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文纵——先秦疆域
汉族之发展,及汉族以外诸民族之情形,既已知其大略,则先秦之世之疆域,有可得而进言者。疆域有山川道里可稽,本最易晓,然古书多辞不审谛,传述又有讹误,加以虚拟之辞,附会之说,非理而董之,固无以见其真际也。
言古代地理,有数字可稽者,莫如服之里数及封建国数。然其不可信亦最甚。五服之说,见于《禹贡》,曰:“五百里甸服,百里赋纳总,二百里纳铚,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诸侯。五百里绥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周官·职方》,则有九服之说,曰:“方千里曰王畿,其外方五百里曰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卫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蛮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藩服。”说《禹贡》者:今《尚书》欧阳、夏侯说,谓中国方五千里,《王制正义》引《五经异义》。史迁同。《诗·商颂正义》,按《史记·夏本纪》:今天子之国以外五百里甸服,甸服外五百里侯服,侯服外五百里绥服,绥服外五百里要服,要服外五百里荒服。《古尚书》说:五服旁五千里,相距万里。《王制正义》引《五经异义》。贾逵、马融谓甸服之外,每百里为差,所纳总、秸、粟、米者,是甸服之外,特为此数。其侯服之外,每言三百二百里者,还就其服之内别为名,非是服外更有其地。《诗·商颂正义》。是为三千里。相距方六千里。《禹贡正义》。许慎按:以今汉地考之,自黑水至东海,衡山之阳至于朔方,经略万里,从《古尚书》说。《王制正义》引《五经异义》。郑玄则云:尧制五服,服各五百里。要服之内四千里曰九州,其外荒服曰四海。禹所弼五服之残数,每言五百里一服者,是尧旧服。每服之外,更言三百里、二百里者,是禹所弼之残数。亦每服者合五百里,故有万里之界焉。去王城五百里曰甸服。其弼当男服,去王城二千里。又其外五百里为绥服,去王城二千五百里。其弼当卫服,去王城三千里。其外五百里为要服,与周要服当作蛮服。相当,去王城三千五百里。四面相距为七千里,是九州之内也。要服之弼,当其夷服,去王城四千里。又其外五百里曰荒服,当镇服。其弼当蕃服,去王城五千里。四面相距,为方万里也。《诗·商颂正义》引郑《皋陶谟》“弼成五服,至于五千”《注》。封建国数:《王制》云:“凡四海之内九州州方千里。州建百里之国三十,七十里之国六十,五十里之国百有二十,凡二百一十国。名山大泽不以封。其余以为附庸间田。八州,州二百一十国。天子之县内,方百里之国九,七十里之国二十有一,五十里之国六十有三,凡九十三国。名山大泽不以朌。其余以禄士,以为闲田。凡九州,千七百七十三国。天子之元士诸侯之附庸不与。”《周官·职方》云:“凡邦国千里,封公以方五百里则四公,方四百里则六侯,方三百里则七伯,《注》:“方千里者,为方百里者百,以方三百里之积,以九约之,得十一有奇。云七伯者,字之误也。”方二百里则二十五子,方百里则百男以周知天下。”《异义》:《公羊》说:殷三千诸侯,周千八百诸侯。《古春秋左氏》说: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唐、虞之地万里,容百里地万国,其侯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余为天子闲田。许慎按:《易》曰:万国咸宁。《尚书》曰:协和万邦,从《左氏》说。郑驳云:诸侯多少,异世不同。万国者,谓唐、虞之制也。武王伐纣,三分有二,八百诸侯,则殷末千二百也。至周公制礼之后,准《王制》千七百七十三国,而言周千八百者,举其全数。