春秋战国——郑昭宋聋



且说楚国令尹蒍敖自邲城回国后，病情愈来愈重，与父亲蒍贾一样有先知之明的蒍敖嘱咐他的儿子蒍安：“我这里有遗表一封，我死后，你把它交给楚王。楚王要封你为官，你不要接受。你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不是济世之器，不可滥穿大臣衣冠。楚王如果把大邑封给你，你坚决不能要。推辞不了，则可请求封寝丘这个地方。‘寝’‘丘’都是坟墓的意思，并且那里土地瘠薄，不是人们所企求的，收入可供后代生活了。”不久，蒍敖去世。

蒍安把遗表呈上，楚庄王打开竹简阅读，表上写道——

臣蒙大王提拔重用，但数年来，愧疚没有大功，有负重任。今赖大王之灵，安然死在家中，实在万幸！臣只有一子，不肖，不能让他玷污朝廷衣冠。晋国号称盟主，虽偶然打了败仗，但也不可轻视。楚国百姓苦于战争很久了，只有息兵安民才为上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祝大王洪福！

楚庄王看完遗表，掉下眼泪说：“令尹蒍敖死后还不忘国家，寡人没福气，上天夺去寡人良臣啊！”当即起驾去蒍敖府上，抚棺痛哭，随行众官莫不掉泪。蒍敖去世时，年仅三十七岁。

第二天，楚庄王拜公子芈婴齐为令尹。楚庄王要命蒍安为大夫，蒍安遵父遗命，极力推辞不受，退归田园。

有一天，戏子孟在郊外看见蒍安砍柴，便上前问道：“你怎么自己砍柴？”蒍安说：“虽然父亲治国、治军有功，多次受到重赏，但他坚辞不受。为官多年，家中没有半点儿积蓄，临终时，连棺椁也差点儿买不起。像我们这样穷困的家庭，我能不去砍柴吗？”戏子孟叹道：“你自己要努力，楚王不久将召见你！”回去后他做了一套蒍敖生前穿的衣服和鞋，并学习他生前的言行，演练了三天，没有不像之处，如同蒍敖再生。

这日，楚庄王在宫中宴会，召集群优唱戏。戏子孟先让别人扮作楚王，表现出一副怀念蒍敖的样子，然后他扮作蒍敖登台表演。

楚庄王一看，大惊道：“蒍敖你还好吗？寡人非常想念你，你可要再辅助寡人啊。”

戏子孟答道：“我不是真蒍敖，多少有点儿像罢了。”

楚庄王说：“寡人想念蒍敖却又不能相见，看到像蒍敖的人，亦感到欣慰了。你不要推辞，可在朝中做官。”

戏子孟答道：“大王真要用我，我很愿意。但家有老妻，比较通达世情，让我回去与她商量一下，才敢奉诏。”于是下场，又紧接着上场说：“我与老妻商量了，她劝阻我不要领命。”

楚庄王问：“为什么？”

戏子孟答道：“老妻有村歌劝我，请让我唱一唱！”

楚庄王同意，戏子孟便唱道——

贪吏不可为而可为，廉吏可为而不可为。 贪吏不可为者，污且卑；而可为者，子孙肥。 廉吏可为者，高且洁；而不可为者，子孙穷。 君不见令尹蒍敖，生前私产无分毫，子孙丐食栖蓬蒿。

楚庄王听完戏子孟唱的歌，不觉潸然泪下，说道：“蒍敖的功劳，寡人可不敢忘了。”当即命戏子孟去把蒍安叫来。

蒍安穿着破衣草鞋来了，拜见楚庄王。楚庄王说：“你已穷困成这样了？”

戏子孟在旁边答道：“不穷困，就看不见前令尹的贤德。”

楚庄王说：“蒍安不愿就职，应封万家之邑。”

蒍安极力推辞。楚庄王说：“寡人主意已定，你不可推却。”

蒍安说道：“大王如果念及先父尺寸功劳，给我衣食，封给我寝丘就满足了。”

楚庄王说：“寝丘名字不吉，且是贫瘠地方，你能获得什么好处呢？”

