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桓霸业的盛极而衰 葵丘极盛,晚景凄凉

来源:百科故事网 时间:2020-08-11 属于: 百家争鸣

缔结葵丘公约:齐桓霸业的巅峰

前六五一年,在成功稳定王室、收服郑国之后,齐桓公与王室卿士周公孔、宋襄公、鲁僖公、卫文公、郑文公、许僖公、曹共公在宋地葵丘(1)举行会盟。此次会盟的主题并不是为了某项急迫的国际事务,而是重温先前盟誓,增强友好关系,订立国际公约,实质上就是一次“齐桓公霸业总结表彰大会”。

对齐桓公感恩戴德的周襄王派周公孔将王室祭礼上供奉过的祭肉赐给齐桓公,说:“天子祭祀文王、武王,派遣我把祭肉赐给伯舅——”齐桓公准备下阶行跪拜之礼,周公孔说:“——还有后面的命令。天子派我来传达说:‘因为伯舅年纪大了,要加倍慰劳,在常礼之上加赐一级礼遇,无须下拜!’”齐桓公回答道:“天子的威严距离我的脸不到八寸,小白我岂敢贪念天子的赐命而真不下拜?如果不下拜,我担心会在下面跌倒,给天子带来羞辱。岂敢不下拜?”于是下台阶,行拜礼,再上台阶,接受祭肉。据《管子·大匡》的记载,王室还赐给桓公赏服、大车、九条飘带旗、渠门赤旗。年迈的桓公坚持下堂拜受周王赏赐的“尊王”行为赢得了天下诸侯的拥戴。

据《孟子·告子下》的记载,葵丘之盟的仪式与普通盟誓有所不同,诸侯们捆绑了牺牲,把盟约放在上面,却并没有歃血。这次的盟约也与一般盟誓仅就某项具体议题进行约定不同,而是具有明显的综合性“国际公约”性质,我们可以把它称为“葵丘公约”。

公约第一条是:“诛责不孝之人,不要换掉已经树立为继承人的儿子,不要把宠爱的妾立为正妻。”

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

这第一条是在“阳谷倡议”第三条“无易树子”、第四条“无以妾为妻”基础上扩展而来,是要求各国公族和卿大夫族遵守的行为准则。前代大量公族和卿大夫族内乱的案例早已证明:一、不孝敬君父的儿子最有可能做出弑君弑父的暴行,而儿子不孝也是君父废黜他的常用理由;二、换掉已确立的继承人和立宠妾为正妻都是根据君主或权臣的个人好恶来做决定,而不是遵循统治阶层有共识的礼制流程做决定,必然存在具有很大的系统性风险;三、君父换掉已确立的继承人和立宠妾为正妻之间有密切联系,往往是由于宠爱某妾和她所生的儿子,才会做出废黜太子和正妻的举动。这一条以禁令的方式,从儿子和君父两个角度来约束各国公室和卿大夫家族,试图从源头上减少高层内乱的发生,也为一旦发生内乱时霸主率领诸侯进行干预提供了“国际法”依据。

第二条是:“尊重贤人、培育人才,来表彰有德的人”。

尊贤、育才,以彰有德。

春秋早中期,绝大多数诸侯国卿大夫的任命制度遵循两个原则:第一,根据周代宗法制的规定,卿大夫多数是由公族(国君的儿子和兄弟形成的家族)的宗主或者族人担任;第二,卿大夫职位和相应的俸禄(采邑收入)是世袭的。这种任官制度必然造成一种“任人唯亲”“任人唯出身”的风气,导致官僚体系水平低下、缺乏活力。齐桓公在国内推进综合改革时,并没有革除这种依照宗法血缘和世袭资格任官的制度,也就是不触动“存量”卿大夫集团的既得利益;但是他破格任用了管仲、鲍叔、隰朋等一大批贤才,并建立了“三选”制度选拔最优秀的士人进入到大夫体系中(参见页293),充分发挥这批“增量”人才的作用,因而取得了国家富强、称霸中原的巨大成就。