《王制正义》引。其注《王制》云:“《春秋传》云: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言执玉帛,则是惟谓中国耳。中国而言万国,则是诸侯之地,有方百里,有方七十里,有方五十里者,禹承尧、舜而然矣。要服之内,地方七千里,乃能容之。夏末既衰,夷狄内侵,诸侯相并,土地减,国数少。殷汤承之,更制中国方三千里之界,亦分为九州,而建此千七百七十三国焉。周公复唐、虞之旧域,分其五服为九,其要服之内,亦方七千里,而因诸侯之数,广其土,增其爵耳。”郑氏之意,专欲以古今相牵合。其注《易·系辞传》阳一君而二民,阴二君而一民云:“一君二民,谓黄帝、尧舜,谓地方万里,为方千里者百,中国民居七千里,七七四十九,方千里者四十九,夷狄之民,居千里者五十一,是中国夷狄,二民共事一君。二君一民,谓三代之末,以地方五千里,一君有五千里之土,五五二十五,更足以一君二十五,始满千里之方五十,乃当尧、舜一民之地,故云二君一民。实无此二君一民,假之以地为优劣也。”《王制正义》。亦此意也。按服制及封建之制,皆古人虚拟之辞。古本无方五千里若方万里之封,春秋、战国之世乃有之,学者欲设立制度,以治此广大之地,而郡县之制,非其意想所及,乃各就封建之制,以意更张,有所假设。其发抒其说也,不曰己意如是,而以傅诸古人,则当时之人,立言大率如是。一时代自有一时代语言之法。如其法以求之,原亦不足为怪,以为实有其事则傎矣。《禹贡》时代较早,其时封域,盖尚较狭,故设为五千里之封。《周官》时代较晚,封域愈广,故其经略遂至万里也。许慎以《易》与《尚书》之文,而信古有万国;以汉代经略所及,而谓五服相距万里;已为非是。郑玄更设为黄帝、尧、舜暨三代之末盛衰广狭之说,一似古书所述,皆为实事者,则疑误后人矣。
九州之说,有山川以为疆界,似乎较易征实,然其为虚拟亦同。《禹贡》九州,除冀州不言疆界外。济、河惟兖州。海、岱惟青州。海、岱及淮惟徐州。淮、海惟扬州。荆及衡阳惟荆州。荆、河惟豫州。华阳、黑水惟梁州。黑水、西河惟雍州。约苞黄河、长江两流域。《尔雅·释地》云:两河间曰冀州。河南曰豫州。河西曰雍州。汉南曰荆州。江南曰扬州。济、河间曰兖州。济东曰徐州。燕曰幽州。齐曰营州。营州即青州无疑。校《禹贡》,少梁州而多幽州。《吕览·有始览》曰:河、汉之间为豫州,周也。两河间曰冀州,晋也。河、济间曰兖州,卫也。东方为青州,齐也。泗上为徐州,鲁也。东南为扬州,越也。南方为荆州,楚也。西方为雍州,秦也。北方为幽州,燕也。说与《尔雅》同。《周官·职方》云:东南曰扬州。正南曰荆州。河南曰豫州。正东曰青州。河东曰兖州。正西曰雍州。东北曰幽州。河内曰冀州。正北曰并州。较《禹贡》更多并州而少徐州。窃疑幽州之增,在北燕盛强以后;并州之增,以赵拓境之广;《周官》无徐州者,鲁已并于楚也;《禹贡》而外,三说皆无梁州,则知《禹贡》之梁州,必不苞今四川境。何则?《禹贡》无幽、并,知其时燕尚未强,大原以北尚未启其时代实早于《尔雅》《吕览》《周官》。《尔雅》《吕览》《周官》尚未及巴、蜀,况《禹贡》乎?观此,弥知为雍、梁二州之界之黑水之不可以凿求,而予谓作《禹贡》者,初亦不审黑水之所在之确也。《淮南·地形》云:“河水出昆仑东北陬,贯渤海,入禹所道积石山。赤水出其东南陬,西南注南海。弱水出穷石,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绝流沙,南至南海。洋水出其西北陬,入于南海:凡四水者,帝之神泉。以和百药,以润万物。”此篇述八殥、八纮、八极,皆自东北而东,而东南,而南,而西南,而西,而西北,而北,《禹贡》除特首冀州外,余八州之次亦然,足征其同本旧说。《淮南》弱水,必出西南,今本乃后人据《禹贡》所改,上文云:“水有六品。”又云:“何谓六水?曰河水、赤水、辽水、黑水、江水、淮水。”水有六品者?下文云:“山为积德,川为积刑。”“丘陵为牡,溪谷为牝。”