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战国——平原君赵胜
须贾连夜奔回大梁,来见魏安釐王,把这次出使经过以及范雎讲的那几件事,一一细说给魏安釐王听。魏安釐王先是惊奇,后是不安,再是为难。把范雎家眷送到秦国,这倒是小事,可是要斩相国魏齐的脑袋,实在是有失国体。相国魏齐闻听此消息,将相印放在堂上,连夜逃往赵国,投奔平原君赵胜去了。
魏安釐王装饰车马,赐给黄金百镒、绸缎百匹,将范雎家眷送到咸阳。范雎与家人相见,抱头痛哭。魏安釐王派使节申明说:“魏齐听到消息后已经逃走,现在赵国平原君赵胜府中,这件事与魏国已经没有关系了。”
范雎将这消息上奏秦昭襄王。秦昭襄王说:“先前我们秦国兵马讨伐韩国,包围了阏于,赵国派遣赵奢前去解救,把我们秦国兵马打得大败,寡人还没有向他们问罪。现在他们又擅自容纳你的仇人,秦国还等什么?丞相的仇人,就是寡人的仇人。寡人下定决心讨伐赵国,抓到魏齐,砍下他的脑袋,替你报仇。”秦昭襄王亲率二十万兵马,命王翦为将军,前去讨伐赵国。秦军势不可当,一连攻克了赵国三座城池。
这时,赵惠文王去世,世子赵丹继位为王,这就是赵孝成王。赵孝成王尊母亲少妫为太后。少妫,就是齐襄王妹妹。此时,赵孝成王年纪还小,军政大事都由太后少妫处理。这时,蔺相如患病隐退,太后少妫命将军廉颇率军前去抵抗。两军相持不下,战斗异常激烈。
赵国紧急向齐国求救。齐襄王虽是太后少妫的兄长,但国事大于家事,齐襄王说:“必须用长安君作为人质,才能出兵。”这长安君,名赵田,是太后少妫幼子。太后少妫特别溺爱他,当然不同意这事。赵国众臣极力劝谏,太后少妫还是不同意。她明确告诉众人说:“有谁再来劝说老身让长安君做人质,老身一定朝他的脸上吐唾沫。”赵国左师触龙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便冒险来劝太后少妫。这左师,就是顾问,是赵国给老臣的一种官名。
触龙进了内宫,慢步走向太后少妫,到了跟前请罪道:“老臣脚有病,已经丧失了快跑的能力,好久没能来谒见了。”
太后少妫说:“唉,老身的腿脚也不好,出门全靠坐车。”
触龙说:“每天的饮食该不会减少吧?”
太后少妫说:“就靠喝点儿粥了。”
触龙说:“老臣现在胃口很不好,自己坚持步行,每天走三四里路,稍微增进一点儿食欲,对身体也能有所调剂。”
太后少妫说:“老身可做不到。”
聊了几句家常后,触龙接着说:“老臣的幼子舒祺,年纪最小,不成材。臣老了,偏偏爱怜他。希望能派他到王宫,担任个卫兵,所以冒着死罪来请示太后您。”
太后少妫说:“这没问题。你幼子多大了?”
触龙答道:“十五岁了。虽然还小,但希望在老臣没死时把他拜托给太后。”
太后少妫说:“做父亲的也爱怜小儿子吗?”
触龙答道:“比做母亲的更爱。”
太后少妫笑道:“妇道人家特别喜爱小儿子。”
触龙答道:“每个人不光爱小儿子,还爱自己的所有儿女,这是人之常情。”
太后少妫笑着说:“是这样。”
触龙说:“从现在往上数三世,到赵氏建立赵国的时候,赵国君主子孙凡被封爵的,他们的后代还有继承爵位的吗?”
太后少妫想了想说:“没有。”
触龙说:“不只是赵国,其他诸侯的子孙有吗?”
太后少妫说:“我没听说过。”
触龙说:“几乎没有。难道说君王子孙就一定不好吗?不是。地位高人一等却没什么功绩,俸禄特别优厚却未有操劳,就难免有灾祸。现在太后给长安君以高位,把肥沃的土地封给他,又赐予他大量珍宝,却不想让他对国家做出功绩。如果太后百年了,长安君凭什么在赵国安身立足呢?”
太后少妫恍然大悟,叹了口气,说道:“老身明白了,任凭你派遣他吧。”赵国便为长安君赵田准备车马十乘,送他到齐国去做人质,齐国于是出兵相救。
齐襄王派田单为将军,发兵十万,前来解救赵国。秦国将军王翦对秦昭襄王奏道:“赵人善战,且有赵胜的贤德和廉颇的英勇,恐怕不太容易攻克。现在齐国救兵马上就到,臣看我们还是把全部兵马撤回去吧。”
秦昭襄王叹息道:“抓获不到魏齐,寡人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丞相范雎呢?”
