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速写
公元1559年,是为大明嘉靖三十八年,努尔哈赤出生在大明建州左卫苏克素浒河部赫图阿拉,即今辽宁省新宾县永陵乡附近。
爱新觉罗为女真人的王族和黄金种姓。传说,天上的仙女三姐妹下凡到长白山上的天池洗澡,小妹吃了一枚乌鸦衔来的红色果实后,生下了一个落地就会说话,而且见风就长的男孩儿,名叫布库里雍顺。这个男孩儿就:是爱新觉罗努尔哈赤的先祖。
到努尔哈赤祖父和父亲一代,其家族已经衰败成了一个很小的部落酋长,其势力范围甚至不会比今天的北方乡镇更大。
10岁那年,努尔哈赤的亲生母亲去世。对于他和同胞弟弟舒尔哈齐、雅尔哈齐来说,这个打击至为惨痛。此后,他们的继母又以不贤淑的行为令他们再受创伤,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以至于多年以后努尔哈赤仍不肯原谅他的继母。努尔哈赤曾回忆说,自己年纪不大就必须上山采蘑菇、挖人参、下河捞鱼、拼命打猎,还必须学会忍辱负重,看别人的脸色行事。
女真人的财产继承制度为“幼子守产”制,年纪大的兄长成家后,就要分出去单过。因此,努尔哈赤19岁时便自立门户。《清史稿》中载,努尔哈赤分到的家产最少。
这种比一般孩子更多的磨难和历练,有助于我们理解努尔哈赤那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行事风格和极端而多重的个性。现代心理学研究表明,那些自幼失去母爱并感受到生活不公正的人成年后,感情倾向容易变得强烈而偏颇,他们对于生活中残忍而冷酷的事物具有更强的心理承受力。在未来的岁月中,以这样的视角观察努尔哈赤兄弟,会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心有戚戚焉之感慨。而努尔哈赤的继母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一个粗俗妇人的短浅见识,竟会成就一位改变中国的大人物。
二
从19岁到25岁,努尔哈赤在江湖上闯荡,经历了诸多磨炼。在此期间,努尔哈赤投奔了对他一生有着巨大影响的人物――大明帝国辽东总兵李成梁。
公元1583年即大明万历十一年,努尔哈赤的祖父和父亲被误杀成为明、清关系史上的标志性事件。从此,努尔哈赤高举大明建州左卫指挥使的大旗和为祖父、父亲复仇的利剑,纵横于白山黑水之间,终至将女真人统一在他一家一姓之下。36年间,他的剑锋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一目标,直到他认为自己有能力打击更大的目标――大明帝国。
事实表明,祖父和父亲被误杀,对于努尔哈赤的事业来说实在不是件坏事。这一事件为他换回来了足够多的、极其宝贵的政治资源,其中包括帝国政府对他的歉意和补偿,包括使他获得政治地位和发展军事力量的理由,也包括得到大明帝国辽东最高军事长官李成梁的长期默许与支持,甚至还包括他之后与帝国反目为仇的理由。
36年之后,努尔哈赤就是这么做的。
平心而论,帝国为努尔哈赤失去亲人的悲恸付出的代价称得上足高昂了。如果再加上努尔哈赤的才华与能力,几乎囊括了他实现雄心大志所需要的一切条件。最后剩下的似乎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干一番大事业所必需的运气。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努尔哈赤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大明帝国晚期政治上的腐烂,使努尔哈赤在差不多不受打扰的情况下做完了他想做的一切,使他能够在只有十三副盔甲、一二十个人的情形下顺利开始自己的事业,并长达三十多年。
据说努尔哈赤特别喜欢《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他喜欢使用偷袭、长途奔袭、疑兵与埋伏、里应外合等战法,这些战术和战法既有《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中精彩战争的影子,又有点儿李成梁的行军风格。这种军事训练使他在统一女真的漫长岁月中受益不小。
