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天问》释义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刘永济先生《楚辞通笺》读"时"为"是",闻一多先生《天问释天》说同。案刘、闻说未允。
上言天地未形,此言宇宙已定,上之"冥昭瞢暗",就时间问难,此承时间,问何以分出明暗。夫明暗之分,在时之推移。此正问时之推移,故"时"当训"时间",训"是"者非。
"为"借为"谓"。
《大戴记?文王官人》云:"……此之为考志也……此之谓观诚也……此之谓视中也。"先言"为",后言"谓",是为谓通。《淮南子?诠言训》云:"动而谓 之生,死而谓之穷。"《说苑?臣术》云:"从命利君为之顺,从命病君为之谀;逆命利君谓之忠,遵命病君谓之乱。"并"为"与"谓"互举,是为谓古本通。
"谓"有"推移"义。
《墨子?经上》云:"谓,移举加也。"言由此推移而加诸彼也,此正"惟时何为"之"为"。
理犹未足,请复申引之。
《说文》:"谓,报也。"按:"报"与"赴"古通。《礼记?少仪》云:"毋报往。"《注》:"报读赴疾之赴。"《丧服小记》云:"报丧者报虞",《注》亦谓"报"为"赴"。《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吾今且报府",明茅氏刊本《玉台新咏》作"赴府"。
"谓"训"报","报"训"赴",《说文》:"赴,趋也。"趋犹行动,是谓亦犹行动也。此证一。
《列子?说符》张湛《注》云:"谓者所以发言之旨趣。"《华严经音义》下引《汉书音义》云:"谓者指趣也。"《淮南子?原道训》高诱《注》云:"趣亦归也。"谓训趣,趣训归,是归谓古通。
《吕氏春秋?开春》云:"王者……为天下皆来谓矣。"即"皆来归矣",是归谓本同。
《荀子?王制》云:"使相归移也。"归与移连言,归犹移也。归谓通,归训移,是谓亦得训移矣。此证二。
"三",屈复读为"参"(见《楚辞新注》),是也。阴阳,即天地,即动静,即明暗。
《庄子?田子方》云:"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大地即阴阳也。《庄子?天道》云:"静而与阴同德,动而 与阳同波……其动也天,其静也地。"阴阳即动静,动静即天地也。《大戴礼记?天圆》云:"天道曰圆,地道曰方,方曰幽而圆曰明。"幽明即天地也。又《礼 记》云:"夫礼必本于太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天地,阴阳诸端,转变而成之也。
一二句问"明明暗暗"之现象,其时间乃如何推移;三四句问"阴阳"参合,转变无穷,何者为本,何者为化。
伯禹愎鲧,夫何以变化
"愎",朱熹《楚辞集注》作"腹",洪兴祖《楚辞补注》引一本作"腹",大小雅堂本作"腹",《增广注释音辨唐柳先生集》十四附《天问》作"腹",王逸《楚辞章句》云:"鲧愚狠腹(一作愎)而生禹,"似王本亦作"腹"。作"腹"是。
《礼记?乐记》云:"煦妪覆育万物。"覆育犹生育也。《广雅?释诂》云:"腹,生也。"是覆腹义同。《大雅?緜》云:"陶复陶穴,"《说文》"腹"引作"覆",是覆腹字通。覆腹义同,覆复字通,是腹与复义同字通也。
《礼记?檀弓》云:"复,尽爱之道也。"《注》:"复谓招魂,庶几其精气之反。"
"伯禹愎鲧",言伯禹招鲧之魂,以尽爱之道。
《书?尧典》云:"殛鲧于羽山。"(《左传?昭公七年》,《国语?晋语》、《吕氏春秋?行论》说并同)然从上文"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观之,似屈 子以鲧未死于羽山也。《离骚》亦云:"曰鲧婞直以亡(同忘)身兮,终然殀(一作天,当作夭)乎羽之野。"夭与遏义同(《淮南子?俶真训》云:"陶冶万物, 与造化者为人,天地之间,宇宙之内,莫能夭遏。"又云:"四达无境,通于无圻,而莫之要御夭遏也。"夭遏连言一义),亦未言鲧死。《礼记?祭义?疏》引郑 志答赵商曰:"鲧非诛死,鲧放诸东裔,至死不得反于朝。"是鲧实未诛死也。然则伯禹所招乃鲧之生魂。
闻一多先生《楚辞校补》谓"腹"当读为"孚",训"化育"。姜亮夫先生《屈原赋校注》改"腹"为"复"。二家并互易禹鲧二字以就己意。不敢从。
或曰:《初学记》二二,《路史?后记?注》一二皆云:"鲧殛死,三岁不腐,副之以吴刀,是用出禹。"据此,禹出而鲧死久矣,生魂之招,其有说乎?
《说郛》五引《遁甲开山图》荣氏《解》云:"女狄暮汲石纽山下泉水中,得月精如鸡子,爱而含之,不觉而吞,遂有娠,十四月生夏。"《史记?夏本纪?正 义》引《蜀王本纪》云:"禹母吞珠孕禹,坼副而生。"《太平御览》八二引《蜀王本纪》同,又引《尚书?帝命验》云:"修纪……生姒戎文命禹。"《注》: "禹生戎地,一名文命。"《潜夫论?德志》云:"修纪……生白帝文命戎禹。"是禹生之传说尚有鲧妻一说,鲧妻生禹,禹自得招鲧之生魂矣。
鲧遏于羽山,三年而刑不施,禹念之,招其生魂,冀一反焉。
《山海经?海内经?注》引《归藏?启筮》云:"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左传?昭公七年》云:"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 羽渊。"《山海经?中山经》云:"南望单渚,禹父所化。"古有鲧死化龙、化熊、化山诸传说,故屈子问:"夫何以变化"也。姜亮夫先生训"变化"为"变化其 治水之法",坐改"腹"为"复"而牵合说之,亦不可从。《礼?丧大记》、《礼云》均有"复",谓人气绝时,使人登屋为号,先"复"而后行死事。郑玄《仪 礼》注:"古之复者,升屋而号曰皋复。"《招魂》:"招具该备,永啸呼些。"可为比。
皆归躬,而无害厥躬
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
姜亮夫先生曰:"皆字领下后益与禹而言。"又"归……谓指趣也。"良是。汉严遂著书名《老子指归》,《淮南子?原道训》高诱《注》曰:"趣亦归也。"并姜说佳证。
"躬",王逸训"行",疑本作"躬"。"",洪朱各引一本作"鞠",音菊。姜曰:"躬鞠即后世之蹴鞠,《广雅》:‘谨敬也。’亦即《论语》‘鞠躬如也’之倒言。"案《仪礼?聘礼》云:"执圭入门鞠躬焉,如恐失之。"即此义。
"躬鞠"之义当如《广雅》、《仪礼》,而字似当作"恐惧"(本非"鞠躬"之倒言)。
"躬"与"恐"声近。
"鞠"与"惧"字通。
《邶风?谷风》云:"昔育恐育鞠,及尔颠覆。"《小雅?谷风》亦云:"将恐将惧,置予于怀。"二诗"恐惧"连举,"鞠"、"惧"互见,是"恐惧"为恒语,而"鞠"、"惧"古本通也。
《尔雅?释草》郝懿行疏注云:"大菊,蘧麦。"郭璞《注》:"即瞿麦。"大鞠即瞿麦,"瞿"转为"菊",犹"惧"转为"鞠"矣。
《说文》云:"瞿,读若拘。"又"瞿,读若章句之句。"《淮南子?修务训》云"攫援摽拂",高诱《注》:"攫,读如‘屈直木令句’、‘欲句此木’之 句。"古音"惧"在鱼部,"鞠"在幽部,而"句"在侯部,似不得互转。《说文》谓"句"从句声,读若鸠,是"句"孳乳为"丩",古音亦在幽部,故《说文》 云:"大菊,蘧麦。"《说文系传》云:"今谓之瞿麦,又名句麦。""瞿"声字多读若"句",与"菊"同部,"瞿"、"菊"之所以得互转也殆以此。"瞿"之 得转为"菊",犹"惧"之得转为"鞠"矣。
《易》云:"君子以恐惧修省,"古君子正有恐惧修省之说。心有所恐惧则行有所谨敬,自然之理也。
"害",《说文》云:"伤也。"
"厥",概益与禹,古代词无分单复数。
《战国策?燕策》鹿毛寿谓燕王曰:"禹授益而以启为吏,及老,而以启不足任天下,传之益也。"(《韩非子》与《史记》说同)大禹,谨敬人也(《离骚》云:"汤禹严而祗敬兮"),授天下于益,益亦必为谨敬人也。故曰:禹与益并归趣于谨敬,而不得伤害其身。