蒍安说：“父亲有遗命，除此不敢接受。”楚庄王便依从了。

后人因寝丘名不吉、地不肥，无人争夺，便世世为蒍氏所守，这是蒍敖的先见之明。因“寝”通“孙”，世人又称蒍敖为孙叔敖。

却说晋国中军将荀林父，听说蒍敖已死，知道楚国失去一根顶梁柱，有机可乘，便请求讨伐郑国，惩戒其叛晋向楚。晋景公见晋军元气恢复，便同意了。一直想出气的晋军大肆抢掠郑国城郊，得意而归。郑襄公见晋军气势汹汹，十分害怕，忙派人到楚国求计，并以弟弟姬张请求换回人质姬去疾，共理国事。楚庄王说：“郑国如果守信用，还用人质吗？”于是将姬张、姬去疾一起放回。

楚庄王召集公子芈婴齐、芈侧等人，计议对付晋国之事。芈侧进言：“目前，宋国追随晋国，且与郑国有仇。如果我们兴师伐宋，就会报复晋国掠夺郑国之恨。”

楚庄王说：“你的计策虽好，然而没有理由伐宋。从城濮之战至今已经三十七年了，现在征伐宋国有什么理由？”

芈婴齐答道：“这事不难。前段时间，齐国前来请婚，我楚国还没有一个答复。现在应当派遣使节到齐国答谢，路过宋国时，向它借路，但不发借路文书，以此来试探宋国的反应。如果不计较，是畏惧我们；如果认为我们无理，就会侮辱使节。我们以此为理由，就可以征伐宋国。”

楚庄王说：“谁可做使节呢？”

芈婴齐答道：“申无畏善于察言观色，此人可为使节。”

楚庄王便命大夫申无畏到齐国去，申无畏奏道：“世人评价说，郑昭宋聋，是说郑国人明白懂事，知道权衡利害；宋国人顽强昏聩，一门心思做到底。如果路过的不是宋国而是郑国，就不会受到伤害；如果去宋国，而又没有借路文书，臣恐怕就难以过关了。”

楚庄王说：“你怕宋国阻止楚国使节过吗？”

申无畏答道：“不是怕宋，而是担心自己一死，耽误出使齐国的大事。”

楚庄王大怒道：“宋国如果敢杀你，寡人就兴兵消灭它，为你报仇。”申无畏无奈，只好应允。

第二天，申无畏领着儿子申犀，拜见楚庄王说：“以死殉国，是臣的本分，但愿大王照顾这孩子。”楚庄王说：“寡人会想到这些，你不要多虑了。”申无畏领了赴齐使命，拜辞楚庄王后出发。申犀送到郊外，申无畏吩咐他道：“你父此去，一定死在宋国。你必须请求楚王，为我报仇！你要牢记为父的话。”父子洒泪而别。

半月后，楚国大夫申无畏来到宋国都城睢阳。关吏知道是使节，便要借路文书。申无畏说：“奉楚王命令，只有去齐国文书，没有借路文书。”关吏便把申无畏留住，跑去报告宋文公。

这时华元担任上卿，向宋文公奏道：“经过我国而不请求借路，这是把我国当作楚国境内的一个县。把我们当作县，这是视我国为灭亡之国，真是可气啊！请君上杀掉楚国使节。”

宋文公说：“杀了楚国使节，楚国一定讨伐我们，那怎么办？”

华元答道：“受欺负的耻辱胜过受讨伐的耻辱，况且有欺我之心，必有伐我之意。三十七年前，城濮之战，宋国也没输给楚国。”宋文公同意，便让关吏把申无畏绑到朝廷。

申无畏自知必死，大骂宋文公：“你奸淫祖母、杀害国君，如今你侥幸活着，又要滥杀大国使节。等我楚军一到，你们君臣就要成为粉末了！”华元命人先割了他的舌头，然后将其杀掉。

跟从申无畏的人弃车逃走，回报楚庄王。

楚庄王正在吃午饭，听说申无畏被杀，他把筷子扔到地上，拂袖而起，当即命令集合楚军，亲率公子芈侧、申犀等人，讨伐宋国。

路上，楚庄王不停安慰异常悲伤的申犀，用其为大夫。

未几日，楚军便将宋都睢阳围住，造的楼车和城墙一般高，从四面攻城。

宋国上卿华元一面率军巡守，一面派人到晋国去告急，请求援助。

晋景公闻听楚国伐宋，当即要派军。下军将赵朔知道楚军的厉害，便直言说道：“不行。古人有话说：‘鞭子很长，但不及马腹。’上天正在保佑楚国，不能和它对抗。晋国虽然强盛，但能够违背上天吗？”晋景公见赵朔扬楚国威风，心里不痛快。