因此,这第二条看似泛泛而谈,实际上是齐桓公希望将齐国的成功经验推广到其他诸侯国,也就是在血缘和世袭之外,特别强调贤能才干,通过增添“新鲜血液”的办法来提高官员队伍的水平,从而谋求国家的发展和强盛。后面我们会看到,晋国正是通过全面驱逐群公子(近支公族),较为彻底地破除了“任人唯亲”的旧传统,建立起“重用外人”“尊贤”“尚功”的卿大夫任用制度,从而成就了绵延百年的中原霸业。

第三条是:“敬养老人,慈爱幼小,不要忘记善待贵宾和旅客。”

敬老、慈幼,无忘宾旅。

第四条是:“士人不要享受世袭的官职,公家职务不要兼任,录用士人一定要得当,不要专擅地杀戮大夫。”

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

如前所述,春秋时期各诸侯国根据宗法血缘和世袭资格任用卿大夫,这种思路必然渗透到了基层官员(士人)的任用中,在不少国家,本应根据才能授予的士人官职都出现了世袭的情况。此外,一人兼任多职、录用士人标准和流程混乱、国君和执政卿不依据礼法而专擅地杀戮大夫等现象也在各诸侯国普遍存在。录取士人不得当、基层士人官职世袭会造成基层官员队伍水平低下,一人兼任多职会造成权力过度集中,而且每项工作都不能做到完善,而专擅地杀戮大夫更是引发怨仇甚至叛乱的导火索。这第四条是齐桓公针对各诸侯国官僚体系中存在的普遍性问题提出的具体要求,而齐国在综合改革中也的确有相应的对策,比如说,从鄙野农民中根据严格标准选拔优秀人士进入士人阶层,通过“三选”制度,依据品德、才能、业绩来选拔士人做官,并将其中特别优异者擢升为大夫(参见页293)。

有意思的是,据《论语·八佾》的记载,孔子批评管仲不节俭时,其中一条就是说管仲的下属“官事不摄”,他的意思应该是说,由于一事一岗、不兼职,造成官僚队伍与古制相比扩大了不少,有违节俭的原则。孔子这番话一方面说明“官事不摄”的确是齐国在其国内推行的改革举措,另一方面也反映出,齐桓公和管仲认为应该在各国推广的“先进经验”,在复古派看来却是违反古制、铺张浪费的错误做法。

第五条是:“不要筑堤防截留水资源,不要阻遏邻国采购粮食,不要封赏土地给卿大夫而不报告盟主。”

无曲防,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

这一条是在“阳谷倡议”第一条“无障谷”和第二条“无贮粟”基础上扩展而来。在“靠天吃饭”的农业经济时代,最容易引起各诸侯国之间争端的,一是旱季上游国家筑堤防截留河水,二是收成较好的国家囤积粮食不借给/卖给闹饥荒的国家。这第五条前两点就是在总结诸侯国间争端先例的基础上提出的针对性要求。此外,齐桓公还新增一项,要求各诸侯国将封赏卿大夫土地的情况报告给盟主齐国,有可能是齐桓公希望借此掌握每个国家新开拓的土地、新重用的卿大夫等重要内政情况,以便于实施有效的管控。

最后总结说:“所有我们参与盟会的人,从订立盟约以后,完全回归到旧日的友好关系。”

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

“葵丘公约”针对春秋初期各诸侯国在内政外交各方面出现的乱象,提出了一系列指导性行为准则。因为齐桓公已经通过实际行动表明,他将率领诸侯讨伐违背盟约的行为,所以这些行为准则显然是有“牙齿”、有约束力的。从秩序建构的角度看,“葵丘公约”的缔结,标志着霸主管控的中原国际新秩序初步形成。

葵丘之盟内幕:管仲力谏阻止僭越

在举行葵丘之盟时,齐桓公率领诸侯尊崇王室、抗御夷狄、主持会盟、平定内乱、救助灾患、讨伐罪行、订立公约,从而建立和维护中原国际新秩序,可以说是功德圆满,达到了霸业的巅峰。在这里要强调的是,“霸政”的七项主要任务,包括“尊王”“攘夷”“主会”“平乱”“救患”“讨罪”“立约”,是平王东迁、周王室无力管控天下之后,像齐国、郑国这样的中原强国在一百多年的国际政治实践中逐渐摸索、确立并得到诸侯承认的,齐桓公并不是首创者(除了“立约”一条),而是集大成者。

