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文纵——先秦诸子
中国学术,凡三大变:邃古之世,一切学术思想之根原,业已旁薄郁积。至东周之世,九流并起,而臻于极盛,此其第一期也。秦、汉儒、道、法三家之学,及魏晋时之玄学,合儒、道两家。并不过衍其绪余。渡江而后,佛学稍起,至隋、唐而极盛,此为一大变。宋、明之理学,则融合佛学与我之所固有者也。明中叶后,西学东来,至近四十年而风靡全国,此为其又一变。将来归宿如何,今尚未可豫知。学问之事,每随所处之境而异。各民族所处之境不同,故其所肆力、所成就者亦不同。采人之所长,以补我之所阙,此一民族之文化,所以日臻美备;而亦全世界之文化,所以渐趋统一也。语曰:"甘受和,白受采。"惟文化本高者,为能传受他人之文化,先秦学术,我之所固有也,固不容不究心矣。
先秦学术之原,古有二说:一为《汉书·艺文志》,谓其皆王官之一守,一为《淮南子·要略》,谓其起于救时之弊,二说孰是?曰:皆是也。古代学术,为贵族所专有。然贵族亦非积有根柢,不能有所成就,王官专理一业,守之以世,岁月既久经验自宏,其能有所成就,亦固其所。然非遭直世变,乡学者不得如此其多,即其所成就,亦不得如此其大也。故《汉志》与《淮南》,可谓一言其因,一言其缘也。
凡人之思想,大抵不能无后于时者也。何则?世事只有日新,决无复演,而人之所知,囿于既往,所以逆億将来,策画将来者,大抵本往事以立说。无论其所据若何,必不能与方来之事全合也。惟亦不至全不合,因演进乃徐徐蜕变,非一日而大异于其故。有时固似突变,然其暗中之变迁,亦必已甚久也。先秦诸子,虽因救时之弊而起,然其说亦必有所本。一为探求其本,而其说之由来,与其得失,概可见焉。
其所据最陈旧者,实惟农家。农家之书,真系讲树艺之术者,为《吕览》之《任地》《辨土》《审时》诸篇,然此非其所重。先秦诸子皆欲以其道移易天下,非以百亩为己忧者也。《汉志》论农家之学云:"鄙者为之,欲使君臣并耕,悖上下之序。"可见《孟子》所载之许行,实为农家巨子。《滕文公上》。许行之言有二:一君臣并耕,一则物价但论多少,不论精粗也。此盖皇古之俗,固不能谓古无其事,亦不能谓其必不可复,然复之必有其方,许行之所以致之者,其道果何如乎?许行未尝有言。如其有之,则陈相当述之,孟子当驳之,不应徒就宗旨辩难。此则不能不令人疑其徒为高论者也。
所托之古,次于农家者为道家。古书率以黄、老并称。今《老子》书皆三四言韵语;间有散句,系后人加入。书中有雌雄牝牡字,而无男女字;又全书之义,女权率优于男权;足征其时之古。此书决非东周时之老聃所为,盖自古相传,至老聃乃著之竹帛者也。今《列子》书《天瑞篇》,有《黄帝书》两条,其一文同《老子》。又有《黄帝之言》一条,《力命篇》有《黄帝书》一条。《列子》虽伪物,亦多有古书为据,谓《老子》为黄帝时书,盖不诬矣。《老子》书之宗旨,一在守柔,一在无为。主守柔者,古人率刚勇好斗。其败也,非以其弱而以其强。上古如蚩尤,中古如纣,下古如齐顷公、楚灵王、晋厉公、吴夫差、宋王偃、齐湣王皆然。故以是为戒。其立论之根据,则为祸福倚伏。盖观四时、昼夜,而以天道为循环。此固浅演之民可有之知识也。无为犹言无化。化者?弃其故俗,慕效他人。盖物质文明,传播最易,野蛮人与文明人遇,恒慕效如恐不及焉。然役物之方既变,则人与人之关系,亦随之而变。而是时之效法文明,不过任其迁流所至,非有策画,改变社会之组织,以与之相应也,则物质文明日增,而社会组织随之而坏矣。民间之慕效文明,隐而难见,君上之倡率,则显而易明,故古人恒以是为戒,如由余对秦穆公之言是也。见第九章第四节。此等见解,诚不能谓为无理,然不能改变社会之组织,以与新文明相应,而徒欲阻遏文明,云胡可得?况习俗之变,由于在上者之倡率,不过就表面观之则然。人之趋利,如水就下。慕效文明,其利显而易见,社会组织变坏,其患隐而难知,亦且未必及己,人又孰肯念乱?"化而欲作",虽"镇之以无名之朴",又何益邪?
