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历史—— 孟子和墨家的交锋
从春秋末年到战国中期,墨家一度大盛,具有很大的影响力。也就在这个时期,墨家和儒家形成了明确的对抗关系。这样的竞争角力,最后以儒家在汉代大获全胜收场,于是差不多从汉武帝时代开始,作为儒家大敌的墨家被推入中国集体意识的阴暗角落,噤声、沉默,被人们遗忘了。
尽管那段时间竞争激烈,但墨家对于儒家在战国时期的发展其实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战国时期的两位大儒——孟子和荀子都清楚地意识到墨家的存在与墨家带来的挑战,他们两人思想中的同与异,也往往是和墨家交锋的结果。
要证明战国时期墨家的影响力,最明白的一句话来自《孟子·滕文公》:“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孟子是个善辩者,善用夸张修辞,对他的话我们当然不能百分之百接受,但就算打个折,也还是展现了墨家在当时的实力。这话另外还为我们保留了一点关于“杨朱”的材料,在后世,杨朱比墨家被遗忘得更彻底。
孟子简要地批评杨、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孟子的著作留了下来,取得了很高的地位,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杨朱为我”“墨子兼爱”就成了许多人对这两家主张最深刻的印象,而且理所当然地从“无君”“无父”的负面批判立场来看待杨朱和墨子。
仔细析读《墨子》原书,我们知道墨家的主张有其内在逻辑和复杂之处,更重要的是因为有其对应当时战火纷飞、人民苦痛这一现实的焦点,才会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力。同样,我们恐怕也得用不同心态、不同假设来看待杨朱。如果真的如孟子所说,杨朱就是主张“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为也”,怎么会一度风靡,成为显学?
“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为也”应该是杨朱说的没错,孟子没有冤枉他,但杨朱会说出这种看似荒谬的话,一定有其背景与逻辑。杨朱的极端说法,有一部分是针对墨子、墨家的“兼爱”提出的。“兼爱”要求一视同仁地爱所有的人,怎么爱自己就怎么爱别人,怎么爱父母兄弟就怎么爱其他非父母兄弟的人,这样就能够达到“非攻”的目的。
然而,兼爱主张中有一个根本的矛盾,那就是到底要不要爱自己。用对待自己的方式对待别人,换个方向看,也就是用对待别人的方式对待自己,那明显是不爱自己。可是又要推己及人,那不就是用不爱自己的方式来对待别人,变成不爱别人了吗?从逻辑上看,我们不可能又爱自己又兼爱天下,只能既不爱自己又不爱别人,才有可能平等相待。爱本来就带有分别心,为什么说我们爱自己?不就是因为我们看重自己远超过别人,总是保护自己、追求自己的利益吗?真正平等对待自己和别人,从定义上看,我们就不再爱自己。
于是杨朱提出相反的主张,真正要让这个世界没有争战,绝对不是像墨家主张的那样大家兼爱彼此,而应该每个人只爱自己,贯彻自私,除了自己,不考虑别的。你只求自己活得好,别管什么家庭、亲族,除了自身以外,都不干你的事。“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为也”是这种态度的绝对说法,人只“为我”,不去管别人,不去侵犯、掠夺别人,甚至也不去关心帮助别人。要关心要帮助,你的心就超越了自己,要善待父母、要照顾子女、要效忠国君,那么你的分别态度必然就对非父母、子女、国君的人造成歧视和伤害。都别想这些,只想自己,只管自己,每个人都以这种方式活着,就不会有战争了。战争带来生命与财产的巨大损失,如果只管自己,努力让自己继续好好活下去,谁会愿意打仗?没有人愿意冒着生命与财产的危险去打仗,战争不就打不起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