秦昭襄王思谋再三,就派使臣去面见平原君赵胜。使臣对赵胜说:“秦国这次讨伐赵国,目的是为了抓获魏齐。如果您把魏齐交出来,我们立刻就会撤兵。”
赵胜答道:“魏齐并不在我的府里,请你们大王不要听人胡说八道。”
秦昭襄王接连派了三位使臣前去劝说,赵胜都不肯承认。秦昭襄王心中闷闷不乐,犹豫不决,想进兵攻打,如今齐、赵两军联合,胜负难以预料;要是撤兵,又不能抓获魏齐,有失强国大王的尊严。秦昭襄王日夜思索,想出一个计谋,便写了一封信简给赵孝成王——
近些年来,秦国与赵国相处甚好。听说秦国的仇人魏齐躲避在贵国相国赵胜府中,所以发兵前来捉拿他。不然的话,寡人怎敢擅自闯入贵国疆界?今听赵胜说,魏齐并未在其府中。如果此事是真,请赵胜与寡人相见,当面解释清楚,那么寡人就退还所得三座城池,以重修昔日友好。
赵国接到秦国信简,因赵孝成王年少,太后少妫便召集群臣商议。上卿虞卿说:“秦国是个虎狼之国,过去齐国孟尝君田文到秦国去,几乎回不来,何况现在他们正怀疑魏齐在赵国。臣认为,平原君千万不能去!”
马服君赵括说:“过去蔺相如带着和氏璧单身去秦国,还能够完璧归赵,这说明赵人不可欺、秦国不可怕。如果现今平原君不去,不但不能使他们退兵、归还城池,反而让他们小瞧赵国。”
太后少妫说道:“这些年来,赵国与秦国交往,总是有惊无险。马服君说得对,我们不能不去。”于是就命平原君赵胜前去拜见秦昭襄王。
平原君赵胜到了秦军大营,秦昭襄王设宴款待。酒至半酣,秦昭襄王举觯对赵胜说:“寡人对你有个请求,如果你能够答应,请先喝下这酒。”
赵胜说:“大王命令,我哪敢不从。”举起酒觯一饮而尽。
秦昭襄王说:“过去周武王尊姜太公为尚父,齐桓公尊管仲为仲父,现今秦国范雎就是寡人的尚父和仲父。范雎的仇敌魏齐,躲在你家里。你是否可以派人回去割下他的脑袋,以解范雎的心头之恨?如果你做到的话,就是寡人接受了你的贵重馈赠。”
赵胜说:“贵而为友者,为贱时也;富而为友者,为贫时也。魏齐看得起我,即使他真的在我家,我怎能忍心将他出卖?何况他现在并不在我家。”
秦昭襄王听了这话,陡然变色,大怒道:“如果你不交出魏齐,寡人就不会放你回去!”
赵胜义正词严道:“回不回去,完全由大王决定。公道自在人心,是非曲直任由天下人评说。”
秦昭襄王退兵回秦,将平原君赵胜一起带到了咸阳。秦昭襄王派人告诉赵国:“贵国相国赵胜现在秦国,秦国丞相范雎的仇敌魏齐在赵胜府。如果魏齐的人头早晨送到秦国,那么赵胜晚上就可以回到赵国。”
太后少妫大惊失色,对群臣说:“赵国怎么能为了一个外国亡臣,而失去本国的平原君?”即刻派人前去赵胜府捉拿魏齐。
魏齐闻讯,即刻投奔赵国上卿虞卿,虞卿对他说:“赵国为了解救平原君,必定要杀你。我看你还是回到大梁去吧,信陵君魏无忌招贤纳士,天下奔走逃亡的人都去归附他。世人传言:‘信陵君不忍心负一斑鸠,又怎能负人呢?’况且他与平原君交情深厚,对你一定会加以庇护的。”
魏齐掉泪道:“我曾是魏国的相国,与信陵君本就相熟,这次如果按你所说,去大梁投奔他,我也拿不准是福是祸呀!”
