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历史—— 《孟子》的辩论场景(下)

来源:百科故事网 时间:2020-08-11 属于: 百家争鸣

孟子》第一篇就展现了孟子复杂的雄辩思维。他毫不留情地给梁惠王当头棒喝,抓住梁惠王客套话中的“利”字大做文章。我们不必替孟子担心,害怕梁惠王听了这番话会发怒掀桌,因为虽然孟子明白地说“不必曰利”,但只要梁惠王仔细听进孟子说的,立刻会推论出孟子还没有说出来的主张:其实从国君的角度看,“仁义”才是大利,提倡“仁义”才真正符合国君的利益。“曰利”,把“利”挂在嘴上、放在心上,让国中臣民都嘴上说“利”、心头想“利”,反而是对国君最不利的。

孟子不是个传统主义者,他主张“仁义”,不是因为“仁义”就是对的,或“仁义”是古圣所教诲的、几百年流传下来的,或先圣都奉行“仁义”,所以今天的国君也应该奉行“仁义”。他其实是顺着梁惠王对“利”的重视,否定梁惠王原本认为的“利”,教他若真要有利于自己,“仁义”才是正确的答案。

孟子没有直接用“利者非利”一类“正言若反”的表达方式,但他的推论,实质上仍属于吊诡悖论。他的雄辩以指出对方的想法“似是而非”来展开——你以为追求“利”就必然有利,不,这个想法错了,追求“利”反而会带来“危”,带来祸害;追求“仁义”才能真正带来“利”。

贯彻《孟子》雄辩的主轴,就在于将当时一般人,尤其是国君视为落伍、无用的人伦和仁义等周文化传统价值,表现为最适合、最能应对当时环境的观念。这点上,孟子和孔子很不一样。孔子梦想的,是取消春秋时代变动、破坏的力量,回归西周原始状态,那么旧有的伦理条目、人格常规就都能恢复发挥其作用了。孟子却主张,我们不可能退回周初情境,不必回拨时钟,仁义为首的这些伦理条目、人格常规在战国的现实中都还有用武之地,甚至都还是最好用、最有用的。

《孟子·梁惠王下》再度示范、展现了这种悖论雄辩的风格。“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孟子又见到了梁惠王,但这次不在宫中,而是在园林水池边。梁惠王环顾欣赏园中养的禽鸟和走兽,对孟子说:“贤者也喜欢这样的享受吗?”

“贤者”既是对孟子的敬称,也是梁惠王带点不好意思的疑惑对象。梁惠王喜欢园林、动物,但又意识到这种享受似乎不符合传统贤君的形象,所以问孟子怎么看。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又是逆反了梁惠王的预期,孟子的回答是:“只有贤者才能享受这种乐趣,不是贤者的,就算有了同样的环境、同样的条件,也无法真正拥有如此享受。”孟子显然立刻明了梁惠王对于在他面前表现出喜爱园林、动物感到尴尬,甚至罪咎。一位贤者,尤其是一位担任国君的贤者,依照传统的道理,不应该追求这种乐趣,应该将心力放在照顾人民、管理国政上,公众福祉重于私人娱乐。梁惠王此问,就是有了会被孟子批评教训的准备,预期孟子会说“不贤者而后乐此”,批评说只有那些不像样的国君才会将时间精力耗费在游园赏鸟上。

但孟子倾向于不批评、不教训。雄辩的一种手法,就是故意违背听者的预期,因而激发听者的好奇,乃至使听者震惊,进而对说者所言留下深刻印象。梁惠王不会想到简单的问候语会惹来最严厉的威胁,听到孟子“弒君者”那一段话,一时半刻绝对忘不掉。同样,梁惠王怎么想都想不到,孟子非但不批评他的个人园林享受,反而用赞成、称许的口气说:“贤者而后乐此。”

孟子接着解释:“《》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於牣跃。”天啊,孟子竟然还正经八百引用了《诗经·大雅·灵台》的句子,这是咏周文王的诗篇。我们可以想见梁惠王听到时更惊讶的反应:“我以为我在做一件贤者不该做的事,这位老先生却不只嘉奖我享乐,还把我和周代开国的大贤君文王相提并论?!”

诗的内容描述了文王如何兴建“灵台”。先度量规划,然后准备材料,因为民众都来一起参与建造,所以灵台一下子(“不日”)就盖好了。原来规划准备时,将进度定得很松,打算慢慢来(“不亟”),但没想到民众却像是帮自己的父母做事一样卖力,很快就完成了修筑工作。在灵台周围的园子里,母鹿安详地伏卧着(“攸伏”),细看那鹿长得很好,毛色光润(“濯濯”),旁边还围着羽毛洁净漂亮(“鹤鹤”)的白鸟。文王在灵台边的水池畔观赏水中鱼儿拥挤跳跃。

然后孟子点出引用这段诗的原因:“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孟子说的是:“文王运用众人的力量来兴建台阁庭园,而人民是高高兴兴来做的,甚至将这座楼台称为‘灵台’,将这塘池水称为‘灵沼’。人民通过为楼台、水池取这样的名字来显示他们的心意。像文王这样的贤君可以做到与民同乐,所以能享受园林之乐。”

最后,孟子再用反例来强调:“《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译成白话文就是:“反过来看,《尚书·汤誓》中,人民对着夏桀愤怒呼喊:‘这个太阳啊(指高高在上的王),你什么时候灭亡呢?我愿意和你同归于尽!’想想看,人民不惜和他同归于尽,这种君王就算有园林、鸟兽,有办法自己享乐吗?”

关键不在园林、鸟兽,而在国君和人民之间的关系,在国君如何对待人民。绕了一圈,孟子其实还是回到了这个主题上,但对于国君的享受,孟子把它从梁惠王要问的“该不该”,在逻辑上转换为“能不能”。不该问“贤者”(好的国君)该不该如此享受,而该弄明白,如果不是“贤者”,不能好好治民,获得人民的拥戴,那么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如此享受。人民拥戴国君,国君就能过得自在快乐;人民和国君对立,国君坐立难安,哪有享受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