阳数九,阴数六,故山有九而水有六也。六水盖于四水之外,益以江、淮,则辽水即弱水,黑水即洋水也。帝之神泉,以和百药,以润万物,乃方士荒怪之说,安得凿求所在乎?参看第七章第五节。则知九州之说,亦春秋、战国学者,以意区分耳。《汉书·地理志》云:“尧遭洪水,天下分绝为十二州。使禹治之。水土既平,更制九州。”马融云:“禹平水土,置九州。舜以冀州之北广大,分置并州;燕、齐辽远,分燕置幽州,齐为营州。”《史记·五帝本纪集解》。郑玄云:“舜以青州越海,而分齐为营州;冀州南北大远,分卫为并州,燕以北为幽州。”《尔雅·释文》。郭璞、《尔雅注》。李巡、《释文》引。孙炎《诗·周南·召南谱疏》。以《尔雅》所说为殷制。皆类乎梦呓也。
九州为古小部中度地居民之法。已见第七章第三节。古人笃于宗教,故知识稍进,又以天文与地理相牵合。《周官》保章氏,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之域,皆有分星,以观妖祥,此即《吕览》天有九野、地有九州之说。《有始览》。郑《注》云:“其书亡矣,今其存可言者,十二次之分也。”此即《史记·天官书》二十八舍主十二州之说,分州之必以九或十二者以此。疆域之广狭,今古不侔,而九与十二之数不容变,则其所分必不能一致矣。《史记·孟荀列传》云:邹衍“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叙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淮南·地形》曰:“何谓九州?东南神州曰农土。正南次州曰沃土。西南戎州曰滔土。正西弁州曰并土。正中冀州曰中土。西北台州曰肥土。正北济州曰成土。东北薄州曰隐土。正东阳州曰申土。”所谓农土,盖即邹衍所谓赤县神州,其名亦本旧闻,非新创也。《王制》曰:“凡四海之内九州,州方千里。”《孟子》亦曰:“今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梁惠王上》。而《淮南》言:“九州之大,纯方千里。”则其所谓九州者,仅当《王制》《禹贡》之一州。邹衍所谓禹所叔九州者,乃于《王制》《禹贡》等书之一州中,复分为九。今《禹贡》《尔雅》《吕览》《周官》所言之一州,已当赤县神州者九矣。衍说之异于人者,时人谓天下之大,止于《禹贡》等书所言之九州,衍则谓有如是者九,非谓当有如是者八十一也。《淮南》又曰:“九州之外,乃有八殥,亦方千里。自东北方,曰大泽,曰无通。东方曰大渚,曰少海。东南方曰具区,曰元泽。南方曰大梦,曰浩泽。西南方曰渚资,曰丹泽。西方曰九区,曰泉泽。西北方曰大夏,曰海泽。北方曰大冥,曰寒泽。八殥之外,而有八纮,亦方千里。自东北方,曰和丘,曰荒土。东方曰棘林,曰桑野。东南方曰大穷,曰众女。南方曰都广,曰反户。西南方曰焦侥,曰炎土。西方曰金丘,曰沃野。西北方曰一目,曰沙所。北方曰积冰,曰委羽。八纮之外,乃有八极。自东北方,曰方土之山,曰苍门。东方曰东极之山,曰开明之门。东南方曰波母之山,曰阳门。南方曰南极之山,曰暑门。西南方曰编驹之山,曰白门。西方曰西极之山,曰阊阖之门。西北方曰不周之山,曰幽都之门。北方曰北极之山,曰寒门。”八极即八纮之极边,非别有其地。八殥在中国之外,为泽,八纮在八殥之外,又为陆。盖泽居之时,本族所居之洲以外为水,其外又为他族之地。《淮南》之八殥,即邹衍之裨海。以地理虽难征实,其缘起实可推求也。邃古中岳,系指泰山,已见第三章。所谓四渎,观第七章第二节所引《汤诰》,实就所居之地言之。正如宋代东、西、南、北四河之名,乃以汴梁为中所锡。《淮南》九州,名义虽难强求,然济水下流,似在正北,则其所谓神州,正泰山四面之地。《淮南》又曰“中央之美者,有岱岳以生五谷,桑、麻、鱼、盐出焉”,故称其地为农土也。华夏邃初之疆域,可以微窥矣。《王制》曰:“自恒山至于南河,千里而近。自南河至于江,千里而近。自江至于衡山,千里而遥。自东河至于东海,千里而遥。