虞卿劝道:“平原君不会出卖朋友,我也珍惜友情,我陪你一同去。”说完,将上卿之印放在堂上,换上平民的粗布衣服,与魏齐一起逃出了赵国。
到了大梁,虞卿让魏齐暂时隐藏在郊外,安慰他道:“信陵君是个气节慷慨的大丈夫,我们前来投奔他,他一定会立刻出来迎接的,不会让你在这儿久等。”虞卿徒步走到信陵君魏无忌府前,通报自己的身份。魏无忌这时正解开头发洗澡,闻听虞卿前来,惊讶地道:“这是赵国的上卿,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来到这里?”立刻让家人说明自己正在洗澡,暂请入座,并让家人询问虞卿来这里的原因。虞卿此时焦急万分,便将魏齐得罪秦国的始末以及自己放弃上卿地位,相随魏齐投奔魏国的意思,大略诉说了一番。家人又进去转告。魏齐虽与魏无忌是同族,又曾在魏国担任相国,但魏无忌心中也害怕秦国,不敢给魏国招来灾祸,于是不想接收魏齐。魏无忌又考虑到虞卿千里来投,不好直接拒绝,便左右为难、犹豫不决。虞卿见魏无忌迟迟不出来迎见,不由大怒而去。
信陵君魏无忌穿上衣服,问他的门客:“虞卿为人如何?”这时,侯生在旁,他大笑着说:“信陵君为什么要这么旁敲侧击呢?虞卿是赵国人,当魏齐穷途末路时,他离开了家乡,抛弃了高官,伴随魏齐,天下这样重情义的人能有几个?信陵君难道还没有认清他的贤德吗?”魏无忌非常惭愧,急忙束发戴帽,驾车疾驱郊外,追赶虞卿。
再说魏齐忐忑不安、牵肠挂肚,等了很久,也不见什么动静,心里道:“很久不见人来,看来这事是不成了。”
过了一会儿,虞卿回来,含着眼泪对魏齐说:“世人传言:‘信陵君不忍心负一斑鸠,又怎能负人呢?’但今日所见,信陵君不是个大丈夫,他畏惧秦国而迟迟不出来见我。我应当与你从小道绕路去楚国。”魏齐说:“我一时不慎,得罪了范雎,先连累了平原君,又连累了您,我怎能让您长途跋涉,诚惶诚恐地去逃亡楚国呢?再说楚国能不能接受我们,还不得而知呢?”
魏齐掉下了眼泪,又叹道:“我的祖国、同族都救不了我、容不下我,我还活着干什么?”说完,拔出佩剑就行自刎。虞卿急忙上前夺剑,可是魏齐的喉管已被割断了。
虞卿正在悲伤时,魏无忌的马车也到了。虞卿望见魏无忌,急忙躲在树后,不与他相见。魏无忌见到魏齐的尸体,扑在上面哭着说:“这是我的罪过啊!”
再说赵国抓不到魏齐,又走了虞卿,便知道两人是相随而去,肯定是去了附近各国,于是派骑兵四处追捕。赵国骑兵来到了魏国大梁郊外,知晓魏齐已经自刎,便立即请求取走魏齐的首级,用来赎赵胜回国。此时,魏无忌正派人殡殓魏齐,心中实是不忍。赵国骑兵对他说:“平原君与您情同手足,平原君爱惜魏齐,与您是同样的心意。魏齐如果还活着,我们哪敢说什么!现在他已经死了,为了他这具无知的尸骨,而使赵胜长期被秦国软禁,您心里能安宁吗?”魏无忌不得已,便割下了魏齐的首级,用匣子盛着,封好后交给了赵国骑兵,又把魏齐的尸体葬在了郊外。
虞卿感慨世情,不再做官,隐居在白云山中,著书立说,讥刺时事,所著书为《虞氏春秋》。
赵国派人将魏齐的首级星夜兼程送到咸阳,于是秦昭襄王礼送平原君赵胜回赵国。范雎命人用漆涂刷魏齐的颅骨做成尿壶,愤愤地说道:“过去你让宾客喝醉了来尿我,现在我让你在地下常喝我的尿。”范雎由“睚眦之怨必报”突然想到“一饭之德必偿”,当年被须贾所诬、魏齐所害,在好友郑安平和秦国大夫王稽的帮助下,他才逃到了秦国。如今堂辱须贾、赚杀魏齐,算是报仇雪恨了,但不能忘记恩人王稽和郑安平。范雎便对秦昭襄王奏道:“臣本是卑下之人,有幸受到大王的赏识重用,位居丞相,如今大王您为臣报了切齿之仇,这是莫大的恩惠!然而没有郑安平,臣不能在魏国保住性命;没有王稽,臣也不能在秦国接近大王并受到重用。愿大王降低臣的爵位,加给这两人,以实现臣的报德之愿。”秦昭襄王说:“你要是不提起二人,寡人几乎忘了。”于是任命王稽为河东郡守、郑安平为将军。
再说平原君赵胜回到赵国后,恼恨秦国横行霸道,便邀请天下谋士共聚邯郸,商议合纵抗秦之计。各国谋士纷纷前来,在赵胜府中举行大会。
在大会上,赵国本土谋士首先发言:“秦国本与赵国疆域相同,但秦国向南兼并蜀、巴,向西北吞并义渠后,土地扩大了三倍,现在已与楚国面积不相上下了。”
