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历史—— 从先秦典籍看先秦的死亡观念

来源:百科故事网 时间:2020-08-11 属于: 百家争鸣

在《礼记·檀弓篇》中有关于曾子死前的记录。曾子病得很重很重了,病榻前有他的弟子乐正子春,还有儿孙曾元和曾申。这时候一个童子举着蜡烛进房里,蜡烛一照,看到了曾子睡的铺席,不自觉地惊讶说:“这不是大夫的垫褥吗?”乐正子春立即制止了童子,但来不及了,曾子听见了。

曾子把童子叫过去,要他再说一次。听清楚了童子说的,曾子一看,果然自己睡的地方,铺上了季孙氏送给他的垫褥,那是他平常不会用的,因为不符合身份。曾子就说:“赶快把我抬起来,我不能睡这个,我不是大夫,不能用大夫的垫褥。”

他病得很重了,甚至都无法自己起身,曾元就劝他,别急着换,到天亮了再换。曾子很生气,骂曾元:“你对我的爱,还比不上这个小童仆。他看到我睡在不对的垫褥上感到惊讶,你却不在乎。现在,我就是要换垫褥,别无所求!”曾元他们只好听从,结果垫褥还没换好,曾子就断气了。

这段故事出现在《礼记》中,传统上我们看到的、强调的,当然就是曾子对礼的看重与尊崇。曾子坚持,没有大夫身份,不管这垫褥怎么来的,就是不能躺在给大夫用的垫褥上。

不过,将这个故事和前面举的例子摆在一起,我们会看到另外一层意义。曾子应该也知道,如果换垫褥,自己恐怕就连这一夜都过不去了,然而对他来说,在这件事上守礼,比自己到底还能多活几天更重要。就算会死,他都坚持要换,以求心安。

这些人很明显和我们现代人不一样。他们和我们现代价值观的差距,正突显了春秋这个时代的特色,提供了我们理解这个时代的关键。对这些人来说,生命没那么重要,活着没那么重要。或者应该说,活着、继续活下去这件事,在我们现代人的考量中,排名很靠前,几乎在最前面,是最重要的事,少有什么可以比活下去还重要。那个时代的人不一样,他们考虑、选择的生命情调、生命架构不一样。在自我理解与决定上,对他们来说,有许多比活着更重要的事。

用我们的标准看,春秋时代的人,死得好轻率。“伍子胥过昭关”是传统戏曲中的重要戏码,有许多改编版本。民国时期一度流行对传统戏曲进行批判,“伍子胥过昭关”的一个版本就被特别拿出来痛批,展现了传统戏曲的不合理。戏中有一段,伍子胥逃亡路上,遇到了好几个人的协助,每次得到了协助,伍子胥千谢万谢,最后都会出于担心,特别跟协助他的人拜托:万一有追兵来,请不要泄露他的行踪方向。而每一次,被他这样拜托的人,都刚烈地自杀了,人死都死了,就百分之百不会出卖、泄密了吧?

不合理之处在于:伍子胥都学不到教训吗?拜托一声就害死一个人,遇到下一个人,却还是同样拜托?还有,更不合理的是,这些人怎么可能光是为了要让逃亡的伍子胥安心,就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

戏曲为了创造特殊的戏剧性效果,而有此安排。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将这样的情节放入属于春秋时代的伍子胥故事,却也是夸大地掌握并呈现了那个时代的特殊面貌。那个时代的人,以我们的标准看,死得如此轻率。

申生怎么死了?他的衡量是自己活着而使得父亲无法得到有骊姬在身边的安慰,不值得,不应该,所以他就死了。鉏麑怎么死了?他的衡量是活着要么必须违背原则杀一个尽职的好大夫,要么必须违背国君的命令,做不到承诺国君要做到的,所以他就死了。

这不叫轻生,而是显示了那个时代的人,拥有我们现代失去的一股力量——信念的力量。那个时代的人视死亡为贯彻某种信念、某种更高原则时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而且是很自然的代价,所以邾文公的事,《左传》中特别引用“君子”的评论,评其“知命”。

《左传》中的“君子曰”不那么常见,都是针对当时人认为格外重要、格外有代表性的事件才会用这种方式发议论。显然,在我们今天看不过去的邾文公的故事,《左传》作者特别加以肯定。肯定他没有将自己的生死看得那么重,因为在他心中有更高的价值信念在,和这份信念相权衡,就不会那么顾念自己的生命。

在那个时代,死亡具备的第二层意义是作为面对不同原则冲突时,不得已却真实存在的解决之道。这又是我们很难理解的价值观。今天我们习惯的方法,是在不同原则间找到妥协,或选择保留这个、背叛那个,很多时候甚至干脆将冲突的原则都一并丢掉了,让自己在一种虚无的状态中活下去。因为要活下去,活下去最重要,所以就绝对不可能像鉏麑那样,面对冲突的原则,不愿背叛其中任何一个,于是决绝地选择死亡,死亡让他可以不必背叛。

我们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活下去是第一要义,活着才有其他的。认识春秋时代,可以让我们看到完全不一样的价值观,人们看重自己如何死,高于关心自己如何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