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历史—— 法家都是现实主义者
处理战国时代史料时,遇到与“家”相关的,有时要稍微提防小心。在诸子百家的大架构下,后世研究者很容易习惯性地将许多材料分类放进“家”底下,好像这些“家”原来就整齐地存在着,如此一方面忽略了各家复杂的来源发展,另一方面也混淆了被放入同一“家”里的差异化内容。
例如农家,它也是诸子百家中的一家,但那个时代从来不曾有一个统合的、明确的农家存在。被归入农家的内容,有一部分是实际的农业知识,源自前面描述过的战国农业技术精进改良,包括中国最早的水利工程探索与试验。这部分农家思想的特点在于对天时、气候的观察与利用,讲究四时变化与万物消长,和“阴阳家”是彼此交错发展的。更复杂的是,到了战国后期,这套四时阴阳理论又和儒家产生了密切关系,儒家的《礼记》《易系辞》等后期的文献都带有强烈的阴阳理论色彩。
农家的另一部分内容则是农业本位的人生或社会主张。如同《孟子》书中所记载的许行,强调如果人人都是农夫,如果这个世界上农夫以外的行业都消失了,那么战争就会结束,大家都能过太平日子。这是极端的平等主义,除了重视农业之外,农家还有取消国君、贵族、商业交易等激烈的社会革命主张。这套思想流行的时期,和秦国借由强调“农战”兴起重叠。在战争态度上,这派农家和秦国的态度相反,然而在抬高农民地位,将农业与农民视为“本”,相对贬抑商业活动的观点上,两者又是相同的。
处理法家材料时,我们也要有同样的警觉,法家不是先天就存在的“家”,后来被并入法家的内容,其实有不一样的来源。
法家的特征,是抬高法的作用,提倡法高于一切。不像儒家有孔子、墨家有墨子、道家有庄子,法家并没有一个理论上的始祖源头。传统上,法家的系谱可以追溯到管仲、吴起、商鞅和魏文侯时的李悝,但一来这个系谱的建立相对较晚,二来这些人都不是著书立说的人,而是实际承担政局统治责任,辅佐君王的人。
显然,到这个法家系谱成立时,法家的基本性格已经很明确了,那就是法家主要面向现实、实践,重点不在思考、理论。法家的出发点和儒家、道家很不一样,不是要讲道理,不是要提供解释,而是要解决问题。法家的出发点和墨家一样现实、功利,但法家却又绝对不同于墨家,法家要解决的,不是一般人的痛苦、一般人的处境问题,而是少数国君面临的问题。
前面说过,从春秋到战国,国君越来越难做。每个国君在有限的一生中目睹了其他封国消失,这些封国有的被篡夺,有的被并吞。国内世卿坐大的情况威胁他,国与国之间越来越激烈的竞争压迫他。稍有松懈疏忽,他自己的地位、生命,以及整个国的处境,就可能落入危险中。
他需要的,是立竿见影能够让国家强大、让自己安全,不会在竞争中掉队,不会遭到并吞沦亡的实际办法。有意思的是,被拉来作为前期法家代表性人物的,管仲在东、吴起在南、商鞅在西、李悝在北,环绕着中原核心,东西南北各一位。让他们发挥法家治术,得到突出成就的,都是相对边陲的国家。这些非核心地区,受到的封建传统拘束没有那么深,因而能更现实地接受超越原有封建制度的想法与做法。
这几个人不是思想家,也不是论辩之士,理论对他们来说没有那么重要,他们是现实主义者,这点让法家和其他各家明确地区别开来。他们的出发点,就是已经分崩离析、彼此竞争的新列国形态,不考虑也不讨论列国形成前的旧制度。和儒家、墨家、道家都不一样,法家从现实出发,想的是特定国境之内的问题,吴起设计、推行的办法是基于吴国的立场,以解决吴国的问题为目的。同样,商鞅设计、推行的办法是回应当时秦国的情况,不是要建立一套放诸四海皆准的道理。
法家的眼光要比其他各家有限得多。其他各家基本上都由“周文疲蔽”的时代大问题出发,试图振衰起蔽,他们提出的方案基本上也都是超越国境国界的,因而需要诉诸自然、天性来证明这些主张的普遍有效性。法家却摆明了,法本来就是人为人造的,是人想出来的一套秩序,用来收拾混乱、消除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