与那些生理、心理正常,自我感觉良好的男士一样,努尔哈赤对于美丽的异性没有表现出特殊的克制。至今没有人能够准确地说出他究竟有多少个妻妾妃嫔,但他却有16个儿子和8个女儿。
他可能是一位感情热烈而奔放的男人,有时这种感情会表现得偏激而暴烈。与他同时代的李民突指出:“酋长努尔哈赤为人多疑、狞厉、威重、暴烈,那些素来亲近昵爱的人,比如妻妾、子女等,一旦稍有忤逆,即加杀害,所以没有人不畏惧他。”(《建州闻见录》)从这样的角度观察,他显然是一个高度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甚至达到了特别偏执的程度。
努尔哈赤具有典型的多重性格,在不同的方向上都表现得十分突出。陷入感情纠葛时,他狞厉暴烈,十分可怕;一旦感情与他从事的事业发生冲撞时,他会立即表现得冷静而理性。对于这位好汉来说,父子、兄弟的骨肉手足亲情,朋友、同事、战友的友爱之情,夫妻、男女、情人之间的爱恋之情等都是次要的,必须服从于他所要做的事情。这时,在他身上,便完全没有了感性和理想化的色彩,他变成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极端的现实主义者。
从大明万历十一年,到大明天启六年(1626年),努尔哈赤统一女真部族、对抗大明帝国的努力历时44年。
如果从时间参数上看,人们有理由在比较中怀疑努尔哈赤的政治、军事才能――他折腾事儿的时间似乎过于漫长了些。
这种看法对于努尔哈赤来说似乎有欠公允,原因是他面临的局面过于复杂。此时,大明帝国尚未天下大乱,尽管只是凭借惯性在活着,但它毕竟没有死,它那天朝上国的庄严假象还足够吓人。这种情形,使努尔哈赤周围布满了虎视眈眈的敌人,如朝鲜、蒙古各部族,还有其他女真兄弟们,他们哪一个的力量都不比努尔哈赤弱,也都有可能得到大明朝的支持,从而令努尔哈赤身处险境。
为此,努尔哈赤处理得十分艰辛,一方面他频繁出击,用暴力摧毁、武力胁迫和利益诱惑将那些女真部族兄弟们强力整合到自己的麾下,另一方面,他要让那些暂时没有能力或没有机会制服的兄弟们感受到自己的善意,而不是威胁,于是,他需要与他们结盟、对天发誓和联姻――将己方的女人嫁给或许诺嫁给对方,将对方的女人娶来或许诺娶她们等等。
这样建立起来的联盟十分脆弱,常常今天刚刚杀马宰牛地对天盟誓,或者刚刚为新婚夫妇百年好合、白头到老干杯,转过脸去就发现对方或自己要毁约了。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多种多样,努尔哈赤认为,大明帝国明里暗里发挥了特别恶劣的影响。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在频繁的战争、结盟、背叛一再战争、再结盟、再背叛中,努尔哈赤十分细心地呵护着大明帝国君臣那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使事情变得十分圆满――继祖父和父亲被误杀而袭任建州左卫指挥使之后,李成梁将军在第一次离开辽东总兵任之前,又帮助努尔哈赤获得了帝国政府册封的建州左卫都督佥事一职。几年后,努尔哈赤以“为帝国保卫边疆的功勋”被封为大明帝国“龙虎将军”。这是一个正二品的崇高头衔,历史上的女真族人中,只有很少几个人得到过这样的荣耀。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可以让我们对努尔哈赤建立更加深刻一些的认识,这就是关于东哥的故事。
三
在晚明前清时期的女真部族中,东哥享有很高的知名度。她对当时女真各部族之间的风云变幻产生过重大影响,是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女性。
东哥的遭遇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古希腊美女海伦的故事。不同的是,海伦是王后,由于被帕里斯王子拐走,导致古希腊人民同仇敌忾;东哥则是女真叶赫部酋长的女儿,号称叶赫第一美女或女真第一美女。与海伦比较起来,东哥的命运要悲惨得多,因为海伦虽然导致了血流成河的特洛伊大战,但毕竟享受到了真挚深切的情爱;而东哥却在父亲和哥哥两代叶赫酋长手里成了一个政治筹码,在不断挑起女真部族间的攻伐仇杀中蹉跎了容貌美丽、情感丰富的青春岁月。