《礼记?内则》云"鱼曰作之",《注》:"谓削其鳞。"《尔雅?释器》作"鱼则斮之",《注》亦谓"削鳞"也。是"作"与"斮"义同字通。《说文》云:"斮,斩也。"《书?泰誓》云"斮朝涉之胫",《疏》:"斮,斫也。"斫亦斩也。
《玉篇》云:"革,改也。"《管子?山权数》云"丁氏归,革筑室",《注》:"革,更也。"更亦改也。
"作革"者,削夺革除也。
"播"与"藩"古通。
《礼记?丧服小记》云"以不贰降",《释文》"降"作"隆"。《说文》云:"隆,丰大也。"从"夅"之字多有"大"义,《书?洪范》云"子孙其逢",马《注》:"逢,大也。"
"播降"者,藩衍隆盛也。
《战国策?燕策》、《韩非子?外储说》、《史记?夏本纪》并有启率其徒攻益而夺之天下之说,《竹书》明谓:"益干启位,启杀之。""后益作革"与"而禹播降"与史正合。刘盼遂先生《天问校笺》谓"作"为"祚",说甚新颖,然"作革"与"播降"互文,"作"本不误。
惟浇在户,何求于嫂
何少康逐犬,而颠陨厥首
柳子《天对》曰:"浇嫪以力,兄麀聚之。康假于田,肆克宇之。"探柳子之意,"逐"训为"假"。假,因也,因,由也。逐训假,以"逐"、"由"相通故也。
《诗?小雅?我行其野》云"言采其蓫",蓫即蓨,《说文》云:"苗,蓨也,从艸,由声。"蓫之通苗,犹逐之通由也。
《说文》又云:"笛,从竹,由声。"《周礼?春官?笙师》作"篴",朱载堉《律吕精义》云:"篴与笛音义并同,古文作篴,今文作笛。"篴之通笛,亦犹逐之通由也。
"犬",借指田猎。两句言少康由田猎而颠陨浇之首。古有关田猎字多从犬,朱骏声已言之(新出土之中山口胤嗣妾子壶:"茅〈苗〉〈蒐〉田〈田〉猎",田字即加犬)。
启棘宾商,九辩九歌
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
"启棘宾商"一句,说至纷纭。
注家并谓"启"为"夏启",实误。此四句与"皆归躬"四句同例,主语后出。《诗?小雅?采薇》"不惶启居"、"不惶启处"。《传》云:"启,跪处居 也。"《笺》云:"启,跪也。"《尔雅?释言》云:"启,跪也。"《注》:"跽也。"毛奇龄《经问?答姜北烈问》云:"坐有二仪,一是危坐,即跪坐也。" 古人席地而坐,故有危坐安坐也。
"棘",王逸云:"陈也。"洪补云:"急也。"朱熹"疑棘当作梦",王闿运云:"戟也。"诸家说均未安。
《左传?僖公十五年》云:"穆姬闻晋侯将至,以大子、弘与女简、璧登台而履薪焉。"《注》:"穆姬欲自罪,故登台而荐之以薪,左右上下皆履柴乃得通。" 《文选?思玄赋》李善《注》引《淮南子》云:"汤时大旱七年,卜用人祀天。汤曰:我本卜祭为民,岂乎自当之。乃使人积薪,剪发及爪,自洁,居柴上,将自焚 以祭天。"
"薪"与"棘"为一物。
《诗?邶风?凯风》一章曰:"吹彼棘心。"二章曰:"吹彼棘薪。"闻一多先生《诗经通义?邶风》云:"以其体言则曰棘心,以其用言则曰棘薪,其实皆即棘耳。"是"棘""薪"为一物,此一证也。
《诗?郑风?扬之水》一章曰"不流束楚。"二章曰:"不流束薪。"楚薪互文。《管子?地员》云:"其草宜楚棘。"楚棘连言。互文,连言义并同,是"棘""薪"为一物,此二证也。
穆姬履薪以自罪,商汤居薪以祭天,夏启跪棘以"宾商",形式无别,且皆在示心迹之诚敬,立意亦差近。
《周礼?朝士》云:"掌建邦外朝之法,左九棘,孤卿大夫位焉,群士在其后;右九棘,公侯伯子男位焉,群吏在其后。"《礼记?王制》云:"大司寇听之棘木 之下。"《初学记》二○引《春秋元命苞》云:"棘,赤心有刺,言治人者,原其心,不失其实,示所以刺入其情,令各归实。"
知之者,古系囚周其身置之棘。
《易?坎》云:"系用徽墨,寘于丛棘。"《左传?哀公八年》云:"邾子又无道,吴子使大宰子余讨之,囚诸楼台,栫之以棘。"
履薪、跪棘所以示诚敬,盖古狱前植棘,系囚以棘之制之变耳。
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谓"商"当作"帝",即"天"也。可从。竹简《孙膑兵法》第七片云:"帝奄反。"商奄,古东方国。帝应是商。此帝商互伪之比。晚 期金文,"帝"亦作"啻"(见《陈侯因敦》),而"啻"与从"啻"之字隶书多定作"商"。此帝商二字互伪之由。《山海经?大荒西经》云:"有人珥两青蛇, 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郝懿行《义疏》:"启三度宾于天帝,而得九奏之乐。""启棘宾帝,九辩九歌",事与《山 海经》尽合,以是知"商"之当作"帝"也。
《说文》云:"勤,劳也。"《尔雅?释训?疏》云"勤者劳力也",《广雅》云:"贤,劳 也。"《诗?小雅?北山》云"我从事独贤",《传》:"贤,劳也。"勤训劳,贤亦训劳,是"勤"与"贤"义通。"勤子"犹"贤子"也。启承禹绪,征有扈, 安天下,故谓贤子。贤子而破母腹出,使母尸(死尸通)委弃满地,是用问难。
汤谋易旅,何以厚之
覆舟斟寻,何道取之
朱熹《楚辞集注》曰:"汤与上句过浇,下句斟寻;事不相涉。"朱说是。上数句尽言浇事,下两句,事见《古本竹书纪年》:"帝相二十七年,浇伐斟寻,大战 于潍,覆其舟,灭之。"盖浇勇力过人,往往陆地行舟,何得覆舟斟寻而取亡,此事之大可怪者,故问曰:"何术取之哉?"丁晏《天问笺》曰:"汤古与盪通,即 《论语》奡盪舟也。"俞樾《论语平议》谓"奡"即"浇",是丁亦以此句说浇事。然则,"汤"其为误字乎?朱改作"康",以为即"复禹之迹"之少康(《左 传?哀公元年》),闻一多先生据牟廷相说改作"浇",说固可通,惟改字作训,学者不取也。
姜亮夫先生曰:汤训大,"非指商汤",至确。
"易旅"云云,歧说尤多。
王闿运训"易"为"治",闻一多、姜亮夫二先生说同,近于省吾先生据金文创为新说,谓"易"为"锡","易旅"为"赏赐师旅"。"旅",注家多训为"众",闻训为"甲",谓即《吕览?勿躬》"大桡作甲子"事。然于说寡证,闻以"治甲何厚"为问,亦似无谓,故皆不取。
"易"应从王逸《楚辞章句》训"变易",或从王夫之《楚辞通释》训"改革"。
"旅"之义为"道"。
《史记?周本纪》曰:"周公受禾东土,鲁天子之命。"《集解》引徐广曰:"《尚书?序》云:‘旅天子之命。’"《史记》作"鲁",《尚书》作"旅",是"鲁"与"旅"古通。
《说文》曰:",古文旅,古文以为鲁卫之鲁。"《集韵》曰:"旅,古作鲁。"《后汉书?光武纪》曰:"至是野谷旅生。"《注》:"不因播种而生,故曰旅,今字作稆,音吕,古字通。"鲁旅古在来纽鱼韵,故相通。
《汉书?枚乘传》曰:"鲁东海,绝吴之饷道。"二句为互文,"鲁"犹"道"也,鲁旅古通,鲁为道,是旅亦可为道矣。
知之者,"旅"本有"道"义。《礼记?郊特牲》曰"台门而旅树",《注》:"旅,道也。"《尔雅?释言》曰:"旅,途也。"《广韵》曰:"途,道也。"是旅即道也。
《易?系辞》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又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书?大禹谟》曰:"道心惟微。"诸"道"字并 "理"也。《广韵》曰:"道,理也。众妙皆道也。合三才万物共由者也。"《汉书?董仲舒传》曰:"道者,所由适于治之路也。"
"汤谋易旅,天何厚之",言浇恣意谋划改变天之常道,天反厚予其勇力,诚不可解,故问之。
姜亮夫先生曰:"何以厚之?何道取之?隐问天命,非指人事。"先多给其勇力,后使其覆舟取亡,"言天道之不能以力争也",说亦近是。
舜闵在家,父何以鳏
尧不姚告,二女何亲
注家多谓"舜父不闻亦鳏",因疑"父"应作"夫",而训"闵"为"爱"(姜亮夫说),为妻(闻一多说)。"父"似不错,不烦改。
以种种原因,我国古代传说见诸典籍者本甚寥寥,如必以多种典籍所载始可信,则本甚寥寥之我国传说,又势将有相当一部分会摒于古传说之大门外而渐趋消亡, 于古于今,并是损失。即如《天问》"该秉季德"、"恒秉季德"数句,由于地下材料之发掘,经王国维等先辈研究(见《卜辞中所见殷先公先王考》),卒使我们 得以认识。如在取得正确认识之前,原文早已变易全非,则由此带来的麻烦当可想而知。
