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历史—— 孔子的开创性 ——对学习的推崇
为什么会有学生“自行束脩以上”,去跟孔子学习?而且还不是一个两个,有名有姓可以查考的,就至少有七十弟子。后来流传的夸张说法,甚至是三千弟子,这些人从哪里来的?
这些人看到的,是从孔子那里学到了贵族教育中的知识与技术,可以用来服务国君与公卿大夫。那个时代对人才的需求越来越大,旧有的贵族身份使人才来源不足,孔子的弟子恰好适应了这种需求。
不过,孔子教的,不只是一套有用的知识与技术。孔子坚持:他所教的固然有用,却不是因为有用才教,才学。这套知识与技术有其内在的根本价值,自身是珍贵的目的,不是用来换取俸禄的手段。
孔门中要分别“君子儒”和“小人儒”。《论语·泰伯》说:“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学了三年,不在意不求要拿学到的去换取俸禄,多么难得啊!难得之处,就在将自己所学的视为目的,而不是手段。这就是“君子儒”和“小人儒”的区别。也可以用后来《荀子》的说法来解释,“小人儒”学的是“为人之学”,一边学一边计较,学这有什么用,学会了可以用在哪里,换来什么;“君子儒”则是“为己之学”,是发自内在看重知识的价值。
《论语》里留下了众多记录,讨论“出处”。“出”是去服务公卿,拿我会的去卖给愿意买的人;“处”则是留着不卖,不服务,不伺候。孔门师生间不断在问:这工作能做吗?这工作值得做吗?
“出处”不仅是弟子要面对的问题,也是孔子自身的大问题。孔子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这种原则的统一性。遇到有国君要用他,有公卿大夫要召他,他一样要对自己、对弟子交代清楚,为什么“出”或为什么选择“处”。弟子也会对他的决定有所质疑,像子路那样个性冲动的,经常直接批评老师做了不对的决定。
《论语·阳货》中有这样一段话:“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公山弗扰以自己的封地“费”为根据地,反抗鲁国的世卿,找孔子去协助。孔子要去,子路直接就开骂,而且骂得很难听:“你沦落到了这种程度,连公山式那种地方都要去吗?”而孔子耐心地解释:“你只看找我去的人,难道我会都照他的想法做吗?”意思是,我没有自己的企图吗?“有人用我,我就要用这样的机会,做出对恢复周天子地位有利的事啊!”意思是他要利用公山弗扰削弱鲁世卿的力量,抑制他们对于鲁国国君的侵凌,恢复鲁国的上下秩序。孔子有他自己的目的,不是要去满足公山弗扰的野心。
毫无疑问,所有弟子中,最受孔子肯定的,是颜渊。而颜渊最大的特点,是一辈子从来没有“出”过,他没有卖过自己身上的任何知识、任何本事。颜渊没靠自己的本事换过任何现实的利益,却被孔子视为最好的学生,孔子对他的称赞是:“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住得很差,吃得很少,喝的是白水,别人会为之意志消沉,颜渊却仍然过得很自在、很快乐。因为颜渊的“乐”不是来自这些外在的生活待遇,而是内在的“好学”,从不断的学习成长中得到不懈的动能。
孔子的弟子中有外在成就的,比比皆是,例如子贡、冉有。孔子之学后来能够发展流传,子贡有很大的贡献。但子贡、冉有都经常被老师指责,不曾给他们像颜渊那么高的评价,因为他们的“学”是有目的的,颜渊的“学”是无目的的,是纯粹的“好学”。
显然,“学”不是为了习得一套技术,不是为了有用。那孔子要弟子“学”的什么?因为孔子重礼,后来理所当然认为是要学礼仪规范,要学道德。但孔子的本意,可能更接近“学人格”,学如何像样地做一个人,学如何分辨人格的价值高低,学与人格有关的评断标准及其背后的逻辑道理。
“君子儒”是“为己之学”,借由“学”让自己变得更完整、更丰富。道德只是这中间的一部分,道德,尤其是内在的道德感与道德信念,可以改变人,让人离开粗野本能,变得更文明、更好。但绝对不只是道德,例如音乐也在“学”的范围内。《论语·述而》记录:“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听到那么美好的音乐,音乐进入自己的感官中,一下子盖过了其他享受,使人得以体会原来有如此美好的东西。另外,通过音乐,孔子能够察知奏乐者的心情,那就不只是靠本能的感受,还添加了主观的领略努力,将音乐和人、人格密切结合在一起,成为“学”。
孔子重新定义了“学”,标举了“学”的重要性,“学”从此成了中国历史和文化中源远流长的固定主题。为自己而学,以学作为目的而非手段,不是要学了什么去换什么,而是体验、享受、珍惜“学”所带来的丰富与完整,这是孔子提出并坚持的核心观念。颜渊在孔子心中的地位那么高,就因为他是这个观念最纯粹的体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