东哥只有10岁左右时,作为叶赫部酋长的父亲就把她许配给了努尔哈赤。长大后,东哥出落得明艳不可方物,成了闻名遐迩的美人。在此期间,作为海西女真之一的叶赫部落却与努尔哈赤的建州女真成了势不两立的冤家,更糟糕的是,东哥的父亲偏偏在战争中死在了努尔哈赤部下的手里。于是,本来可能成为一对佳偶的东哥与努尔哈赤如今成了地地道道的怨偶。情感强烈的东哥甚至放出狠话:她愿意嫁给任何人,只要这个人能够杀死努尔哈赤。
此后,在大明帝国的支持下,叶赫部落与建州部落长期对峙。
新任叶赫部落酋长是东哥的哥哥,大约一是现实政治的需要,二是羞辱和刺激努尔哈赤,他不停地将自己的美貌妹妹许配给那些实力强大的部落首领,一再令努尔哈赤感受到刻骨的耻辱和愤恨。而那些大部落首领都很仰慕东哥的绝代风华,以能够娶到这位美丽女子为自己人生的最高追求。
就这样,叶赫部落的首领把东哥的价值发挥到了极限。那些大部落首领不在乎为美人而面对战争,结果引发众多纠纷。最后,女真海西四部中实力强大的哈达部、辉发部、乌拉部相互之间勾心斗角,实力大为削弱,先后被努尔哈赤灭掉。
显然,东哥在努尔哈赤心目中的分量不轻,否则他不会为此一次次大动干戈。因为他所面对的那些部族,至少在表面上看起来实力并不比他更弱,但也有可能,他更加在乎这种动武的绝好借口。
韶华易逝,转眼间已是公元1615年,即大明万历四十三年。这一年,努尔哈赤正式完成了八旗制度。此时,东哥已经3 3岁,成为当时人们口中的“叶赫老女”。她以自己的命运,为“红颜薄命”作出了毋庸置疑的注释。
偏偏事情还没完。这一次,她身不由己地被哥哥远嫁给了一位蒙古王子。
面对这次真正的羞辱,努尔哈赤的表现十分耐人寻味。
以前,每当东哥被重新许配一次时,努尔哈赤通常都会情绪激动地严正警告那些打东哥主意的家伙们,提醒他们注意自己的东哥未婚夫的身份。当这种提醒被严重忽视时,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战争。事实上,对于处心积虑的人来说,这的确是发动战争的极好理由。
然而,这一次,他不但没有去寻那蒙古王子的晦气,还言辞动人地制止了弟兄们动武的冲动。
此时的蒙古部族早已不复成吉思汗时的雄风,分裂成了许多不相统属的分支,但仍然是一支不可小瞧的力量:他们当中,有一些站在大明帝国一边对付努尔哈赤,还有一些则帮助努尔哈赤和大明帝国作对。于是,争取与他们建立尽可能广泛的统一战线,就成了大明帝国和努尔哈赤谁都不敢掉以轻心的大事。这应该是努尔哈赤放过那位蒙古王子的真正动机。
而对于叶赫部落,情形就要复杂得多。
当年,叶赫部落的老酋长、东哥的父亲被努尔哈赤的部下杀死时,为了表达歉意,努尔哈赤曾发誓在若干年之内不对叶赫部落动武。是故,以往东哥被许配给其他部落首领时,努尔哈赤只对付那些部落首领,从不找叶赫部落的麻烦。这种说辞很动人,很煽情。将努尔哈赤塑造成仿佛一诺千金的好汉,但是,这很有可能不是事实。
因为这里显然忽略了一个因素,在相当长时间里,叶赫部落的力量比努尔哈赤要大得多,而在努尔哈赤成长得足够强大时,叶赫部落又得到了大明帝国明确的支持。因此,在努尔哈赤下决心公开与大明帝国为敌之前,对叶赫部落难免会有很深切的投鼠忌器之感。事实上,他曾经多次试图对叶赫部落开战,最后令他克制住自己的,显然不是什么承诺,而是实力对比上的综合考虑。
在很多时候,打量政治人物和打量商人时的道理是一样的,只要将利害得失上的算计和时机上的考虑放在第一位,大约就不会离题过远。这也是努尔哈赤长时间隐忍不发的主要原因。
如今,面对东哥被改嫁蒙古王子这一事实,努尔哈赤身边的人们怒不可遏,强烈希望出兵征讨叶赫。努尔哈赤则表现得极为冷静、理智。他曾长篇大论地说服那些怒火万丈的战友们,劝告他们不要为了一个女人而打仗,特别是当这个女人背后站着叶赫部落与大明帝国时更是如此。他特别清醒地提醒他们,我们的粮食储备不够,现在绝对不是对叶赫与大明开战的好时机。
他嘲笑那些满腔怒火的人们说:“按理说,我是当事人,我要是因为愤怒想去打仗,你们都应该劝阻我才对,现在怎么变成我置身事外,你们反倒固执己见呢?”