从楚国前来的谋士接着说道:“李冰在蜀地修建都江堰,这让秦国多了一个大粮仓,如今秦国不只地广,而且粮多。”
来自魏国的谋士叹口气说:“当年,卫鞅从魏国离开后去了秦国,实施变法,废除世禄制,实行军功爵,这让秦国军力大大增强,这才是最可怕的。”
赵胜见谋士们纷纷长秦人志气,便想改变言论方向,于是说道:“毋庸置疑,当前秦国异常强大,今日我将大家召集起来,是一齐计议六国如何联合抗拒强秦,请大家发表看法。”
卫国虽小,在七个强国之外,但多智者,此时来自卫国的谋士说道:“秦国现在由一条西北狼成长为一只西北虎。不过虎再强,只能同时对付两三条狼,如果六条狼联合起来,这只虎必定被咬得顾头不顾尾。我们现在要计议的是如何在兵力上合纵、在贸易上合纵。”赵胜不断点头称好,众谋士议论纷纷。
消息传到咸阳,秦昭襄王大惊,急忙把丞相范雎召来商议。在秦国咸阳的王宫里,几条体格强壮、毛色混杂的狗散落在各个角落。王宫里的内侍、婢女拘谨有序,但王宫里的狗却自由自在。秦昭襄王对范雎说:“在赵国聚会的谋士说得对,如果秦国是一只虎,只可以同时吃掉两三条狼,如果六条狼联合起来,这只虎必定会伤痕累累。”
范雎熟读《鬼谷子》,知道书中有句教导,叫“对君王言奇计,对臣子言私利”,于是对秦昭襄王说:“大王不必忧心,臣可以使他们的合纵谋会土崩瓦解。因为秦国对于天下的谋士,平日里没有丝毫怨仇,他们所以聚会谋划攻打秦国,是因为都想借此做官发财而已。请大王看看王宫里的狗,现在睡着的都好好睡着,站着的都好好站着,走着的都好好走着,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争斗。如果在它们之间丢下一块骨头,所有的狗都会立刻跑过来,龇牙咧嘴,露出一副凶残之相,互相争夺,乱咬乱叫。这是因为什么?因为所有的狗都起了争夺骨头的意念。要想拆散聚集在赵国邯郸的这群谋士,大王您不妨派人也扔过去一块‘骨头’。”秦昭襄王哈哈大笑,让范雎全权策划实施。
丞相范雎派大夫张唐扮作一个富翁,携带黄金五百镒,在赵国武安城住下,日日大摆宴席,招集天下谋士。这武安离邯郸仅六十里路程,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邯郸。各国汇集在邯郸的谋士甚多,有几位在邯郸不如意者便来到武安,张唐立即拿十镒黄金相赠。宴席上,有美女跳舞、乐工奏乐。这几位从邯郸前来的谋士不由心里乐开了花,马上托人去邯郸约好友前来。第二天,张唐还没分完黄金三百镒,在邯郸共议合纵抗秦的谋士们全都纷纷往武安城赶,为了争车,有两人还打了起来。
平原君赵胜见此情景,愤恨这群谋士见利忘义,便宣布合纵谋会解散。赵胜也喜欢养狗,他对手下负责养狗的门客郝生说:“谋会时,天下谋士谈起如何抗秦,是多么激情慷慨,可武安一个富翁用区区几点黄金,便吸引这些谋士纷纷前去。你说,这些谋士为何像猫一样,谁家有美食,便不念原主,而不能像狗那样忠诚于主人呢?”
郝生虽是养狗之徒,可也博学多识,他答道:“平原君您豢养的狗是从北部所得,这种狗秉性谨忠、固德。一旦主人抱养过它,而后不管主人多么贫寒,都不会离家出走。主人无食可供,心爱之,想使狗另处生存,几回送它,它几次又回。白天出去,野食返家,到了夜晚,镇宅警门。主人跋涉谋生,它总‘咿’‘咿’紧随,叫人掉泪。还有一种狗,在中原的驯化中,血统发生了变化,原先的忠诚改为对所有与它友善之人的忠诚,而不仅仅是对主人的忠诚。这种血统的狗,忠诚度远远不如平原君您豢养的从北部获得的良种狗。平原君您看天下,中原的人遇到危难时,多逃亡北方匈奴,而北方匈奴遇到危难,几乎没有人逃到中原。或许人与狗有天生的共性。平原君您所说的这些谋士,可能就与后面的血统发生变化的狗一致吧。既然天性所使,平原君您大可不必生气。”赵胜想了想,觉得郝生说得有理,便不与这些谋士计较,也不乐意再和他们交往。
张唐见合纵谋会已散,便携带剩余的黄金及美女、乐工偷偷回秦国复命。这些谋士在武安找不到那位出手阔绰的富翁,便只好回邯郸,可是那儿已无人热情接待。众谋士无奈,便各自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