姜亮夫先生更云:"‘夫何以’,《天问》句例。" 姜说凿空。《天问》问句,多冠一"何"字于句首。用"何以"提问者十又二(除"地何故以东南倾"与"何变化以作诈"二句不典型)。用"夫何"提问者五(除 "荆勋作师夫何长"不典型)。用"夫何以"提问者仅一见("夫何以变化")。一见之句,显然不可视为《天问》问句之通例。
"师何以尚之?"主谓结构,中加"何以"作状语,句法与"父何以鳏"同,知此亦《天问》问句之一类。
"闵",母也。
《释名?释言语》曰:"敏,闵也,进叙无否滞之言也,故汝颖言敏如闵也。""闵"与"敏"声近,古声近往往义通。
《诗?大雅?生民》曰:"履帝武敏歆。"《传》:"敏,拇也。"敏字从每,拇字从母,"每"与"母"古同字。闵敏声近义通,每又与母同字,是闵亦例得通母矣。
《山海经?中山经?注》以"梅"作"莓",或从每,或从莓。《诗?召南?摽有梅》,《释文》引《韩诗》"梅"作"楳"。《说文》曰:"梅,重文作楳。" 《说文》又曰:"某,古文作槑。"某与槑,并古"无"字。甲骨金文,"无"常作"母"。"无"与"毋",典籍亦多通用,而"毋"即"母"也。每敏同,梅楳 同,某无同,无毋一字,毋与母亦一字,是每敏与母通矣。闵敏声近义通,是闵亦例得通母矣。
"舜闵在家,父何以鳏",问舜之母在家,其父瞽叟何得谓之鳏夫。此事之明不可解者,故发而为问。下两句"尧不姚告,二女何亲",就舜娶发问。
《吕氏春秋?当务》曰:"尧有不慈之名,舜有不孝之行……"《庄子?盗跖》曰:"尧不慈,舜不孝……"疑古或有父鳏子不得即娶之礼,娶则为"不孝"。
屈子于舜素多赞词,闻舜父鳏即娶之传说,始则疑之,继则援别种传说(如"舜有母,父本不鳏"与《孟子?万章》所说"帝亦知告焉则舜不得妻也"之类)以反诘之,开脱之("父何以鳏"即"父不鳏","尧不姚告,二女何亲"即"尧如不吿姚,二女哪得亲")。
登立为帝,孰道尚之
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姜亮夫先生云:"……此四句文法组织……将主语倒置段末,苟易辞言之,当作‘女娲有体,孰制匠之?登立为帝,孰道尚之?’"姜说良是。
《太平御览》第七十八卷引应劭《风俗通》曰:"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絙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絙人也。"前半当产生于陶器发达之原始母系社会,后半所谓富贵贫贱,则已渗入明显之阶级意识。
人类起源,素为初民所关心,西方基督教亦谓上帝以泥捏成人类始祖亚当、夏娃,与我国女娲传说极为相似。
《说文》曰:"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山海经?大荒西经?注》:"……此女娲所以七十化也。"王逸亦曰:"女娲……一日七十化。"万物既为女 娲所化生,女娲当先自有其形体("有体"之"有"如字,不必谓借为"育"或"蛕"也),则女娲之形体又孰为制匠之哉?屈子此问,对人类起源之神道观念实已 否定,思想极为可贵。
"登立为帝,孰道尚之?"王逸以不解倒语故,误属伏羲,曰:"伏羲始画八卦,修行道德,万民登以为帝。"朱熹见句中无伏羲字,本盖阙之义。毛奇龄《天问补注》谓"登"为炎帝母女登,强为之释曰:"登之所立,则为帝。"不辞甚矣。
"立"当训"天"。
《秦公钟》云:"畯疐在立。"《秦公(簋)》与钟文多同,则曰:"疐才(在)天。"是"立"与"天"古通。"天"与"大"古亦通,《说文》云:立(),从大从一。故"立"可通"天"也。
或曰:"立""位"一字,"立"当是"位",说亦通。
石经《春秋》"公即位"作"公即立"。《周礼?春官》曰:"小宗伯掌神位。"《注》:"故书位作立。郑司农曰:古者立位同字。""尚",《增韵》云: "尊也。"《诗?大雅?大明》云:"维师尚父。"《笺》:"尚父,吕望也,尊称焉。"《广雅?释诂》:"尚,上也。"在上为尊。
《世 本?姓氏》云:"女氏:天皇封弟于汝水之阳,后为天子,因称女皇。"此谓女娲为天皇弟,后称女皇,作为史实,似不宜轻信。《论衡?顺鼓》云:"俗图画女娲 之象为妇人之形,又其号曰女(亦似本为男形——易案),仲舒之意(《春秋繁露》有《请雨》、《止雨》二篇,后一文中似有祭女娲之法,惜今本《论衡》无), 殆谓古妇人帝王者也。男阳而女阴,阴气为害,故祭女娲求福佑也。"疑屈子时,或盛传女娲登天为帝事,此女姓中心社会之特点,而屈子所见帝天下者皆男性,故 难之曰:女娲登天为帝,是何理而尊尚之也?
舜服厥弟,终然为害
何肆犬体,而厥身不危败
柳宗元所见本作"犬体",今本同。洪朱同引一本作"何得肆其犬豕",王逸曰:"……象无道,肆其犬豕之心",则王本亦作"何肆犬豕"。"体"应作"豕"。
王逸曰:"服,事也。厥,其也。言舜弟象施行无道,舜犹服而事之,然象终欲害舜也。"象之害舜,一曰完廪,二曰浚井(见《孟子?万章》与《史记?五帝 纪》。《列女传?有虞二妃传》有醉酒一事,则瞽叟所为)。故王又曰:"象无道,肆其犬豕之心,烧廪、填井,欲以杀舜,然终不能危败舜身也。"
王谓"厥身不危败"之"厥"为舜,义实未当。纯之语法,"厥"乃"肆犬豕"之主语,又与"身"构成偏正词组,作"不危败"之主语,"厥"谓象也。《天 问》句例,往往如此。朱熹曰:象日以害舜为事,而"舜为天子,卒不诛象……"《孟子》、《史记正义》并曰:封之有庳,富之贵之。此即所谓"厥身不危败" 也,王说失之。
考王之失,在读"肆"如字耳。
《说文》"肆"作"",从隶声,读若虺。疑"肆"与"隶"本通。
《周礼?司尊彝》"祼用虎彝、隹彝",郑司农读"隹"为"虺"。《淮南子?修务训》"嫫母仳隹",高诱谓"隹读近虺"。似从"隹"之字与从"隶"之字声近。隹在端母,隶在定母,古读本不分。
《书?汤誓》曰:"肆台小子。"《墨子?兼爱下》作"惟予小子履。"《书》用"肆",《墨》用"惟",隹与隶声近,故"肆"与"惟"义通也。《左传?成公十三年》曰:"昔逮我献公及穆公相好,""逮"犹"惟"也。肆惟义通,惟逮义通,是肆与逮义可通也。
《诗?齐风?敝笱》曰:"其鱼唯唯。"《释文》引《韩诗》作"遗遗",是从"隹"之字与从"贵"之字可通。
《说文》曰:"喟,太息也。"重文作"贵"。又曰:",卧息也。"是从"贵"之字与从"隶"之字义近。肆惟义通,唯遗字通,贵义近,是肆与逮例得相通矣。
《说文》曰:"隶,及也。"又曰:"逮,唐逮,及也。""何肆犬豕"即"何逮犬豕",与俗"狗彘不如"义同。言舜服事其弟,其弟则始终为害,是象之为人何及犬豕,然其身未尝危败。善恶报应,爽失如此,此屈子所以不得不问也。
闻一多先生牵合醉酒一事,以为"肆犬豕"应是"注犬矢",御醉也。醉酒一事,惟见《列女传》:"瞽叟又速舜饮酒,醉将杀之。舜告二女,二女乃与舜药浴注豕。遂往,舜终日饮酒不醉。"如前说,此事瞽叟所为,与象无涉。四句专问象事,故知闻说凿空,失之。
简狄在台喾何宜
玄鸟致贻女何嘉
《山海经?海内北经》:"帝尧台,帝喾台,帝丹朱台,帝舜台,各二台。台四方,在昆仑东北。"知帝喾有台。
《吕氏春秋?音初》谓简狄为有戎氏美女,居九成台上,帝喾使燕探之,燕贻二卵北飞。《史记?殷本纪》载:简狄浴于河,见燕贻一卵,取而吞之,遂孕契,是 为商之始祖。《列女传》亦曰:当尧之时,简狄与其妹娣浴于玄丘之水,有玄鸟衔卵,过而坠之,五色甚好,简狄得而吞之,遂孕而生契。《诗?商颂?玄鸟》曰: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离骚》曰:"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戎之佚女……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九章?思美人》曰:"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 致诒。"所叙与《天问》并同。