努尔哈赤还针对东哥说了一番话,大意是:因为这个女人,哈达部、辉发部和乌拉部都灭亡了,她使各部落不能和睦相处,兵连祸结达于极点,这样的女人不会活很久的。结果,努尔哈赤一语成谶,东哥嫁到蒙古部族后,仅仅一年就得病死了。(《满文老档太祖卷》)
事实上,努尔哈赤在内心深处应该是感谢东哥的,因为这位女子为他提供了太多发动战争、灭掉其他女真部族的理由。
三年后,当努尔哈赤认为自己准备好了,决定对大明帝国宣战时,在他发布的伐明檄文――《告天七大恨》中,有四条大恨是针对大明帝国支持叶赫部落的,其中东哥事件被他单独列为一条,申诉给上天。
四
公元1616年即大明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正式建立后金国,定赫图阿拉为首都,定年号为天命元年,努尔哈赤成为天命汗,全称是“覆育列国英名汗”。此后,他再也没有改变汗王的称呼。
此时,他早已不是33年前的努尔哈赤了。那时,他的势力范围可能不会超过今天北方的一个乡镇,如今,除了受到大明帝国坚定支持的叶赫部落,他已经差不多统一了其他女真民族部落。他的马鞭挥舞起来,已经可以指向北起外兴安岭,西到贝加尔湖,东临鄂霍茨克海,南到日本海之间的广大地区。
如今,努尔哈赤的确有理由也有资格蔑视身边那个庞然大物了。
公元1618年即大明万历四十六年,年届六十岁的努尔哈赤终于不再对自己的真情实感做任何掩饰――
四月十三日,努尔哈赤发布了著:名的《告天七大恨》文告,宣布:大明帝国就是女真人所有苦难的根源。假如此时有人询问努尔哈赤一生中最为痛恨的人或事是什么,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大明帝国和那些汉人。
平心而论,努尔哈赤的这种感情并非全无道
理。原因是帝国政治中的一切权谋智术、阴毒狠辣并不仅仅是针对汉人的,在对付异族人士时,这些招术使用得可能更加彻底、更加无所顾忌。在那些堂皇的官修正史中,谈到对付边疆部族时,“捣巢”、“灭之”、“斩杀”、“犁庭扫穴”之类的字眼几乎比比皆是。由此,仇恨应该不难累积起来。
长期以来,从未受过人文教育的汉人,坚定地以天朝上国自居的心态,能够令“奴虏”――努尔哈赤们感受过多少屈辱,似乎也很容易想见。在当时的汉语资料中,就连努尔哈赤的中文名字,都要写成“奴儿哈赤”。这种心态是当时帝国臣民中的普遍情状,不以平等之心待人,还想不受到报应,恐怕就应该被看成是没有天理。
从史料中,我们可以知道,努尔哈赤这种痛恨的感情可不是说说而已。他对辽东汉人采取的基本国策,或者说他的核心治国理念――“诛戮汉人,抚养满洲”(《清太宗实录》),应该是这种感情的具体体现。
贯彻这一基本国策的实施细则大体可以用两条概括:其一,以种族灭绝式的屠杀为主,辅之以暴力胁迫其为奴,其二,以暴力胁迫其为奴为主,种族灭绝式的屠杀为辅。
在不同历史时期和不同情境下,这两种方式被交替使用着。这一治国理念和政策直到努尔哈赤死后,才在他的继任者那里得到改变。
用今天的概念,这种情形可以被表述为:努尔哈赤从一个争取民族独立与尊严的战士,变成了犯有反人类罪的甲级战犯。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在其当日,努尔哈赤这种毫无疑问的过激反应,大约可以反证他们曾经遭受过的痛苦与屈辱的深重程度。