无论如何,取得这样的功绩,是足以让人得意忘形、想入非非的,而齐桓公也正是如此。根据《国语·齐语》和《管子·小匡》的记载,在周公孔传达周襄王之命,特别恩赐齐桓公不必下拜后,齐桓公并不是上就做出上面所说的那一幕恭敬下拜的举动,而是询问管仲是否应该真不下拜。管仲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这么一句:“做君主的不像君主,做臣子的不像臣子,这是祸乱产生的根源。”

为君不君,为臣不臣,乱之本也。

根据周礼的原则来推论,如果齐桓公真不下拜,那么他与周王就不再是君臣关系(诸侯是周王的守土之臣),而是平起平坐了,实质上也就意味着桓公僭越为王。管仲认为,君臣之间尊卑次序的混乱正是西周灭亡以来天下祸乱的根源,也就是说,他希望桓公严守“尊王”原则,做周王的谦恭臣子,以身作则为天下垂范。

然而,面对近在咫尺的“由霸而王”机会,齐桓公却不愿意轻易放弃。据《管子·小匡》的记载,齐桓公辩解说:“我组织了三次乘车非军事会盟,六次兵车军事会盟;九次会合诸侯,一举匡正天下。我北征到达孤竹、山戎、秽貉,拘获了秦夏国君;西征到流沙西虞;南征到吴、越、巴、牂牁、齐桓霸业的盛极而衰 葵丘极盛,晚景凄凉、北朐、雕题、黑齿、荆夷各国,没有谁敢违反寡人的命令,而中原诸国还不够尊重我。从前夏周三代受命为王的他们的功业跟我有什么不同吗?”

这段话,《史记·齐太公世家》的版本是:

寡人向南征伐到了召陵,瞭望山;向北征伐山戎、离枝、孤竹;向西征伐大夏,涉过流沙;裹好马脚,钩挂牢车子,登上太行山,到达卑耳山才回来;诸侯没有人敢违抗寡人。寡人组织了三次兵车军事会盟,六次乘车非军事会盟;九次会合诸侯,一举匡正天下。昔日夏周三代承受天命和这有什么不同呢?我想要像周王那样到泰山祭天到梁父山祭地

寡人兵车之会三,乘车之会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无论是哪个版本,齐桓公想要抓住这个周王室自愿奉送的机会,一举称王的图谋是一致的。齐桓公的霸业到了一个关键时刻:是否要顺应着当时在天下弥漫的“姜姓取代姬姓”论调(参见页122),凭借齐国无人敢于挑战的实力和功绩,从一个尊王的霸主转变成一个僭越的新王?据《管子·小匡》的记载,管仲此时说了一段很关键的话:“那凤凰鸾鸟不降临,而鹰隼鸱枭很多;众神不来到,国家的卜龟不露征兆,而手握粟草占筮却屡次准确;时雨甘露不下,狂风暴雨却常来;五谷不丰多,六畜不兴旺,而蓬蒿藜藋遍地茂盛。那凤凰的文采,前面是‘德义’,后面才是‘日昌’。从前受命为王的,总是龙马、神龟来到,河水出图,雒水出书,地上出现乘黄神马。现在三种吉祥物都没有出现,即使声称‘承受天命’,难道不是失策吗?”

当时齐国内政昌明、国力强盛、霸业大成、诸侯拥戴,甚至王室本身也主动“劝进”,因此齐桓公称王在硬实力层面不存在任何障碍。但是,当时人普遍相信,桓公称王还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天命是否已经完全抛弃姬姓周王室而转移到姜姓齐公室,而上天是用祥瑞来表达它的意愿的。在周人的记忆中,上天上一次降下这种重大天命是在商朝末年,当时宣称承受天命而称王的是西伯昌,也就是后来的周文王(参见《晋文篇》页309)。管仲以上天不降祥瑞为由劝阻桓公不要僭越称王,这在我们当代人看来似乎有些玄虚,但对齐桓公来说却是正中要害,让他感觉时机尚未成熟,心生畏惧,悬崖勒马,决定继续做一个“尊王”的霸主,于是才有了前面我们所看到的谦恭举动。