郭沫若先生《青铜时代?先秦天道观之进展》一文指出:"玄鸟旧说以为燕子,但是我想和《山海经》的‘惟 帝俊下友’的‘五彩之鸟’是同一的东西……玄鸟就是凤凰……‘五彩之鸟’大约就是卜辞中的凤……但无论是凤或燕子,我相信这传说是生殖器的象征,鸟直到现 在都是生殖器的别名,卵是睾丸的别名。"郭说是。
"何宜"之"宜",王逸、洪、朱皆无说。
《礼记?内则》曰"子甚宜其妻",宜犹合也。《诗?大雅?大明》曰"天作之合",合犹配也。《汉书?货殖传》曰:"曲盐豉千合。"颜师古《注》:"曲以斤石称之轻重,齐则为合;盐豉以斗斛量之多少,等亦为合。合者,相配偶之言耳。"是"宜"义为"配偶"。
"何喜"之"喜",《续汉书?礼仪志》引作"嘉",柳子《天时》曰:"胡乙之食而怪焉以嘉。"所据本亦作"嘉",嘉与宜韵,作喜则失韵矣。
戴震《屈原赋注》谓嘉祥而有子,闻一多先生更引卜辞证"力女"(嘉)"当即生子之谓",释《礼记?月食》郑《注》之"高辛氏之世,玄鸟遗卵,戎简吞之而 生契,后王以为媒官嘉祥而立其祠焉"之"嘉祥"为"加生之祥",而《国语?周语下》之"赐姓曰姒,氏曰有夏,谓真能以嘉祉殷富生物也"之"嘉祉"为"加生 之福祉"。说固可通。然疑此"嘉"字与上句"宜"字互文,义相近也。
王念孙《广雅?释言?疏证》曰:"《诗?小雅?鱼丽》曰‘维其嘉矣’,又曰‘维其偕矣’,《诗?小雅?宾之初旦》曰‘饮酒孔嘉’,又曰‘饮酒孔偕’,"是嘉偕古通。
《管子?版法》曰:"偕度量。"偕犹同也。
《山海经?海内经》曰:"伯陵同吴权之妻阿女缘妇。"郭璞《注》:"同犹通淫之也。"《国语?郑语》载史伯引《训语》曰:"夏之衰也,褒人之神化为二龙,以同于王庭而言曰:‘余,褒之二君也。’……"同犹交配也。
简狄高居于九成之台,帝喾何由而得与之配合;玄鸟贻下卵子,简狄哪里同其交媾,事皆可疑,故问难。
干协时舞,何以怀之
平胁曼肤,何以肥之
《章句》谓"干协"二句少康事,柳宗元则以为舜事,其《天对》曰:"阶干以娱,苗革而格;不迫以死,夫胡狃厥贼!"柳意本《尚书?大禹谟》:舜时,有苗 氏叛,舜伐之,不服,于是偃武以修文德,令万人执干羽舞于两阶,七十日,有苗服。姜亮夫先生云:上言王亥服牛见毙,下言王恒争得服牛,大意相承,此处不当 另入他事,此亦宜指王亥事言。以文义审之,言舞、言怀,言曼肤、言肥,疑皆为王亥所由见毙之事。因引《山海经?大荒东经》郭璞《注》引《竹书》"殷子王 亥,宾于有易而淫焉。有易之君绵臣,杀而放之"诸语证成其说。文献不足,宜本阙如之义。
"平胁"二句,王逸以为纣事,盖缘"平"上原有"受"字,受,纣名也。然有"曼"字语法不通,今本无"受"字,应从今本。
又,王逸训"平胁曼肤"为形体曼泽之状,注家亦迄无异词,而王训实未尽当。
《史记?五帝纪》曰:"便章百姓。"《索隐》谓"古文尚书作平。"便平古通。《后汉书?边韶传》曰:"边孝先,腹便便。"便便,肥满貌。
疑"平"当读如"冯"(或凭)。《广雅?释诂》一:"凭,满也。"《离骚》云:"凭不厌乎求索。"王逸《注》:"楚人名满曰凭。"
"胁",《广韵》训"胸"。戴《注》引王石冰《素问?注》曰:"胁者,两乳之下及胳外也。"《说文》曰:"两膀也。"《玉篇》曰:"身左右两膀。"《增韵》曰:"腋下也。"诸说差近。
"平胁",肥满之胸也。
《说文》曰:"肤,籀文作胪。"《正字通》曰:"《说文》:胪从肉,卢声……籀文作肤。"是"肤"与"胪"古本通。金文"卢国"之"卢"作"肤",或作"脚"。"卢"作"肤"。"胪"作"肤"。证"肤"与"胪"古字同。
《说文》曰:"腹前曰胪。"《通雅》曰:"胪胀,腹膨胀也。"《艺文类聚》四十九引《释名》曰:"‘鸿胪’:腹前肥者曰肤。此主王侯及蕃国,言以京师为心体,王侯外国为腹胪以养之也。"是肤即腹也。鸿,大也。鸿胪,大腹也。
《说文》曰:"曼,引也。"《玉篇》曰:"长也。"《鲁颂?宫》曰:"孔曼且硕。"《传》:"曼,长也。"《笺》:"修也,广也。"古修长、广、大,义并通。
"曼肤"与"鸿胪"义同,即肥大之腹也。
肥满之胸与肥大之腹为互文。
《说文》曰:"肥,多肉也。从肉从,会意。"徐曰:"肉不可过多,故从,寓戒。"古人以肥为戒,故多不欲肥,此屈子以肥为问难之由与?
《淮南子?泰初训》:"肥肌肤,充肠腹,供嗜欲,兼生之末也。"又《论衡?语增》:"传语曰:桀纣之君,垂腴尺余。夫言圣人忧世念人,身体羸恶,不能身体肥泽……"张显《析言论》引古谚:"桀纣无道,肥肤三尺。"尤证肥为昏君所特有,不可不戒。
汤出重泉,夫何罪尤
《史记?夏本纪》载:夏桀暴虐,囚汤于夏台。注家多以为"重泉"为夏台所在地。
卜辞"泉"作"","牢"作""、""、"",象穿地之形。
古者,牢狱往往穿地为之。《太平御览》六四二引《三国典略》曰:"昼则供役,夜置地牢。"《盐铁论?褒贤》曰:"身在深牢,莫和恤视。"《后汉书?党锢 传?范滂传》论曰"幽深牢","深牢"皆穿地而为之"地牢"也。故"地牢"亦谓之"穴"。《汉书?尹赏传》曰:"治狱穿地,方深各数尺余,乃以大石覆其 口,名曰虎穴。"又谓之"窖"。《汉书?苏武传》曰:"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单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又谓之""。《论衡?乱龙》曰: "凿地为,卧木囚其中。"又谓之"井"。《潜夫论?忠贵》曰:"或拉掣胸,掊死深牢。"《汉书?谷永传》曰:"又以掖庭狱大为乱阱。"颜《注》:"穿地为 坑阱以拘系罪人也。""囚"字古作"",象囚于井中之人。""(坎)与"井"还直接与"法"有关。《尔雅?释言》:"坎,律,铨也。"《注》:《易》: "坎卦主法。法、律,皆所以铨量轻重。"金文借"井"为刑法字。《说文》:",罚罪也。从井,从刀。"《易》曰:"井,法也,井亦声。"
泉,穿地引水,牢,穿地拘人,其事略同。故"泉"与"牢"二字形义并近。"重"有复迭义,可引为深。"重泉"者,"重牢"也,"深牢"也。
到击纣躬,叔旦不嘉
"到",王逸曰:"武王始至盟津,八百诸侯不期而到,皆曰纣可伐。"洪补引《尔雅?疏》谓"到"为"自远而至",并引《六韬》以申论之(丁晏《天问笺》 取证更富)。马其昶《屈赋微》则云:"到同倒,《史记》:纣师皆倒兵以战。"刘盼遂先生以为"到为刀之借字",闻一多先生说为"劲"之伪。
"到",洪补引一本作"列",朱注本同。作"列"是。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列"训为"齐",谓"列击,指大会孟津言"。于省吾先生云"列"读为"厉",最为特识。《周礼?春官宗伯?注》曰"有厉山氏之子 曰柱",《释文》:"厉本或作列。"是"厉"与"列"古通之证。顾以厉、列、猛一义,谓"列击"即"猛击",于诗义似未尽合。
武王伐 纣事,典籍多有记载。《史记?殷本纪》曰:"武王遂斩纣头,悬之大白之旗。"《逸周书?克殷》云:武王"先入,适王所,乃克射之,三发而后下车,而击之以 轻吕,斩之以黄钺,折,县(悬)诸大白"。朱右曾《周书集训校释》曰:"《墨子》云:武王斩纣而系之赤缳,载之白旗。《荀子》云:纣悬于赤旆。《尸子》 云:武王亲斫殷纣之颈。《汲郡古文》云:王亲禽纣于南单之台。"曰斩,曰斫,曰系之,曰悬,疑"列"当训为"绳带"之"带",而"击"当是"系"。
《诗?小雅?都人士》曰:"垂带而厉。"《传》:"厉,带之垂者。"《集疏》:"对文则厉为垂带之名,散文而厉亦带也。"《左传?桓公二年》云"厉游 缨","厉"与"缨"并举,杜《注》:"厉,大带之垂者。"《小尔雅?广服》曰:"带之垂者谓之厉。"《方言》四曰:"厉谓之带。"《广雅?释器》亦曰: "厉,带也。"
"列"与"厉"古通,"厉"训"带",是"列"亦训"带"矣。
"",《广韵》曰:"与击同。"《集韵》曰"与同。"《类篇》曰:"或作击。"《后汉书?景帝纪》颜师古《注》曰:",古字。"
""与""同义,""又""之古文,是"击"与""通矣。
"列击纣躬",谓以大带纣之躬而悬之于旗也。
王逸复曰:"武王始至孟津,八百诸侯不期而到,皆曰纣可伐也。白鱼入于王舟,群臣咸曰:‘休哉!’周公曰:‘虽休勿休。’故曰‘叔旦不嘉’也。"