然而,事情的复杂之处在于,当时辽东地区的人口分布,汉族人口约占90%,女真、蒙古等部族人口约为10%。作为一个政治人物,为了抚养10%的同族人口,而诛戮、屠杀90%的异族,此种情形很难被认为是富有胸怀和智慧的表现。若仅仅因为有能力、有实力杀人或者叫富有军事才华,便要被颂扬为“伟大”或“雄才大略”的话,这种赞美也就令人作呕了。
应用上述史实,大体可以知道,为什么努尔哈赤经过如此漫长的时间――36年,尚且不能完全统一女真各部,经过44年还无法迈过宁锦防线,进窥山海关了。
知道了上述情形,自然也就不难了解努尔哈赤创建八旗制度的秘密了。
五
在努尔哈赤时代,女真人主要以渔猎为生,在山林水草肥美之地,各随血亲族党屯寨居行。女真人不论男女都必须参加射猎,只留养育婴孩的妇女留守驻地。他们的谋生技能与军事技能相一致,生活形态与战争形态相一致,生产条件与战斗条件相一致,遂形成全民皆兵的社会。不同部族之间各居一方,彼此间视弱肉强食为常态,不同族群间同类相残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禁忌或特殊的心理障碍。
女真人行猎时,采用群体围猎的方式,经常以十余人为一个射猎单位。他们每人出箭一支,各自说明其射猎计划,为众人所赞成者,就被推举出来负责掌握所有箭矢的分配和使用,成为该团体的指挥者。其余人必须服从调度,不许离队越伍擅自行动,否则指挥者有权力将其处死。女真语称此小组为“牛录”,即“箭”的意思;称众人推举的指挥者为“额真”,意思是“头儿”、“主子”。射猎结束后,猎获物按照大家的表现集体分配,牛录遂成为血亲族党部落的基本射猎单位,也适用于战争。
每年秋季,野兽最为肥美之际,女真将进行一次大规模围猎,部落中的所有牛录均须参加。届时,每牛录各出箭一支,选出一个大“牛录额真”为此次大猎之总指挥,女真语称此大牛录额真为“甲喇额真”。围猎结束后,所有猎获物按照参加围猎的牛录数量平均分配。
努尔哈赤的八旗制度,其组织、协调、指挥、管理、后勤保障、训练、战利品分配等原则,差不多都是由此脱胎而来。
公元1601年即大明万历二十九年,随着战争和军队规模的扩大,努尔哈赤将牛录与甲喇正规化为军事制度,规定300人为一个牛录;五个牛录即1500人为一个甲喇;五个甲喇即7500人为一个固山,每个固山用一种颜色的旗帜作为标志。这时,努尔哈赤共编成四个固山,分别使用红、黄、蓝、白四种旗帜,于是“固山”就在汉语中翻译成了“旗”。此时,努尔哈赤拥有大约三万兵马。
14年后,即公元1615年:大明万历四十三年,应军事发展的需要,努尔哈赤将四旗扩编为八旗,增加了镶红、镶黄、镶蓝、镶白四旗,八旗遂成定制。由此推算,当时,八旗部队的编制大约为六万人马。上述八旗旗主全部由努尔哈赤的儿子、侄子和孙子出任并世袭。早期跟随努尔哈赤起兵并发挥过重大作用的元勋们或者陆续死去,或者被边缘化,成为国务管理者而非所有者。
八旗组织不单纯是军事组织,同时也是政治、经济、司法和民政组织等等,举凡财富分配、司法审判与裁决、社会生活及其组织动员也全部完成于八旗体制之中。所以,八旗制度根本就是努尔哈赤确定的一种“国体”。
在努尔哈赤的主导下,女真人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等全靠军事维持,整个社会最重要的活动就是战争和抢掠,经济与财富的增长在很大程度上倚赖战场上的收获。努尔哈赤的聪明之处在于,他将行围渔猎的牛录制度催生为军政合一的八旗制度,再用八旗制度将行围渔猎的女真社会组织成大型军事抢劫集团,从而使女真人被转型、组织成了一个完全军事化的社会集团,或者叫完全社会化的军事集团。