根据《论语·宪问》的记载,孔子认为齐桓公“齐桓公正派不诡诈”。我们已经看到,无论是跟仲孙湫商量如何应对鲁国内乱(参见页236),跟管仲商量是否接受郑太子华投诚(参见页253),还是同一年跟管仲商量是否可以在接受周王室恩遇而不下拜时,齐桓公都曾有过“不正派”“诡诈”的念头。然而,齐桓公充分信任管仲、仲孙湫等主张坚守“霸道”的谋臣,每次都能虚心听取谏言,从善如流,从而保证了最终呈现在天下人面前的,的确是一个“正派不诡诈”的霸主形象。

齐桓公正而不谲。

平息中原戎乱,应对南蛮东夷

同年,晋国发生内乱,齐桓公率领诸侯军队讨伐晋国,之后又与秦国一道拥立晋惠公,详情将在“晋文霸业的孕育(一)”节叙述。

前六五〇年春,晋东狄人攻入苏国(2),苏子出逃到卫国(3);同年夏天,齐桓公、许僖公一同率军讨伐北戎。由此可见,中原与北方戎狄的斗争并没有因为齐桓公的霸业鼎盛而结束。四年前,许僖公反绑双手、口衔玉璧南行至武城,请求事奉楚成王,如今又与齐桓公一起北伐,小国陷入大国争霸拉锯格局之中,试图南北逢源、艰难图存的情状跃然纸上。

前六四九年夏,散居在中原扬、拒、泉、皋、伊水、雒水等地的戎人(4)王子带的鼓动下,联合起来讨伐王城,焚烧了东门。秦国、晋国联合讨伐戎人以救援周王室。同年秋天,晋惠公试图在戎人和王室之间进行调停,但并没有成功。

位于南方的黄国(5)一向是楚国属国,向楚国纳贡。前六五八年黄国投靠了齐国,前六五七年与齐国会盟,前六五五年又收留被楚国所灭的弦国君主。此时齐国霸业正在巅峰时期,黄国仗恃齐国在盟会上的许诺,停止向楚国纳贡。前六四九年冬天,楚国讨伐黄国,一年后将其消灭。这说明,即使在齐国霸业鼎盛之时,楚国仍然是南方无可争议的主宰。实际上,即使黄国不投靠齐国,它早晚也会被楚国攻灭。

前六四八年春,诸侯帮助卫国修筑外城城墙,防备狄人入侵。同年秋天,周襄王清算上一年戎人进攻的幕后主谋,声讨王子带,王子带出逃到齐国。冬天,齐桓公派管仲出面缓和了周襄王与戎人之间的紧张关系,派隰朋出面缓和了晋国与戎人之间的紧张关系。由此可见,日后将成为中原长期霸主的晋国在此时还是一个要接受霸主齐国帮助的“小兄弟”。

齐国的调停努力取得了成功,襄王十分感激,按照上卿的礼仪设享礼招待管仲。管仲推辞说:“臣下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办事官员。我国还有天子任命的上卿国氏、高氏在,如果他们在春秋朝聘时节前来承奉王命,将用什么礼仪款待他们?陪臣(6)谨请辞谢。”周王回答说:“舅氏(7),我嘉许你的功勋,呼应你的美德,它们可以说是深厚而不能忘记的。去履行你的职责,不要违背我的命令!”

当时管仲是齐国执政,实际权力比国氏、高氏还大,周襄王的意思是希望他依据实际职权领受上卿之礼。最后,管仲接受了下卿之礼回国。管仲在王室的谦卑表现再次提示,齐桓公在前六五一年葵丘之盟上的尊王“政治秀”应该是出于管仲的指导,《管子·小匡》的记载应该是有事实依据的。

前六四七年春,齐桓公派仲孙湫到周王室,准备劝说周襄王与王子带和解。直到访问结束,仲孙湫都没有跟襄王提起王子带。他回来后,跟齐桓公复命说:“还不行,周王的怒火还没有缓和。大概要十年吧!不到十年,周王是不会召回王子带的。”