"嘉"训"喜"。
柳子《天对》曰:"颈纣黄钺,旦孰喜之?"柳正训"嘉"为"喜"也。《礼记?礼运》曰:"以嘉魂魄。"郑《注》:"嘉,乐也。"乐亦喜也。
王逸引史实不可易,唯"嘉"义未出,故略为之说耳。
何亲揆发足,周之命以咨嗟
姜亮夫先生云:"‘何亲揆发足’二句,《章句》所释,几于文理不通。按此四句皆就周公立言,则‘亲揆’云云,自亦周公事无疑;然如王说,则百姓咨嗟叹 美,正不必为问。其失文旨,盖已甚显。此二句必是问义之所在,其义亦必与上二句或相反,或相成,此为《天问》句例,亦必无疑。特词义晦塞,不可猝明。"姜 驳《章句》甚是,析二句文例亦近是。
姜又云:"按一本作‘亲揆发定,周命咨嗟’,则二语伪误实甚。疑当作‘亲拨正周命,何以咨嗟’。揆、发二字形近而衍(《怀沙》‘孰察其拨正’句,《史记》作‘揆正’,是揆拨互误之比);定、足与正皆形似而误。"紊乱原文如此,殊为后学所不敢苟同也。
洪朱同引一本"亲揆"前无"何"字,《天问》句例,一事一问。有"何"字是。朱本"足"作"定","发足"连读,朱《注》:"属上句非是。""足"字当属上句(理见后)。朱引一本无"之以"二字,无"之以"是。
揆,度也。注家无异词。
"发"读为"拨"。
《商颂?长发》云"玄王桓拨",《韩诗》"拨"作"发",是"拨"与"发"古通。
拨,曲也。
《荀子?正名》云:"不能以拨弓曲矢中,"拨与曲互文一义。《管子?宙合》云:"夫绳扶拨以为正。"高诱《注》:"拨,枉也。"枉即曲也。拨与正对文异义。
"定"、"足"与"正"古本通。
"定"之古文作"","正"之古文亦有作""者,是定正本为一字。故《韵会》云:"定,古通正。"《周礼?天官》云:"宰夫岁终,则令群吏正岁会;月终,则令正月要。"《注》:"正犹定。"此定正古通之证。
定与正字同义通,定亦有止义。
《书?洛诰》云:"公定,予往已公功。"《注》:"威王欲周公止洛自归往宗周也。"定训止。《诗?小雅?采薇》云:"岂敢定居?"《笺》:"定,止也。"《仪礼?乡饮酒礼》云:"羹定。"《注》:"定犹熟也。"《疏》:"熟即止,故以定言之。"此定有止义之证。
止与足亦通。
古从""与从"止"同。
《尔雅?释草》云"蕲茝",樊光本"茝"作"芷"。《名医别录》直云:"白芷一名白茝。"是从与从止同也。
《玉篇》云:赜即歵。《易?系辞上?传》云:"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赜犹迹也。赜即歵,亦犹迹,是歵与迹通。歵之通迹,犹止之通足也。此止足互通之证。
《隶释》汉碑:赜作。赜与歵迹互通,已证如上。赜又作,是歵、迹、亦互通也。歵、迹之通,亦犹止、足之通正也。此足正古通之证。
定正字同义通,定有止义,止足互通,足又通正,故曰:定、足与正古本通。
《易?坤?文言》云:"直,其正也。"《尔雅?释泉》云:"滥泉正出。正出,直出也。"是正犹直也。"亲揆发定",抑"亲揆发足"。要皆"亲揆拨正"即"亲度曲直"之谓也。《九章?怀沙》云:"巧倕不兮,孰察其拨正?"拨正,曲直也。是屈子惯用拨正之比。
"咨嗟"云云,姜曰:"言有所放失之叹词,语根与参差、差池相类。"又曰:"指管蔡流言言。周公居东,有《金縢》、《鸱鸮》之篇,是为咨嗟也。"说可从。
此二句与上二句相反为义,上言武王以大带系纣之躬于旗上,周公未之为喜,其仁爱之诚,当可感召于人,何以躬亲调度国家之曲直,周运反有咨嗟概叹之事耶?
稷维元子,帝何竺之
投之于冰上,鸟何燠之
《诗?大雅?生民》曰:"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祓)无子,履帝武敏歆(喜),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后稷生后,《诗》又曰:"诞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置之平林,会伐平林。诞置之寒冰,鸟覆翼之。"故稷又名之曰弃。
弃稷降生之传说,当历人类母系中心社会至男系中心社会一漫长时期。初,民维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元子(长子)之遭遇,决不会如此其惨烈。殆母系社会日渐 崩溃,男系社会日渐成形,人类略具夫妇观念,而夫妇制度未十分确定时,容或流行虐杀元子之风焉。刘盼遂先生曰:"古者夫妇制度未确定时,其夫往往疑其子为 其妻与他种合而生,故有杀子之风。《史记?夏本纪》:禹曰:‘予辛壬娶涂山,癸甲生启,予不生。’此不以启为子也。《汉书?元后传》王章上封事云:‘羌胡 尚有杀首子,以荡肠正世。’颜师古曰:‘言妇初来,所生之子,或他姓。’《墨子》亦云‘樾东有亥沐之国,食其长子,以为宜弟。’知古代于元子所最毒视,不 如周世之重嫡长也。屈子生于战代,故以为怪而问之。"刘说殆确。
准兹刘说,"竺"应训"毒"。
俞樾《读楚辞校》曰:"帝,谓帝喾。竺,当为毒,古字通用,天竺之为天毒,即其证也。"
《后汉书?西域传》曰:"天竺国一名身毒国。"《山海经?海内经?注》:"天毒即天竺。"《通志略》谓即"捐毒"。《史记?宋微子世家》:"天笃下灾。"《尚书?微子之命》作"天毒降灾"。并俞说之佳证。
《广韵》曰:"竺,东毒切。"《集韵》、《正韵》曰:"竺,都毒切。"是竺毒音近,故得通用。
《说文》曰:"竺,同笃,厚也。"《尔雅?释训》曰:"竺,厚也。"《疏》:"与笃同。"《天对》曰:"弃灵而功,笃胡爽焉?"是柳见本作笃。洪朱同引一本作笃。《太平御览》九一四引亦作笃。王逸训"厚",则本作竺,笃乃假借字。
作竺,借为笃,训厚,义并当是"毒"。
《说文》曰:",厚也。害人之草往往而生。从中从毒。"《广韵》曰:"本作,今经史并省中,从主,作毒。"笃训厚,毒亦训厚,二字同义,例得相通。
《广雅?释言》曰:"毒,憎也。"《博雅》曰:"毒,恶也,一曰害也。"《书?盘庚》曰:"惟汝自生毒。"《传》:"自生毒害。"毒害连文一义。《后汉书?冯衍传》引《显志赋》曰:"恶丛巧之乱世兮,毒纵横之败俗。"《注》:"毒,恨也。"恶毒互文见义。
"此言后稷乃帝喾之元子,帝喾何为憎恶而弃之至再三乎?下文‘投之冰上,鸟何燠之’,即承此而言。"(俞樾语)
古儒书谓喾崩后十二月稷始生,似"帝何毒之"为无由。疑屈子另有所本,与儒书未尽合耳。
伯昌号衰,秉鞭作牧
何令彻彼岐社,命有殷之国
伯昌,西伯昌也,即周文王,纣王时为西方诸侯之长,故号西伯。
"号衰",王逸谓为"纣之号令衰微",注家多从其说。姜亮夫先生始斥王训"不辞",曰:"此号字当动词用,号衰犹言振微起衰也。"并引朱熹说,谓"伯昌 号衰,秉鞭作牧"二句"言文王号令于殷世衰微之际,以天下服事有殷,而为王执鞭,以作六州之牧也"。姜斥王训"不辞",良是,而自为说亦未当于诗旨也。
《说文》曰:"号,痛声也。"《颜氏家训?风操》曰:"礼以哭有言者为号。"《汉书?刘向传》颜师古《注》:"号谓哭而且言也。"
《左传?僖公六年》曰:"大夫衰绖。"衰又作缞,《左传?襄公十七年》曰:"晏婴粗缞斩。"《注》:"缞在胸前。"衰,丧服也。
"号衰",犹言哭丧也。
《史记?周本纪》、《诗?大雅?皇矣》并言太伯、仲虞让国季历事。季历即太王,即伯昌父。《古本竹书纪年》载:季历见杀于殷王文丁。是伯昌实继乃父季历之志而"秉鞭作牧",此盖"伯昌号衰"一句所本。
"何令彻彼岐社,命有殷之国。"令命古同字,令字贯"彻岐社"与"有殷国"二事,命字当从闻一多先生《楚辞校补》删。
"彻",毁也。
《诗?小雅?十月之交》曰:"彻我墙屋。"《笺》:"彻毁我墙屋也。"古建国必立社,周原为西方诸侯,故社立于岐山。武王代殷,乃毁岐社而别立太社,更新也。戴震训彻为通,谓通岐之社于天下以为太社,说亦可通。
"有",《唐韵正》曰:"古读若以。"《诗?周南?芣》曰:"采采芣,薄言有之。"有协。古音同以,音同则义通。《论语?子张》曰:"譬诸草木,区以别 矣。"《集注》:"固有别矣。"以训为有。《史记?信陵君传》曰:"以负于魏,无功于赵。"以无互文,以犹有也。《汉书?郊祀志》曰:"民以物叙。"孟康 《注》:"各有分叙。"以亦训为有。《九歌?国殇》曰:"诚既勇兮又以武。"又曰:"身既死兮神以灵。"以并是有。