从此,牛录制度生长为八旗制度,渔猎部落的基层组织一变而成长为后金国之国体,女真人由此才能被称为旗人。他们大体被纳入八旗之中,分属各自的旗主所有或管辖。旗人与旗主之间有君臣之义、主仆之别。这就是为什么满清入关后的270多年间,“主子”、“奴才”之声不绝于耳的原因。
从现代人类学和政治学的角度考察,这种制度粗糙简陋,很像是原始的社会军事化和氏族贵族共和制的混合体。我国秦汉以降的游牧渔猎民族,比如匈奴人、鲜卑人、突厥人、契丹人、乌桓人、西夏人,北宋时期的女真人和成吉思汗领导下的蒙古人,直到现在的努尔哈赤辖下的女真人,大体都有过形神俱似的组织。他们经常会在一个出色领袖的率领下,以极快的速度崛起,排山倒海般地扫荡马蹄践踏过的土地,然后又以极为神奇的速度在历史舞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努尔哈赤的八旗制度有着太多游牧、渔猎部落共同或相通的原始氏族色彩。假如一定要将其认定是独特的创意、突出的贡献:和伟大历史功绩的话,自然也无不可。
事实上,八旗制度是一个原始渔猎部落和战争杂交后生下的怪胎,其中所具有的一点点贵族共和制的光辉根本就无法敌过深植于其天性中的凶残基,因。战争胜利后,当八旗勇士们兴高采烈地将掠夺来的财富、奴隶、牲畜们分成八大堆再行瓜分时,就注定了这种制度嗜血的天性。
这种天性热烈而神秘,具有激动人心的功
效,其从亢奋转向恐怖经常只在一瞬之间或者一念之间。
六
舒尔哈齐是努尔哈赤的同胞弟弟。在将近30年时间里,兄弟二人并肩作战,相濡以沫,努尔哈赤的基业有弟弟的不少心血。舒尔哈齐十分勇敢善战,曾经是著名的巴图鲁(勇士),并始终被看作是仅次于努尔哈赤的第二号人物,多次代表建州部落前往北京朝贡,与帝国朝野上下有着广泛交游并颇受礼遇。
舒尔哈齐从失去地位到死亡的过程高度诡秘,是大清帝国的最高机密之一。是故,在翻检有关史料时,阅读者可能会一头雾水,完全无法明白这样一个声威显赫、地位仅次于最高统帅的人,怎么会如此彻底地被边缘化,并时不时地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而受到侮辱,最终被夺去兵权。
据说舒尔哈齐曾感到生不如死,于是打算移居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努尔哈赤立即杀死舒尔哈齐的两个儿子,将他的家产全部没收,还把一个忠实于舒尔哈齐并很勇敢的军官吊在树上活活烧死。
没有人知道舒尔哈齐究竟是怎么死的,但有研究者根据努尔哈赤一生的行事风格,断言是他杀死了自己的弟弟。
如果说舒尔哈齐死得足够蹊跷诡秘的话,还有一个人的死就称得上是彻底蹊跷诡秘了。这个人就是努尔哈赤的第一位妻子、他的元妃佟佳氏。
佟佳氏为努尔哈赤养育过两个孩子――嫡长子褚英、次子代善。仅仅从这一点就可以断言,佟佳氏必定对努尔哈赤的早期生活产生过重大影响。奇怪的是,这位努尔哈赤的原配夫人、两个具有崇高地位和影响的儿子的母亲,竟然在历史上消失得几乎无影无踪。《清史稿》上有关佟佳氏则只有一行字的记载:“元妃,佟佳氏。归太祖最早。子二,褚英、代善。女一,下嫁何和札。”她的身世如何,她的一生怎样,她的性情与为人有什么特点,她到底出了什么事,甚至连她死后埋在哪儿等等,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同样可以断言的是,其中一定隐藏着与努尔哈赤有关的不可告人的重大机密。
佟佳氏的命运极大地影响了她的两个儿子,并造就了褚英的乖戾和不可理喻,代善的庸懦和凡事忍让。