这年夏天,齐桓公、宋襄公、鲁僖公、陈穆公、卫文公、郑文公、许僖公、曹共公在卫地咸会面,主要议题有两个:一是如何应对淮夷(8)对杞国(9)的侵扰,二是如何平定王室的内忧外患。秋天,根据会上达成的共识,诸侯派出军队帮助周王室戍守王畿,齐大夫仲孙湫负责将联军士卒交接给王室;前六四六年,诸侯又帮助修筑齐邑缘陵(10),并将杞国迁来,接受齐国的直接保护。

前六四五年春,楚人讨伐徐国,惩罚徐国试图亲附齐国。三月,齐桓公、宋襄公、鲁僖公、陈穆公、卫文公、郑文公、许僖公、曹共公在齐地牡丘(11)结盟,然后率军救援徐国。秋七月,齐国、曹国军队讨伐楚属国厉国,吸引楚国兵力,从而救援徐国。冬天,楚国在徐地娄林(12)打败徐军,这是因为徐国仗恃着齐国救援而疏于戒备的缘故。

管仲叮嘱终无果,齐桓饿死蛆出户

这年,管仲病重,齐桓公前去他家中探问。关于这段史事,《管子》中记载了两个版本:

管子·小称版本

管仲有病,桓公前往慰问说:“仲父的病很重了,如不讳言而因病再也起不来了,仲父还有什么话要教导寡人呢?”管仲回答说:“君主即使不来问臣下,臣下也要谒见君主陈词的。不过,臣下即使说了,君主还是做不到罢了。”

桓公说:“仲父要寡人往东就往东,要寡人往西就往西,仲父对寡人说的话,寡人敢不听从么?”管仲整整衣冠起来回答说:“臣下希望君主疏远易牙、竖刁、堂巫和公子开方。易牙用烹调侍候您,您说,‘惟有蒸婴儿没尝过’,于是易牙蒸了他的长子献给您。人情没有不爱自己儿女的,他对自己的儿子都不爱,能爱您么?您喜欢女色而忌妒,竖刁自宫而为您治理内宫。人情没有不爱自己身体的,他对自己身体都不爱,能爱您么?公子开方侍奉您,十五年不回家探亲。齐国与卫国之间,不过几天的行程。人情没有不爱亲人的,他连自己的亲人都不爱,能爱您么?臣下听说过:作假的不可能持久,掩盖虚伪也不会长远。活时不良善的,死时也不得善终。”桓公说:“好。”

管仲死后,埋葬完毕。桓公憎恶这四个人,废除了他们的官职。但是驱逐了堂巫,怪病就兴起;驱逐了易牙,美味就尝不到;驱逐了竖刁,后宫就混乱;驱逐了公子开方,朝政就没有条理。桓公说:“咳!圣人也难免有错误吧!”于是重新起用这四个人。

管子·版本

管仲卧病不起,桓公前往探问,说:“仲父的病很重了,如果不忌讳地说,您不幸不能从病中痊愈,那国家政事我将托付给谁呢?”管仲没有回答。

桓公说:“鲍叔的为人怎么样?”管仲回答说:“鲍叔是个君子。即使是千乘兵车的大国,不遵循正道送给他,他也不会接受。虽然这样,鲍叔不可以执政。因为他的为人,喜好善人而憎恶恶人过于分明,见到一件恶事就终身不忘。”

桓公问:“那么谁可以执政呢?”管仲回答说:“隰朋可以。隰朋为人,喜好高尚的见识,而又虚心下问。我听说,给人恩德称作‘仁’,给人财物称作‘良’。用善行来胜过别人,不可能使人归服;用善行来养护别人,不可能不使人归服。治国有些事不一定知道,治家有些事不一定知道,只有隰朋才能做到吧!而且隰朋的为人,在家不忘公事,在公也不忘家事;事奉君主没有二心,但也不忘明哲保身。他曾用齐国的钱财救济过五十户穷困人家,而人们不知是谁做的。所谓大仁之人,恐怕就是隰朋吧!”