"以",用也。
《九章?涉江》曰:"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以用互文一义。《论语?为政》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所以犹所用也。《左传?襄公十年》曰:"我辞礼矣,彼则以之。"以之犹用之也。
"用",享也。
《说文》曰:",用也。从从自。自知臭,(各本作香,从段玉裁改)所食也。读若庸。"金文《柏舟》庸作,魏石经《尚书》古文庸作。庸之古文作(享),故庸与享义通。《荀子?王霸》曰:"用国者,得百姓之力者富。"用国即享国。享庸之庸,经传多作用。
"有殷之国",享殷之国也。
诗谓昌伯起于为父号丧之时,秉鞭作牧,仅得二世,何得毁彼岐社,而享用殷商之国?
悟过更改,我又何言
吴光争国,久余是胜
一本无"我"字,闻一多先生曰:"此句本当移上与‘伏匿穴处’句相承。"因主"我"字衍,曰:"‘伏匿穴处云何爰?悟过更改又何言?’语意相偶,句法亦 一律也。"闻以为"本篇呵壁之辞,所问皆自然现象与历史陈迹,初未羼入作者个人成分,故知我字必系衍文"。闻谓不应出"我"字,是,然必以"我"为衍文, 移此句承上则非。姜亮夫先生谓此句属上,则"以三句为韵",不合《天问》韵例,未尽当。
"我"读如"义"。
本篇"蜂蛾微命力何固",洪朱同云"蛾"古"蚁"字,柳子《天对》正作蚁。蛾之通蚁,犹我之通义也(古嫦娥一名嫦仪)。
"义又何言",于"义"又有何可说也。
如此,则四句"语意相偶,句法亦一律也。"
吾告堵敖以不长
闻一多先生曰:"堵敖,楚文王子熊囏也。"堵敖弟熊恽,弑堵敖自立,是为成王。成王八年,子文为令尹。疑此及下‘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二句,仍问子文事。"事在春秋中叶,屈子与堵敖不得‘相对论事’。因疑‘吾’为误字。"
"晤"古文作"",与"吾"形似。吾或是晤。《说文》云:"晤,明也。"晤告即明告也。《九章?怀沙》曰:"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差可比。
一九六四年五月初稿于隆回一中原载一九八一年《求索》第三期
"鸱龟曳衔"新解
二○○三年秋天,我们随旅行社去海南游了一圈,整天沉醉在祖国南疆的奇光异彩中,十分兴奋。但是,曾经保存在记忆中的形形色色,至今却变得模糊起来,有 些甚而至于几乎完全淡忘了。只有一点,深深地烙在我们的心里,而且,一直让我们不时地咀嚼、回味,那就是躺在亚龙湾的那一幢由港商投资兴建的庞然海底世界 大厦。
还没到亚龙湾,导游小姐便饶有兴味地提醒我们:"前面就是亚龙湾,那里有幢大厦,大家可要仔细看一看。"接着,她又提醒我们: "大家要仔细看的是大厦的顶部。"原来,大厦的顶部整个儿是一只玳瑁。玳瑁是什么?是海中的大龟。但是,这种海龟与一般的海龟有一点明显的区别,那就是嘴 巴。它的嘴巴很尖,很勾,与老鹰一个样,故海南人叫它"鹰嘴龟"。导游小姐告诉我们:民间传说:鹰嘴龟是镇海的神物,海上人敬奉它为保护神。接着,她还不 无神秘地向我们讲述了一个这样的故事:有一回,一拨人坐海轮来海南,遭遇了大风暴,海轮颠簸得厉害,轮船上的人没有一个不吐得死去活来的。风暴愈来愈猛, 海轮好几次要翻过来了,大家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有一位老妇人却特别,一、她一直没有吐。二、她一直比较镇定。原来她手上戴了一只玳瑁镯子。就是这一只玳瑁 镯子保护了她,也保护了海轮上所有的人。但是,对付了这次大劫,这只手镯的灵威已经耗尽。老妇人只好在海南再买一只。
导游小姐讲解这个故事,也许带有为海南人兜售各种玳瑁饰品的用意。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个故事却使我们忽然想起了《楚辞?天问》里困惑了学人两千余年的那个"鸱龟"。
一
《天问》云:
鸱龟曳衔,鲧何听焉?
东汉王逸注云:
言鲧治水,绩用不成,尧乃放杀之羽山,飞鸟水虫,曳衔食之,鲧何能复不听乎?
王逸认为"鸱"是"飞鸟","龟"是"水虫","曳衔"则是"曳衔而食"鲧肉,而"鲧何能复不听乎"?
清徐文靖在其《管城硕记》里持反对态度,鲧已"放杀"了,还有什么听不听的。所以他说:"此大悖也"。但以"鸱"为"飞鸟","龟"是"水虫",与王逸还是一样。
明黄文焕《楚辞听直》云:
鸱龟曳衔者,飞鸟亲高,水族就下,类既各殊,性亦各异。……《国语》称其(指鲧)堕高湮卑,以高为卑,则是欲鸱下而从龟,龟曳鸱以入也。以卑为髙,则是欲龟邱而从鸱,鸱衔龟以飞也。
明周拱辰《离骚草木史》云:
盖鸱龟曳衔,鲧障水法也。鲧睹鸱龟曳尾相衔,因而筑为长堤高城,参差绵亘,亦如鸱龟之曳尾相衔者然。
清钱澄之《庄屈合诂》云:
鸱飞龟潜,飞者曳之,潜者衔之,彼此牵挂。……《国语》称其堕高堙卑,此其所听者也。
诸说并以鸱龟为二物,与王逸同。但并以曳衔为牵引筑堤的意思,较王说为长。
至清徐焕龙始另出新说,《屈辞洗髓》云:
鸱龟事无考,玩语意,意当时有形似鸱鸟之龟,曳尾衔物而前,作导鲧治水状,鲧遂依之以施方略,故曰鲧何听焉。
徐焕龙一反成说,怀疑"鸱龟"并不是一鸱一龟,而是一种"形似鸱鸟"的"龟"。提出了一个接近于事实的新"猜想"。不过,这种"形似鸱鸟"的"龟"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他也觉得暂时"无考"。
清蒋骥总算给徐说找到了根据。他在《山带阁注楚辞》里说:
《山海经》,怪水,毫水,皆有旋龟,鸟首虺尾。《岭海异闻》,海龟鹰吻,大者径尺,《南越志》,宁县多鸯龟,鹅首,啮犬。
据此,蒋骥肯定说:
则徐(焕龙)说信矣。
游国恩先生疑"鸱龟"即"旋龟"。闻一多先生进一步提出"旋龟"即"龟",而"龟"即"鸱龟"。
《说文》云:",大龟也。"""的重文又作""。证""与""为一字,则"龟"当然即"旋龟"了。
《说文》云:"觜,鸱旧头上角觜也。"《说文》亦云:"龟,旧也。"证"旧"与"龟"为一字,"鸱旧"即"鸱龟"也。据《说文》,"鸱旧头上角觜"曰"角觿"。那么,"蠵龟"当然亦可曰"鸱旧"即"鸱龟"了。
旋龟、蠵龟、鸱龟,三而一者也。
这种龟与一般龟最明显的区别在哪里呢?还是前面提到的那一点:嘴巴。《说文》释"觜"云:"觜,鸱旧头上角觜也。""觜"即"嘴"字。"嘴"怎么叫作 "角觜"?古者,鸟嘴曰角。《诗?行露》云:"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角即鸟嘴也。鸟嘴的明显特点是什么?一是尖,二是有些还钩。《说文》的"鸱旧头 上角觜"的意思,无非是说鸱龟头上长着一个鸟那样的尖嘴、钩嘴。
闻一多先生考证了旋龟即蠵龟,蠵龟即鸱龟,但是,闻先生却引《说文》"雀,鸱属,有毛角"一条云:
鸟头上毛有似角者谓之角,亦谓之觜。则龟谓之觜蠵者,盖以其鸟首有毛角而得名也。……鸟有毛角名曰鸱旧,因之龟之鸟首而有毛角者,名曰鸱龟。
把鸱龟头上的尖嘴、钩嘴,误释为"鸟头上毛有似角者"的了,可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究其原因,闻先生虽然猜到了《天问》里的鸱龟"其为物也,乃鸱与龟之混合体",较王逸一派之说为进步。但闻先生却只承认鸱龟是"古代神话中之灵物",并由此而小心地发出疑问说:"不然者,其岂有鸟首龟身之生物哉?"与徐焕龙、蒋骥相较还明显地退了一步。
我们很幸运,二○○三年八月,在海南省海洋生物研究所里,亲眼见过两只其大"径尺"的"鸟首龟身"的"生物",它的学名叫"玳瑁",俗名叫"鹰嘴龟"。
我们认为,海南的"鹰嘴龟"与《天问》里的"鸱龟"完全一样,因为"鹰"与"鸱"同属一类。
二
"鹰嘴龟"、"鸱龟"与治水的鲧有怎样的关系呢?