此时，贤而直的晋国大夫伯宗谏道：“河流湖泊里容纳污泥浊水，山林草野里暗藏毒虫猛兽，就是美玉也藏匿着斑痕。君上忍受点耻辱，也是天地之常道。请君上等楚国国势衰退以后再说吧！”

晋景公说：“如果不救，我们就会失去盟友宋国。”

伯宗答道：“楚国距离宋国遥远，粮草不继，不能久战。现在派使节去宋，说晋国已起大军来救援，让宋坚守城池。不过几个月，楚军自会离去。那时我们没有与楚国为敌的辛苦，而有救宋国的功劳。”晋景公听从伯宗的意见，停止发兵救宋，只派遣大夫解扬到宋国去，让宋国不要投降楚国。

晋国大夫解扬身着便装来到宋都睢阳郊外，被楚国哨兵抓住盘问。当发现晋国给宋国的文书后，哨兵就将解扬押送到楚庄王面前。

楚庄王问解扬：“你到宋国干什么？”

解扬说：“来告知宋国，坚守城池，等待救兵。”

楚庄王笑着说：“恐怕你还没说，寡人就将你杀掉了。”

解扬说：“晋、楚是仇敌，杀了我是应该的。”

楚庄王见解扬大义凛然，不由敬佩，心生一计，便说道：“宋国都城睢阳早晚就要攻破，你如能对宋人说：‘晋国有事，不能前来相救，怕误你国大事，特让我来报口信。’这样，宋人绝望，必然出城投降，省去两国人民互相杀戮之苦。事成之后，封你在楚国做官。”解扬低头不语。楚庄王又说：“否则，就杀掉你。”

解扬此时心里嘀咕道：“我如果死在楚军中，就会无人传达晋国之意。”想到这，解扬便假意答应道：“可以。”楚庄王命人把解扬升上楼车，让其对宋人喊话。

解扬大呼道：“我是晋国使节解扬，如今被楚军所获，让我引诱你们投降。你们切不可这样！我国君上已经亲率大军来救，不久就到了。”不仅宋人听到了，楚庄王也听到了，命人速速将解扬降下楼车，怒斥道：“你既然答应寡人，却又违背。你不讲信义，就不要怪寡人了。”喝令左右将其杀掉。

解扬全无惧色，慢条斯理地说：“我没有失信。如果对楚讲信义，必然失信于晋。假如楚国有人为了求生而违背君王的意旨，大王您认为他是讲信义呢？还是不讲信义呢？请杀掉我，来让楚国臣子学学怎样才是忠于国君吧！”

楚庄王叹道：“真是忠臣呀！寡人此次来伐宋，也是为了忠臣之死而来。寡人怎能让这个异国的忠臣也死去呢？”于是放解扬回晋国。

且说宋国上卿华元闻听解扬说晋军即将来救，便修固城池，防守更坚。楚国公子芈侧让军士在城外筑起土山，亲自住在上面，用来鸟瞰城内，里面一举一动都看得一清二楚。华元也在城内筑起土山，和城外的相对。自从秋九月围城到第二年夏五月，彼此相拒九个月。睢阳城中，粮草全没，饿死不少人。华元见晋军没来，便不再寄希望于晋国，他用“忠”“义”二字激励军民，将士、百姓感动得流泪，甚至互相易子食用，而没有一个想变心的。

面对顽强的宋人，楚庄王没有办法。这时，军吏禀报：“营中只有七天的粮食了！”楚庄王道：“没想到宋国这样难攻啊！”便亲自登上土山，观望城内，见守城军士严肃齐整，便叹了一口气，召芈侧商议班师回国。

申犀闻听，在楚庄王马前哭拜说：“臣的父亲用死来执行大王您的命令，大王难道对臣死去的父亲失信吗？”

楚庄王面带愧色。芈侧也觉得对不住死去的申无畏，献计说：“宋人不投降，是估计我们不能久呆。如果让军士造房耕地，以示长久之计，宋人必然害怕。”