桓公又问:“假如不幸失去仲父,朝堂上的诸位大夫还能使国家安定吗?”管仲回答说:“君主请自己衡量一下吧。鲍叔为人喜好正直,宾胥无为人喜好善良,宁戚为人能干,孙在为人能说会道。”

朋之为人也,好上识而下问。臣闻之,以德予人者谓之“仁”;以财予人者谓之“良”;以善胜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者,未有不服人者也。于国有所不知政,于家有所不知事,则必朋乎!且朋之为人也,居其家不忘公门,居公门不忘其家,事君不二其心,亦不忘其身。

桓公说:“这四位大夫,他们的才能都在常人之上。我一并予以重用,而国家不得安宁,这是什么原因呢?”管仲回答说:“鲍叔为人,喜好正直但有时不能受屈;宾胥无为人,喜好善良但有时不能受屈;宁戚为人,能干但不能适可而止;孙在为人,能说但不能守信静默。臣下听说,能遵循消长盈亏的规律,与百姓同屈同伸,然后能使国家长治久安的,隰朋大概可以吧!隰朋为人,行动必定估计力量,举事必定估计技能。”管仲说完,长叹一声说:“上天生出隰朋,就是作为我夷吾的舌头的。身体将要死了,舌头还能活得长吗?”

鲍叔之为人也,好直而不能以国诎;宾胥无之为人也,好善而不能以国诎;宁戚之为人也,能事而不能以足息;孙在之为人也,善言而不能以信默。

管仲又说:“那江、黄两国靠近楚国,臣下死后,君主一定要将两国归还楚国,让他们寄居下去;君主不归还的话,楚国必然要把它们变为私属。楚国要吞并两国而齐国不救,按照霸主的责任是不可以的;去救助的话,那么祸乱就会从此开始。”桓公说:“好的。”

管仲又说道:“东城有条磨牙,早晚准备咬人,我枷住它的脖子使它不能咬。如今那易牙,自己的儿子都不爱,怎能爱君主呢?君主一定要赶走他。”桓公说:“好的。”

管仲又说道:“北城有条狗磨牙,早晚准备咬人,我枷住它的脖子使它不能咬。如今那竖刁,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怎能爱君主呢?君主一定要赶走他。”桓公说:“好的。”

管仲又说道:“西城有条狗磨牙,早晚准备咬人,我枷住它的脖子使它不能咬。如今那卫公子开方,丢弃他千乘之国太子的地位来做君主的臣下,是因为他想从君主这儿得到的,将超过他的千乘之国。君主一定要赶走他。”桓公说:“好的。”

管仲终于去世了。死后十个月,隰朋也去世了。桓公将易牙、竖刁、卫公子开方赶出朝廷。不久,饮食不合胃口,于是又召回了易牙;内宫混乱,于是又召回了竖刁;利言卑辞不在耳边,于是又召回了卫公子开方。

综合两个版本来看,当时管仲对齐桓公的临终叮嘱,其核心内容是劝告齐桓公罢黜易牙、竖刁、卫公子开方等“似忠实奸”的臣子。管仲去世后,齐桓公年事已高,又失去了主心骨,政事迅速陷入昏乱,一步步走向他悲惨的最终结局。

前六四四年,齐国再次讨伐厉国而没有攻克,救援徐国之后就回国了。秋天,王室又遭到戎人侵扰,襄王派使者向齐国求援,齐国征召诸侯军队戍守周王室。冬天十一月十二日,郑国杀了太子华。十二月,齐桓公、宋襄公、鲁僖公、陈穆公、卫文公、郑文公、许僖公、邢侯、曹共公在淮水岸边会盟,谋划救援被淮夷侵扰的鄫国(13),并且商议向东用兵威慑淮夷的可能性。会后,诸侯共同帮助鄫国修筑城墙。修城的劳役困苦思归,于是中间有人晚上登上山丘呼喊说:“齐国内乱了!”诸侯于是没有完成修城任务就草草回国了。