王逸说:
言鲧治水,绩用不成,尧乃放杀之羽山,飞鸟水虫,曳衔而食之。
鲧与鸱龟的关系,在王逸看来,只是一种被食与食的关系。唐柳宗元《天对》云:"鸱龟肆喙"。清王夫之《楚辞通释?天问篇》云:"相传鲧死弃尸于羽渊,上为鸱衔,下为龟曳。"都是王逸观点的重复。但这种观点实在太幼稚,太没有说服力了。
写过《楚辞集注》的朱熹批评说:
旧说谓鲧死为鸱龟所食,鲧何以听而不争乎?特以意言之耳。
这批评无疑是正确的。他推测说:
详其文势,与下文应龙相类,似谓鲧听鸱龟曳衔之计而败其事。
虽然也还只是推测,但却把鲧与鸱龟的关系引到一条新的思路上去了。
在"鸱龟曳衔,鲧何听焉"之后,《天问》写道:
河海应龙,何(尽)画何历?
宋洪兴祖补注曰:
夏禹治水,有应龙以尾画地,即水泉流通。
"应龙"是神物,是助禹治水的。那么,"鸱龟"是什么?当然只会是助鲧治水的神物。这样,朱熹就把"鸱龟曳衔"与助鲧治水联系起来了。此后,明黄文焕、周拱辰、钱澄之,清毛奇龄、陈本礼等著名楚辞学者便都在朱说的基础上不断为这种联系找寻根据、充实理由。
黄文焕说:
鸱龟曳衔者,飞鸟亲高,水族就下,类既各殊,性亦各逆。欲使之互相衔曳而不相违,必无之理也。言鲧之治水,不知用顺而逆也。
周拱辰说:
鸱龟曳衔,经称鲧湮洪水,传称鲧障洪水,《国语》又称其堕高堙卑。盖鸱龟曳衔,鲧障水法也。
毛奇龄《天问笺》曰:
曳犹踵曳,以尾相掸援也。衔犹辔衔,以口相接衔也。……鲧筑堤以障洪水,宛委盘错,如鸱龟牵衔者然。
陈本礼《屈辞新义》亦曰:
鸱曳翅飞,状水为堤障而洄洑也。龟衔尾行,状土垒成阜而绵亘也。
上述诸楚辞名家还是把"鸱龟"视为一鸟一虫,没有摆脱王逸的影响。但他们以为鸱曳龟衔的情状,启发了鲧摸索出了筑堤障水的治水方法,抛弃了王逸鸱龟"食"鲧的幼稚观点,无疑是很有价值的。
不过,他们又几乎没有一个认可鲧采用的这一筑堤障水的治水方法,以为是鸱龟误导了鲧,以致绩用弗成,身陷危败。
黄文焕说:
不知鲧之何故而取法于是也。
"是",指筑堤障水法。
毛奇龄说:
是听鸱龟之计而误之耳。
"计",指筑堤障水法。
贺宽说:
鲧违水性,堕高堙卑,去顺用逆,犹之以鸱衔龟,以龟曳鸱……失其性也。
夏大霖说:
长堤联之,有如鸱龟之曳尾相衔也。但此可捍小水,非可以治洪水,鲧何出此谋也?
胡文英的《屈骚指掌》说得简直吓人:
言有若鸱龟之曳衔以导鲧,此乃魑魅之技,所以眩鲧耳。
把"鸱龟"骂作"魑魅",够狠的。
丁晏的《天问笺》说得也不比胡好听:
鸱龟曳衔,盖谓怪物之祟者,鲧何以听之而不治乎!
王运的《楚辞释》又与丁相呼应:
鸱龟曳衔,盖水怪败鲧功者也。
都骂"鸱龟"是"怪",也够狠的。故他们一个说,鸱龟"眩"鲧。一个说,鸱龟"祟"鲧。把鸱龟与鲧的关系传成了眩与被眩、祟与被祟的关系。眩是迷惑,犹可宽容。祟是为害,不可饶恕。
鸱龟启发鲧探索出了筑堤障水的治水方法,这是鸱龟对整个人类作出的贡献,它没有眩鲧,更没有祟鲧。我们要为鸱龟鸣不平。
三
鸱龟为什么能启发鲧探索出筑堤障水的治水方法呢?这要从龟的一种与生俱来的特殊本能谈起。
各种龟都是卵生的,每年产卵一次,时间在农历四五月间,但它自己却不孵卵。那么,它的卵怎么会变成小龟?原来它总是把卵产在向阳的水滨泥沙里。泥沙能吸 收阳光的热量,而且保持得比较久。它就靠泥沙里的热量给自己孵出小龟来。但是,龟生活的那个水域决不可能一年四季没有涨落的。如果龟卵产在当年的洪水线以 下,那么,洪水便可能把卵冲走,无法孵出龟来。即使侥幸没有冲走,泥沙在水里泡久了,里面的温度低,小龟也孵不出来。如果龟父母小心过甚,把卵产在老高老 高的泥沙里,洪水是够不上了,但小龟一出生,一时爬不到水里去,又会一个个失水而死去。因此,产卵的高低,直接关系到龟的种族的存亡,龟们必须万分认真地 考虑到,万分慎重地选择好。大概经过了无数代龟们的考虑和选择,它们终于慢慢地摸清了水涨水落的规律,并且慢慢地把对这种规律的感受变成了自身与生俱来的 一种本能。于是,今天龟们的产卵,总是会在当年的最佳水位上。就是说,既够不上洪水,又离水不会太远。不过,尽管如此,龟父母们似乎还少不了操心。皓月当 空的夜晚,水滨的人往往会看到一对一对的龟父母,你曳着我、我衔着你,在泥沙滩上"曳衔"而行。这是为什么?这是在察看自己产下的卵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变化。水滨的人如果当年有筑堤障水的考虑,根据龟们"曳衔"在泥沙滩下留下的足迹来下基,那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治水的鲧,听从鸱龟的指示,筑堤障水,大概与民间传说有关。
民间传说之后,历史文献上,这方面的记载也还不少。
韦绚《戎幕闲谈》引《蜀王本纪》说:
秦相张公子筑成都城,屡有颓坏。时有龟周旋行走,巫言依龟行迹筑之,既而城果成。
《后汉书?张衡传》注引一家说:
张仪筑蜀城,依龟行足迹筑之。
《搜神记》卷十三说:
秦惠王二十七年,使张仪筑成都城,屡颓。忽有大龟浮于江,至车子城东南而毙。仪以问巫,巫曰:"依龟筑之便就。"故名龟化城。
其实,"筑城"就是"筑堤"。
《通志》云:
尧封鲧为崇伯,使之治水。乃兴徒役,作九仞之城。
崇者高也。九仞之城即高城也。高城就是高堤,因为鲧是治水的。
《吕览?君守》云:"夏鲧作城"。《世本?作篇》云:"鲧作城郭。"《淮南子?原道训》与《论衡?率性》并云:"夏鲧作三刃之城。"说的都是筑堤。
《史稽》还说:
张仪依龟迹筑城,非犹夫崇伯之智也。
崇伯就是鲧。张仪依龟迹筑成都城,原来是从鲧那里学来的。这就证明崇伯受鸱龟的启示而创造的筑堤障水法,还是产生了一些影响的。
王褒《九怀?思忠》云:"玄武步兮水母。"王注曰:"天龟,侍送余也。"天龟为水神,主水,人类早就有认识了。
四
《史记?五帝本纪》记载,尧时"汤汤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尧问臣下曰:"有能使治者?"诸臣异口同声地回答说:"鲧可。"看来鲧有治水的本领,早已是有名在外了。
鲧善治水,本身的确有一些基本的条件:
条件一,"鲧"字从"鱼",鱼善水。据传"鱼"又往往化"龙"。
《左传?昭公七年》云:
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
《释文》云:
熊……一作能,如字,一音奴来反,三足鳖也。解者云:兽非入水之物,故是鳖也。
解者疑"熊"(能)为"鳖",未确。
《山海经?海内经》引《归藏?启筮》云:
鲧死三年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
"熊"(能)与"龙"形音并近,疑"熊"(能)本作"龙"。
《初学记》卷二十三云:
鲧殛死,三岁不腐,副之以吴刀,是用出禹。
上文指出,"鲧"字从"鱼",民间认为"鱼"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故"鲧"可"出禹"。