褚英是努尔哈赤与佟佳氏的嫡长子,幼时曾经被送到李成梁处充当人质,长大后能征善战,多次立下显赫的战功。因此,努尔哈赤曾经让他代理自己主持国政,像是要培养他做接班人,但褚英很快以自己的“出色”作为让他周围几乎所有人感到恐惧和愤怒。后来,这些手中掌握了不小权力的亲贵们无法继续忍受下去,于是便联合起来,向努尔哈赤控告他的儿子。
据他们说,褚英至少有三点令人厌恶的罪行:
其一,他企图使这些控告他的人们――全部都是努尔哈赤最信任的人,彼此之间失去信任与和睦;
其二,褚英对于通过战争获得财富已经不能满足,他还不停地勒索弟弟们的马匹和财物;
其三,当周围的人们使他感到不愉快时,他曾经不止一次放出狠话,说是等自己即位之后,就要干掉那些让他厌恶的人。
努尔哈赤十分恼怒,让他闭门思过。在此期间,褚英不思悔悟,反而祷告上天,诅咒父亲和他不喜欢的人快点儿死。于是,努尔哈赤下令将他圈禁在四堵高墙之内,不久又将他处死。
佟佳氏之后,努尔哈赤的第二位大妃是富察氏,人称衮代皇后。她为努尔哈赤生育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著名的三贝勒莽古尔泰就是她的亲生儿子。努尔哈赤起兵不久,衮代便成为他的妻子之一,与他患难与共,度过了最为艰难的岁月。《清史稿》中记载,当九部联军前来攻伐努尔哈赤时,衮代夫人担心努尔哈赤胆怯,焦虑得寝食不安。至今在东北满族地区仍流传着不少衮代竭尽全力支持丈夫事业的传说。可见,这不是一个平庸的女人。
努尔哈赤成为天命汗之后第5年,年近五十的衮代突然获罪,被努尔哈赤离弃。后来,莽古尔泰竟然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妈妈,不久他被努尔哈赤封为四大贝勒之一,成为后金主持国政的最高决策层成员。这使人有理由怀疑,努尔哈赤与这桩恶行有关。
努尔哈赤死后,他的几个儿子以他的遗命为由,杀死了努尔哈赤生前最宠爱的大妃阿巴亥为之殉葬。从努尔哈赤的品性与为人上考察,他十分有可能留下这样的遗命。这样做,和女真人的生死观念、丧葬习俗也颇为吻合。
七
和那些古代游牧民族的英雄们如成吉思汗等人比较起来,如果一定要找出努尔哈赤究竟有什么长处的话,大约只能说他很幸运,因为他有两个优秀的儿子――皇太极和多尔衮。假如不是因为这两个儿子,他和他的什么八旗制度可能像“四长制”、“大人会议”之类一样,早就烟消云散在历史的尘埃里面了。
公元1625年即大明天启五年、后金天命十年,努尔哈赤下令迁都,将首都由辽阳迁到了当时还不到辽阳一半大小的沈阳。努尔哈赤迁都的理由特别有意思,他说:“沈阳四通八达,如果想向西讨伐大明,渡辽河,路直而且近;要想向北征伐蒙古,两三天路程就够了;若是向南进攻朝鲜,走清河一路即可。沈阳的浑河与苏子河相通,从咱们老家苏子河源头伐木顺流而下,木材就用不完;想出游打猎,这儿山近野兽多,而且也可以兼收并蓄河里的鱼虾之利。”(《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四)
就这样,前一半表现出一位游牧渔猎部落酋长成为后金汗国汗王的勃勃雄心;后一半则又从后金汗国汗王退回到了一个游牧渔猎部落酋长。
事实上,这就是努尔哈赤。他到死也没有完成从一个部落酋长到一位政治家的转变,更遑论伟大的政治家了。
编辑 蔡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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