楚庄王说：“这个计策好！”于是下令军士沿城一带建造营房。其他军士，十人中，五人攻城，五人耕种。将士间互相传说这件事，故意让宋人知晓。

宋国上卿华元闻听，对宋文公奏道：“楚王没有回去的意思了！晋国救兵也盼不到了。楚国使节申无畏是臣建议杀的，惹下的事情还由臣去解决。臣请求去楚营，面见楚国公子芈侧，以求讲和，或许侥幸能成功。”

宋文公别无良策，只好无奈地说道：“国家存亡在此一举，你要小心在意！”

到了深夜，华元悄悄地从城上下来，求见芈侧。楚国巡逻军士见宋国上卿前来，不敢怠慢，将其引入芈侧帐内。

芈侧正要睡觉，见华元前来，心头一惊。两下礼毕，芈侧问：“你城中是什么光景？”

华元直率地说：“实话说，城中已是交换孩子吃，拾人骨头烧火，十分狼狈了。”

芈侧大惊说：“宋国的困苦，到这种程度了？兵法上讲：‘虚者实之，实者虚之。’你怎么把实情告诉我？”

华元说：“君子怜人之困，小人乘人之危。公子您是君子，不是小人，所以华元不敢隐匿实情。”

芈侧问：“那你们为什么不投降？”

华元说：“国有已困之形，人有不困之志。百姓愿为宋国君主而死，宁可与城俱亡，岂肯向贵国投降？如果蒙您的仁义之情、怜悯之心，退兵三十里，宋国愿意做从属国，誓无二心！”

芈侧内心震动，向华元说道：“我也不欺骗你，楚军中只有几日的粮食了。如果过几天，城攻不下来也要回去。建房耕田的命令，是吓唬你们的。明日我当奏明楚王，退兵三十里，你们也不要失信。”

华元说：“如果贵国退兵，华元情愿做人质。我现在可以与公子您立下誓言，都不得反悔。”二人发完誓，华元便回到都城睢阳下。

宋国守城将士见上卿回来，便放下兜子，把华元吊上城去。华元连夜将情况报告宋文公，君臣欢欢喜喜，专等明日退军的消息。

第二天天亮，楚国公子芈侧把昨夜宋国华元的话报告楚庄王，并奏道：“宋国上卿华元心存仁义，将城中实情告诉臣，并哀求退兵，臣已允许了，求大王同意。”

楚庄王说：“宋国这样艰难，我们应当攻破它。”

芈侧顿首说：“我军只有几日粮食，臣也告诉他了。”

楚庄王勃然大怒道：“你为什么把实情告诉敌人？”

芈侧答道：“区区宋国尚且有真诚不欺的大臣，怎么堂堂大楚反而没有？所以臣不敢隐讳。”

楚庄王顿时怒气消散，向芈侧说道：“你的话对呀！”当即命令退兵，驻扎到三十里之外。

申犀见军令已发出，不敢再阻挡，捶胸大哭。楚庄王派人安慰他说：“你不要悲哀，最后一定成全你的孝心。”

见楚军退后三十里，宋国上卿华元便到楚军中，转达宋文公的话，请求议和结盟。楚国芈侧跟随华元进城，与宋文公歃血为盟。宋文公派华元送申无畏的棺柩到楚营，同时华元也留下做人质。楚庄王班师回楚，命厚葬申无畏，满朝官员都去送葬。葬礼完毕，赐给申犀大片封邑。申犀便已满足，不再对宋国及华元等人心存报复。

宋国华元在楚国，通过芈侧结交了楚国令尹芈婴齐，两人关系特别好。一天，两人聚会时，谈论时事，芈婴齐叹道：“现在晋、楚争雄，搞不好就动干戈，天下何时才能太平呢？”

华元说：“以我的愚见，晋、楚互为雌雄，不相上下，如果能得到一人将两国联合起来，使各国朝拜自己的盟主，息兵修好，百姓免于涂炭，实在是晋、楚的幸运，也是各国的幸运！”

芈婴齐说：“这件事你能胜任吗？”

华元说：“我与晋国多有交往，一旦有机会，一定去办理这事。”

第二天，芈婴齐把华元的话告诉芈侧。芈侧说：“两个国家还没有厌战，这事商量不成。”芈婴齐想想也是，就将息兵一事搁置起来。

此时楚国强盛一时，息兵之事暂时不提，但会盟之事是要做的。这年冬天，楚与宋、郑、蔡、许、陈、秦、鲁、齐等国于薥城会盟，正式推举楚国主盟，楚庄王正式成为称雄中原的霸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