"禹"字从"虫","虫"即"蛇","蛇"即"龙"也。
"鲧"子"禹"为"龙","鲧"自为"龙"无疑矣。
条件二,龙为水族之长,故鲧主水。
《史记?夏本纪》索隐引皇甫谧《帝王世纪》云:
鲧,帝颛顼之子,字熙。
《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云:
少皞氏有四叔:曰重,曰该,曰修,曰熙,实能金木及水。使重为句芒,该为蓐收,修及熙为玄冥。
鲧字熙,是鲧为玄冥。
《史记?五帝本纪》索隐引《礼纬》云:
禹母名修己。
前已说及,禹本鲧出。禹母名修己,修己实为鲧。考"己"与"熙"声近,"修己"即"修熙",鲧也。
"修及熙为玄冥","鲧"自为"玄冥"无疑矣。
玄冥之神主水,这是众所周知的。鲧主水,亦自无可疑矣。
条件三,鲧是龙,是主水之神,故鲧善治水。
《说文?阜部》云:
鲧,大阜也。
"阜"谓高地,与"坟"声近义通,皆可据以障水。
《山海经?中山经》云:
南望单堵,禹父所化。
汉石经《公羊传》"单"作"堤"。"单堵"为禹父伯鲧所化的"堤",说明鲧的一生,主要以筑堤障水的方法来治水,称得上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筑堤障水的专家。而他这个方法,最早是受到鸱龟的启示才探索出来的。可惜,稍有挫折,尧就不问所以地急于把他杀掉了。
屈原写道:
鸱龟曳衔,鲧何听焉。
屈原对鲧一直怀有好感。这一问,也包含着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种种遗憾和同情。
治水的方法本来不止一种,伯鲧用得太专,庸或有失,但有失并非不可补救。即如今天,我们仍然很重视对大江大河两岸堤坝的加固,这又有什么不对呢?
伯鲧的被杀,恐怕不能简单地归因于他的治水方法。我们认为,伯鲧先是受到多数大臣的拥戴,才被尧派去治水的。治理那么大的洪水,当然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间 就见到成效。而正当他在奋力工作的时候,有一支力量慢慢地强大起来了,强大到尧也没有办法控制了。这支力量的领袖是谁?就是后来终于夺走了尧的地位的那个 舜,尽管当时叫做"禅让"。
"舜",古文作""、""、""、"",从炎从土。古人以为"火生土",即今之"赤"字。《说文》云:"赤,从大火。"舜代表火,是火神,舜领导的部族当然就是火的部族。而鲧呢?他是代表水的,是水神,他领导的部族当然也就是水的部族。水火不相容呀!
火神舜取代帝尧的位置之后,《史记?夏本纪》说,第一件事便是"殛鲧于羽山以死",消灭了水神鲧,扫清了自己政治道路上的障碍。
但是,鲧还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可不是轻易对付得了的。他想来想去,干脆用他去"续鲧之业"。用意是什么,书缺有间,不好瞎猜。但鲧这个儿子倒的确争 气,没多久,竟把洪水治好了。这中间当然有他父亲的许多建树(《韩非子?五蠹》说"鲧禹决渎",证明他们用过同样的方法。故《国语?吴语》与《淮南子?务 修训》都曾称"鲧禹之功"。《山海经?海内经》还说:"禹鲧是始布土,均定九州。"具体地指出了鲧功所在)。到了帝舜衰老的时候,朝中诸臣,禹"功为大" (见《夏本纪》)。他也就毫不客气地代表父亲水神鲧把天下从火神舜的手里夺了过来。尽管当时也叫做"禅让"。
"鸱龟曳衔,鲧何听焉"两句,其中还包含着这么一桩历史公案,真是我们始料所不及的。
五
从蒋骥所引《岭海异闻》、《南越志》与《山海经》等书来看,鸱龟似乎只活动在南海一带,而我们见到鸱龟、听到鸱龟的神奇传说,则在今之海南。那么,我们要问,海南或者南海一带的有关鸱龟活动的种种信息,是否有可能直接传递到鲧的耳朵里去呢?
袁珂先生在《山海经新释?海外南经》里释"头国"说:
《淮南子?地形篇》有头国。头国或朱国当即是丹朱国。……盖尧子丹朱不肖,尧以天下让诸舜,三苗之君同情丹朱,而非尧之所为。尧杀三苗之君,使"后稷放帝丹朱于丹水",三苗余众亦迁居于丹水以就丹朱,是为南蛮(尧舜禅让的历史公案已见上段,此处不赘)。
《山海经?大荒北经》云:
头生苗民。
苗民是头即丹朱的后裔。丹朱失意,三苗理所当然地会跳出来为他抱不平。这样,尧生气了,派大兵打败了丹朱。
丹朱败后,如《山海经?海外南经》所说:自知"有罪",一头栽进南海,淹死了。可没多久,尧又生了慈心,"使其子(丹朱之子)居南海而祠之"。这便是后来的头国即朱国、丹朱国。
证明丹朱的后裔长住在南海一带了。
为丹朱抱不平的三苗,本是一个左彭蠡、右洞庭,南文山、北衡山的南方部落,一仗败了下来,尧舜认为他们"恃此险也,为政不善",乃"窜三苗于三危","北分三苗"(见《书?尧典》)。
丹朱原在中原,却迫使他的后裔往南迁。三苗本在南方,又迫使他的后裔往北迁。如此调虎离山,目的显然在彻底摧毁他们的战斗力。
但是,郭璞注《山海经?海外南经》云:
昔尧以天下让舜,三苗之君非之。舜杀之,有苗之民,叛入南海,为三苗国。
一部分叛逃的苗民,顽强地坚守在南方地区,只不过是一天天向南海之滨靠拢了而已,这便是后来的三苗国。
证明三苗的后裔从此也长住在南海一带了。
"头国"、"三苗国",双双生活在南海一带。海边的人熟悉海,"鸱龟曳衔"的现象,他们肯定是早已察觉,并且早已把它奉为镇海神物,也就是图腾。
下面,我们将明确地提示鲧与头与三苗之间的不可或分的关系。
《山海经?大荒南经》云:
鲧妻士敬,士敬子曰炎融,生头。
头实鲧的裔孙。
《山海经?大荒北经》云:
头生苗民。
苗民也是鲧的裔孙。
早已觉察到鸱龟(即鹰嘴龟)的特性,并且早已奉鸱龟(即鹰嘴龟)为镇海神物并尊为图腾的颧头国人、三苗国人,他们把受鸱龟曳衔的启示而长期实施过的筑堤障水的治水方法提供给自己的祖宗鲧,应该是十分自然的。而鲧能听信这一建议,应该也是十分自然的。
前些年,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了一幅帛画,那"海洋"部分里,有一个身跨大鱼的人,业师马少侨先生认为,那就是善于治水的鲧。因为《拾遗记》说,鲧曾 "化为玄鱼",这意见极为精彩。根据马先生的指点,我们进一步认为,那两只背上各有一鸱的龟,绝对也就是活动在南海一带的镇海神物鸱龟(即鹰嘴龟)。筑堤 障水法来自它的启示,既然画了善用筑堤障水法的鲧,就不能不画启示人们创建这种治水方法的鸱龟(即鹰嘴龟)。无独有偶,河南新郑汉画像砖中正有《鲧与鸱龟 图》一幅,给我们提供了更为明晰的证据。遗憾的是这些画像都把鸱和龟作二物来描绘。但像帛画上那样,鸱在龟背之上,而不作互相衔曳状,可能不过是强调鸱嘴 而已,不能作二物来看。
二○○三年十月十八日
(与马少侨先生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