道家中别一派为庄、列。庄、列之说,盖鉴于世事之变化无方,其祸福殊不可知,故有齐物论之说。论同伦,类也。物论可齐,复何所欣羡?何所畏避?故主张委心任运。其书虽亟称老聃,然其宗旨,实与老聃大异也。
所根据之道,稍后于老子者为墨。墨之道原于禹。读孙星衍《墨子后序》,即可见之。《汉志》云:"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养三老五更者?所谓老人之老。选士大射,是以尚贤。选士所以助祭,见第十四章第三节。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此命盖阴阳五行家所言之命,谓万物变化,悉由二气乘除,五行生胜者也。与墨子《天志》《明鬼》之论。谓有天与鬼以主其赏罚者不同,顺四时而行,即明堂月令之法,其法谓行令有误,则天降之罚,与《天志》之言正合。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此数语若知古明堂清庙合一,自极易明。《吕览·当染》言:"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天子,天子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鲁,墨子学焉。"史固辨于明堂行政之典者也。墨家之根本义曰兼爱,此即所谓夏尚忠。兼爱则不容剥民以自奉,是以贵俭,而节用、节葬、非乐之说出焉。兼爱则不容夺人所有,且使其民肝脑涂地,于是有非攻之论。何以戢攻者之心,则守御之术尚矣。非攻之说,《吕览》力驳之,而主义兵,见《荡兵篇》。其说诚辨。然究极言之,攻与守固不能判兵之义不义而自大体言之,攻兵究以不义者为多,墨子固取救时之弊,非作究极之论也。贵俭之论,荀子力驳之。见《富国篇》。其实墨子所行者,乃古凶荒札丧之变礼,本不谓平世亦当如是。荀子之难,弥不中理矣。然墨子之论,皆责难于王公大人,此非习于骄侈者所能从;欲以《天志》《明鬼》之说歆动之,则此说又久为时人所不信矣;见上节。此其道之所以卒不能行也。
《淮南·要略》谓墨子学于孔子而不说,故背周道而用夏政。今观《墨子》书,《修身》《亲士》《当染》,纯为儒家言,他篇又多引《诗》《书》之文,则《淮南》之说是也。儒与墨,盖当时失职之贵族。性好文者则为儒,性好武者则为侠,自成气类,孔、墨就而施教焉,非孔、墨身所结合之徒党也。儒之义为柔,若曾子之兢兢自守,言必信,行必果者,盖其本来面目。孔子之道,则不尽于是。孔子之道,具于六《经》。六《经》者,《诗》《书》《礼》《乐》《易》《春秋》。《诗》《书》《礼》《乐》本大学之旧科,《易》《春秋》则孔门之大道也。"《易》本隐以至显,《春秋》推见至隐。"盖一以明道,一就行事示人之措施,何如斯谓之合于道,二书实相表里也。邃古社会,荡平无党类,孔子谓之大同。封建之世,虽已有君民等级之不同,然大同之世,社会之成规,尚多沿袭未废,是为孔子所谓小康。春秋以后,则入于乱世矣。《春秋》三世之义,据乱而作,进于升平,更进于大平,盖欲逆挽世运,复于大同。今儒家所传多小康之义,称颂封建初期之治法,后人拘泥之,或且致弊,然此乃传其道者不克负荷,不能归咎于孔子也。儒家治民,最重教化,此为其出于司徒之官之本色。其处己之道,最高者为中庸。待人之道,最高者为絜矩。中庸者,随时随地,审处而求其至当。絜矩者,就所接之人,我所愿于彼者,即彼之所愿于我,而当以是先施之。其说简而赔,为人人所能明,所易守,无怪其能范围人心数千年之久也。孔门龙象,厥惟孟荀。孟子言性善,辨义利,阐知言养气之功,申民贵君轻之义,又重制民之产,有功于儒学极大。荀子晚出,持论少近刻覈,然其隆礼、明分之论,亦极精辟也。