苦役们的呼喊并不是空穴来风。齐桓公先后有王姬、徐嬴、蔡姬三位夫人,都没有给他生下嫡子。桓公精力旺盛,喜好女色,宠幸的妾很多,待遇达到夫人级别的就有六人:长卫姬,生了公子无亏;少卫姬,生了公子元(日后的齐惠公);郑姬,生了公子昭(日后的齐孝公);葛嬴,生了公子潘(日后的齐昭公);密姬,生了公子商人(日后的齐懿公);宋华子,生了公子雍。从前面郑庄公去世后郑国的君位争夺乱局可以知道,国君庶子众多很容易成为内乱的温床。管仲对此不是没有考虑过,在他的极力敦促下,齐桓公在世时就已经立了公子昭为太子,嘱托当时有仁德美名、国内政事大治的宋襄公作为外援护佑他。

然而,公子昭既不是嫡长子,也不是庶长子,立他为太子在宗法上没有什么过硬的依据,这就为后来的诸公子争权埋下了祸根。果然,易牙得到长卫姬的宠信,通过竖刁向桓公进献食物,逐渐得到桓公的宠信,说服了年老昏聩的桓公,使他私下同意立庶长子公子无亏为太子。前六四五年管仲去世后,齐国内政被易牙、竖刁、卫公子开方等奸臣所掌控,太子昭之外的五个公子都起来作乱,谋求立为国君。

前六四三年,在执政四十三年后,齐桓公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管子·小称》里有一段关于他临终凄惨情状的记载:

易牙、竖刁、堂巫、卫公子开方等四个人作乱,把桓公围困在一个屋子里不得外出。有一个妇人从小洞钻入,得以到达桓公住所。桓公说:“我饿了要吃,渴了要喝,都得不到,为什么?”妇女回答说:“易牙、竖刁、堂巫、公子开方,四个人瓜分了齐国,道路已十天不通了。公子开方已把七百多社的土地和人口送给卫国了。食物已经弄不到了。”桓公说:“咳,原来如此!圣人的话实在是高明呵!要是死了没有知觉还好,若有所知,我有什么面目在地底下再见仲父!”于是拿过头巾包头而死。死后十一天,蛆虫从门缝里爬出来,外面守卫的人才发现桓公死了,用南门门扇托着腐烂的尸体草草下葬。

十月七日,齐桓公饿死在公宫中。在确认齐桓公死后,易牙进入公宫,和竖刁一起纠集党羽杀了拥护太子昭的官吏,立公子无亏为国君,太子昭出逃到宋国。

前六四二年春,曾受齐桓公嘱托护佑太子昭的宋襄公率领诸侯讨伐齐国,试图将太子昭送回国即位。此时,齐国都城内的国人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太子昭回国即位,另外一派支持其他五位公子。三月,支持太子昭的齐人杀了公子无亏。之后不久,齐桓公生前花费很大气力才制服的郑文公开始到楚国朝见楚成王。夏天,鲁国出兵救援其他四位公子的支持者。五月,宋军在齐地甗(14)打败了其他四位公子党羽的军队。之后,狄人也出兵救援其他四位公子的支持者。鲁国、狄人干涉齐国内政的努力没有成功,宋襄公最终拥立太子昭登上君位,就是齐孝公。秋八月,正式安葬了齐桓公。

冬天,邢国(15)与昔日死敌狄人联手,讨伐曾经同病相怜的卫国(16)。由此可见,一旦没有了霸主管控,中原诸侯国之间的纠纷又开始露头了。

齐桓公去世后,宋襄公试图成为下一位中原霸主,详情将在“晋文霸业的孕育(二)”节讲述。


(1) 葵丘见地图四。

(2) 苏见地图四。

(3) 卫见地图四“卫3”。

(4) 扬、拒、泉、皋、伊、雒之戎见地图四。

(5) 黄见地图六。

(6) 陪臣,即臣子之臣。按照周礼的规范,卿大夫为诸侯之臣,诸侯为周王之臣,故卿大夫对周王称“陪臣”。

(7) 周王室与齐国不同姓、可通婚,是甥舅关系,因此周王称管仲为“舅氏”。

(8) 咸、淮夷见地图六。

(9) 杞见地图五“杞2”。

(10) 缘陵见地图五“杞3”。

(11) 牡丘见地图四。

(12) 厉、娄林见地图六。

(13) 鄫见地图四。

(14) 甗见地图四。

(15) 邢见地图四“邢2”。

(16) 卫见地图四“卫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