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与林则徐彻夜长谈
那是道光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日。
林则徐从云南回到福州老家养病,途经长沙。本来这时的林则徐已经是年迈体弱,请假回福州老家调养的,来长沙只是路过,并无公务在身,所以不打算惊动地 方,文武百官一慨免见,只让巡抚大人骆秉章给快马两匹,他自己已派了一名随从和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仆林忠一起,去湘阴柳庄将左宗棠先生请来一会。
林忠领命与一名随从,快马加鞭赶到界头铺,直奔柳庄而来。
长沙这一年的冬天并不很冷,岳麓山上的绿色只是显得比肇夏时浓重了些,但丝毫没有冬日的萧条味道。月亮已经从平缓的岳麓山脊上爬上来,洒得枯子洲上一片 清辉。夜未阑而人已静,虽然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讲,那时的中国都处于多事之秋,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但只要雨点还没有打在身上,依然司以高枕无忧,也仍然可以 吟风弄月。如果说在整个大清帝国里还有那么几个清醒者的话,那么,左宗棠算得上是一个。
湘江江畔的夜风,让人平添了几份清醒,月光如 水静静地洒下一片银辉在枯子洲头,越是让人感到景色的美丽,就越是让人于清醒中感到痛心疾首。不远处,传来了几声沉闷的更鼓,在冬夜的苍凉中是那么的单 薄。这样的天气,除去本来耕住枯子洲头的人家以外,湖上可以说是万籁俱静。左宗棠却一个人坐在湖头平缓的沙地上,看着江水出神。
水声近在咫尺,但他却不敢走到水边,即使他知道在这样的夜色里,自己的身影不会在水中映出,也不敢想象凭水临风的情境,因为那是年轻人的事,对左宗棠来说,就不免太过奢侈而且荒诞了。事实上左宗棠很早以来就怕站在水边,无论是水声还是水流,都会残酷地映照出他的年龄。
尽管如此,他还是抑制不住一次比一次更强烈的到江边来的冲动,这似乎已是他必不可少的刺激,让他可以不时地在自己的最敏感的神经末梢上仔细地扎一下针,让自己痛出一身冷汗。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高高地悬挂山顶,影子映在江中摇曳成明晃晃的一片。
"徐公",左宗棠不自觉地吟哦出来,声音不高,但被江风和水面反弹过来,在夜半更深时,却仿佛一片雷鸣。连左宗棠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许久许久才缓过神来。
"林则徐"三个字的确是左宗棠近来时常挂在脑际挥之不去的。胡林翼的举荐一石击起千层浪。把左宗棠本来就不曾真正冷寂的热情重新点燃起来,而且在压抑之后,愈烧愈烈。
就是现在,左宗棠也不知道自己婉言谢绝了进人林则徐幕府的决定是否正确。因为这很有可能是他最好的,也是最后的一次机会,陶家的恩情和陶澍的I临终嘱 托,固然让左宗棠抛置一旁,但为此舍弃这次机会,很难想象左宗棠还要这样维护多久,毕竟,自己已是三十七岁的人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以半生庸碌无为,左宗 棠几乎不敢想象自己今后的情形。正如他不敢走近水边,让水映出自己的容颜一样,岁月的确是无情的。
知恩图报与个人功业、国家大计相比,孰重孰轻?如果以个人功业衡量,固然不足以让左宗棠离开陶家而急起于湘中,但以国家大计而言,儿女之恩就不足为道了,左宗棠惟一有把握的是,自己能不能如自己所预感和设想的那样,出于湘中,立于朝廷,成为真正的中流砥柱?
左宗棠需要一个机会。
林则徐也恰恰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但他却拒绝了,或许这是他后半生最大的憾事或是悲哀。
一阵阵江风吹过,左宗棠在心里又一次默念着自己写给胡林翼的一封信,仿佛这样一遍一遍地念着,就能够借着冥冥之中的神力把这声音传给林则徐,多少平复一点自己的遗憾,多少给自己一点慰藉。
左宗棠对自己这封信的主要部分,早已倒背如流了:
"……天下士之粗通道理者,类知宫保,仆久塾狭乡,颇厌声闻,宫保无从知仆,然自十年来闻诸师友所称述,暨观宫保陶文毅往复书疏与文毅私所载数事,仆则 实有知公之深。海上用兵之后,行河、出关、人关诸役,仆之心如日在公左右也。忽而悲、忽而愤、忽而喜,尝自笑尔!尔来公行踪所至,而东南、而西北、而西 南,计程且数万里,海波、沙碛、旌节、弓刀、客之能从公游者,知复几人?鸟知心神依倚,惘惘相随者,尚有山林枯槁,未著客籍之一士哉……"
很显然,左宗棠对自己颇为自负,可是这样的自负能否有使自己一显身手之时,这就全取决于他自己了,既然他无法最终摆脱陶澍的影子,那么他就注定一生只能在湘江边上对着江水山月长歌浩叹了。
"先生,回去吧?"周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左宗棠的身后。
左宗棠一阵感动,因为自己离家在长沙陶府坐馆,贻端夫人虽然远在湘阴,但几乎时时处处都能看到她的影子。周乔年纪不大,但在周家从小到大十几年,早成了 周夫人最得力的仆役,这次为着自己要到长沙,周夫人特地将周乔交给他,随侍起居,家里的内内外外就靠贻端一个人支撑了。
"周乔。"左宗棠不由地叫了一声。
周乔说:"夫人吩咐过,叫左乔,这也是让我不要忘记照顾好先生的意思。"
周乔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洲头一棵半高的柳树底下,从搭在水面上的柳条中哗啦啦地划出一条小船,左宗棠稳步走上船。
左乔说:"姑老爷,这些天我一直看到你心事重重,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不过,我也大概觉察出来了一点;您是不忍心离开陶家,可在我看,你终究不是久住人下的人。也许我说得不对,但您这样长期下去总不是个办法。要么索性安心在陶家,要么早点另作打算,毕竟……"
左乔说到这里打住了,其实他不说出来,左宗棠也能猜得出十之八九――毕竟,他左宗棠已是快40的人了,回想起自己初赴湘阴童子试时,看着那些三四十岁还 谨小慎微地把卷子捧上去的老童生,自己当时还觉得是那样难以理解。谁知命运这样捉弄人,时至今日,这种景况不是正落到自己的头上来了么?
片刻的沉默之后,左乔又说道:"姑老爷,你看那么多书,有那么多学问见识,我说什么其实都在你心里摆着,我只请姑老爷别辜负了我家小姐,别辜负了陶大 人、胡大人的一片好心。其实,我家小姐早先就跟我说过一句话,不让我讲给您听,可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来,小姐说,姑老爷您是一条龙,决不是一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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