自东河至于西河,千里而近。自西河至于流沙,千里而遥。西不尽流沙,南不尽衡山,东不尽东海,北不尽恒山。凡四海之内,断长补短,方三千里。”则为春秋、战国时疆域,如《禹贡》《尔雅》《吕览》《周官》之所云者。析方三千里之地为九,固适得方千里者九也。《尔雅·释地》云:“东至于泰远,西至于邠国,南至于濮铅,北至于祝栗,谓之四极。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谓之四荒。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明堂位》云:九夷、八蛮、六戎、五狄。郑《笺诗·蓼萧序》,与今《尔雅》同。《注》《周官》职方,布宪,则同《明堂位》。《蓼萧序疏》云:数既不同,而俱云《尔雅》,则《尔雅》本有两文。又引《郑志》答赵商问云:无国别之名,故不定。四海盖当时夷狄之地,合之则成五千里之封,《周官》所云,窃疑亦不过如此。谓四面相距,为方万里者,实误也。《尔雅》之四海,盖同《淮南》之八殥;四荒即其八纮;四极即其八极。郭《注》云“四极,四方极远之国”,“四荒次四极”,“四海次四荒”,说固不误。予昔信朱绪曾之说,《开有益斋经》说。谓邻即公刘之邑濮为熊通所启,见第九章第二节。祝栗即涿鹿声转,谓四极在四荒之内。由今思之,实未必然。《说文·水部》:汃,西极之水也,引《尔雅》西至于汃国,则今本邠乃误字。濮族占地甚广,《尔雅》之濮铅,断不能说为熊通所启。涿鹿即彭城,更非使译所极矣。《汉书·西域传》言:安息长老,传闻条支有弱水、西王母,《后汉书·西域传》,则又谓在大秦之西矣。盖于其地本不审知,徒以为西方极远之国,遂以己所知极西之地当之也。《尔雅》言四荒、四极之名,亦正如此。必求其地之所在,转致误矣。《楚辞·招魂》曰:“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止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人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五谷不生,藂是食些。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辞皆荒昧。而又非全无所因,殊足见古人所谓四海之外者为如何也。
古人之言地理,又有系据天象推测而得者。如《尔雅》言:“距齐州以南戴日为丹穴,北戴斗极为空桐,东至日所出为大平,西至日所人为大蒙。”《周髀》言两极之下,夏有不释之冰,物有朝生暮获是也。古盖天家言,以地为平面。北极居中央,四面皆为南,故其南方无穷。《庄子·天下》,举惠施之言曰:“南方无穷而有穷”,乃反乎恒情而言之也。《吕览·有始览》曰:“凡四海之内,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管子·地数》《轻重乙》《淮南·地形》《五藏山经》篇末说皆同。出水八千里,受水者亦八千里。《五藏山经》篇末同。出水者作出水之山。凡四极之内,东西五亿有九万七千里,南北亦五亿又九万七千里。”《淮南·地形》:“禹乃使大章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使竖亥步自北极,至于南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海外东经》:“帝命竖亥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五亿十选九千八百步。一曰禹令竖亥。一曰五亿十万九千八百步。”郭《注》:“选,万也。”亦系如此。非真目验所得,并非传闻之辞也。与《禹贡》等书所言地理,根源各别,不可混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