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历史—— 孟子的伦理学
孟子用他自己的观念,重讲了舜的故事。舜住在深山里,过着一种野人的生活,他和相同环境中的其他野人基本上都一样,只有一点小小的差别,那是“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他特别为善言、善行所吸引,听到善言、见到善行,便感受到一股有如排山倒海而来的力量将他拉过去,无法抵挡,于是别人的善言就成为他的善言,别人的善行也就是他必然模仿的对象。
“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于是舜就借由这一点差别成了圣人。他内在评断是非好坏的良能、良知格外强大,大到使得他立即自觉地模仿善言善行,快速抛弃自身的不善或不够善的部分。在孟子的叙述中,舜所赖以成为圣人的,不是什么神启或天纵英明,而是大量吸收“众人之所同”,也就是大家都会有的善言、善行。
舜成了圣人,靠的是开发、扩大良知、良能,也就是靠“习”,不断吸收、调整、改造自己,一直让自己变得更好。这就回到了《论语》开篇第一段话所说的“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学”只是“知道”,“习”则让“学”内化成为人生命中的一部分。后来童蒙教材《三字经》也简单地将其归纳为“性相近,习相远”——在本性上,我们和圣人尧、舜都很接近、很类似,是“习”(后天的锻炼、修养)使我们变得不一样。
孟子说:“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意思是尧、舜在本性上就是圣人,他们按照自己的本性发挥了,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圣人;成汤、周武王则是凭借本性中的“善”,克服了其他不善的部分,努力使得自己成为圣人。借用王阳明的比喻,尧、舜整个人格都是纯金,汤、武还有一部分不是纯金,但可以借由后天的“习”来开发、扩大纯金的部分,臻至尽善。
宋明理学有程朱派、陆王派之争,两派的差异,可以用对孟子一句话的不同诠释来理解。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程朱派”将这句话中的“万物”理解为“万物的道理”,并和《大学》中所说的“格物”联系在一起,因而认定其意义为要下功夫格天下之物,让万物的道理都能够储存在自己的脑袋里,于是人就可以不假外求了,在做人做事上自给自足了,这是最大的快乐。
程朱派将“万物皆备于我”理解为祈使句,教人应该要这样去追求;陆王派却将“万物皆备于我”理解成叙述句,意谓人本来就具备万物之理,并不是说你天生就知道这些东西如何构造、如何成长,而是说你天生就知道如何判断所有东西的好坏、是非。东西长得正不正,不需要学,我们早有直觉评判;事情对不对,我们也早有直觉掌握。对陆王派来说,这才叫“万物皆备于我”,忠于这份天生的是非善恶判断,人就无入而不自得了。
必须说,从完整义理上看,陆王派要比程朱派更接近孟子的本意。天生具备对于事物是非善恶的判断标准,这就是性善。只要不自欺,不蒙蔽直觉地判断,依照直觉选择对的、善的去做,我们当然就会成为好人。这是孟子最重要的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