儒家有通三统之论,已见第十四章第一节。而阴阳家有五德终始之说,其意亦犹是也。阴阳家以邹衍为大师,《史记·孟旬列传》载其说甚怪迂,然其意,亦欲本所已知,推所未知而已。《汉书·严安传》载安上书引邹子之言曰:"政教文质者,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则易之。"则五德终始之说,犹儒家之通三统,谓有五种治法,当以时更易耳。《史记》曰:"奭也文具难施。"而《汉志》有《邹奭子》十二篇,则已拟有实行之法。果难施与否,今不可知,要非如汉人之言五德者,徒以改正朔、易服色为尽其能事也。《大史公自序》述其父谈之论,谓阴阳家言,"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此乃阴阳家之流失,而非其道遂尽于是也。
以上诸家,辜较言之,可云农家之所愿望者,为神农以前之世。道家之所称诵者,为黄帝时之说。墨家所欲行者为夏道。儒家与阴阳家,则欲合西周以前之法,斟酌而损益之。切于东周事势者,实惟法家。秦人之兼并六国,原因虽不一端,法家之功,要不可没也。东周时之要务有二:一为富国强兵,一为裁抑贵族。前者为法家言,后者为术家言,说见《韩非子·定法篇》。申不害言术,公孙鞅为法,韩非盖欲兼综二派者。法家宗旨,在"法目然",故戒释法而任情。揆其意,固不主于宽纵,亦不容失之严酷。然专欲富国强兵,终不免以人为殉。《韩非子·备内篇》云:"王良爱马,为其可以驰驱,勾践爱人,乃欲用以战斗。"情见乎辞矣。在列国相争,急求一统之时,可以暂用,治平一统之时而犹用之,则恋蘧庐而不舍矣。秦之速亡,亦不得谓非过用法家言之咎。后此之法学,则名为法,实乃术家言耳。
名家之学出于墨。已见上节。《汉志》推论,谓其出于礼官,盖礼主差别,差别必有其由,深求差别之由,是为名家之学,督责之术,必求名实之相符,故名法二家,关系殊密也。顾名家之学,如臧三耳等,转若与恒情相违者?则恒情但见其浅,深求之,其说固不得不如是;抑同异本亦相待,深求其异,或将反见为同,此惠施所以有"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之论。见《庄子·天下篇》。又疑此亦由其学原出墨家,故仍不离忠爱之旨也。名家之学,深奥难明,欲知其详者,拙撰《先秦学术概论》下篇第六章似可参看。世界书局本。
纵横家者流,《汉志》云出于行人之官,其学亦自古有之,而大盛于战国之世。古之使者,"受命不受辞",故行人之辞令特重,至战国时,列国之间纵横捭阖益甚,而其术亦愈工也。纵横家之书,存者惟一《战国策》。参看第二章。其书述策士行事,多类平话,殊不足信。其精义,存于《韩非子》之《说难篇》。扼要言之,则曰:视所说者为何如人,然后以吾说当之而已。
杂家者流,《汉志》曰:"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盖专门之学,往往蔽于其所不知。西汉以前,学多专门,实宜有以祛其弊,故杂家但综合诸家,即可自成一学也。杂家盖后世通学之原,所谓议官,则啧室之类也。见第十四章第二节。
以上所述,时为九流,见《刘子·九流篇》,《后汉书·张衡传注》同。益以小说,则成十家。《汉志》曰:"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宫,街谈巷议,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疑《周官》诵训、训方氏之所采者正此类。九流之学,皆出士大夫,惟此为人民所造。《汉志》所载,书已尽亡。《御览》卷八百六十六引《风俗通》,谓宋城门失火,汲池中水以沃之,鱼悉露见,但就取之。说出百家,犹可略见其面目也。
诸子十家,为先秦学术之中坚。兵书数术、方技三略,其为专门之学,亦与诸子同。数术、方技见上节,兵书略见第二章。《汉志》所以别为略者,盖以校书者之异其人,非意有所轩轾也。独列六艺于儒家,则为汉世古文家之私言。今文家之所传者,为儒家之学,虽涉历代制度,乃以其为儒家之说而传之,非讲历史也。古文家本无师说,自以其意求之古书,则伏羲、神农、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皆与孔子等耳。此以治学论,固无所不可,然古代学术之源流,则不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