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逢对手:徐达与王保保的太原对决战
子金山
元大都的失陷,标志着元朝在中原近百年的统治至此宣告灭亡。捷报传到应天(今江苏南京),朱元璋自然兴奋外加激动,自投身“造反”大业14年来,历经血战,除内忧,趋外患,今天终于大功告成,这个使天下汉人流离、自己家破人亡的万恶异族王朝终于寿终正寝!
慢―要说寿终正寝为时尚早,除却北逃的蒙古皇帝不说,山西还盘踞着一只恶狼:王保保!
现在,到了对付这只恶狼的时候了,不然明朝大军就无法继续北进追歼元室残部。
一
仓皇北窜的元顺帝于凄凉的旅途中写下了一首《歌声既哀继之以泣》的长篇史诗:“先祖享乐的我那宽广宏伟的大都哟,有缘相聚的我那众王侯、宰相和属民万众哟,不听亦刺忽丞相明谏之言,是我的遗恨,听信反叛而去的朱哥官人,是我的昏昧!误杀具有智慧的脱脱太师,逐回大德上师,是我的罪过……”
元顺帝诗歌中一派悲哀情绪,悔恨之意遍布字里行间。哀叹“悔已迟”的顺帝终于决定“改过自新”,这时才算想起了元廷的台柱子―驻扎太原的王保保。
1368年十月,身在上都“政治避难”的元顺帝下诏:恢复王保保所有职务,另外加封为齐王,望率部从速北上,取道雁门关以及居庸关进军大都,光复京师。
王保保与徐达两人都奉命开始瞄准对方,两人之间的沙场较量已经不可避免。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此刻的战局犹如两人推磨:王保保尽出主力北上,绕道进攻大都;徐达则挥师西进,准备一举拿下太原。
元顺帝为何命王保保向北绕一个大圈,那是元顺帝祭出的双保险措施:即便收复大都不成,有王保保的大军在大都北方形成一道屏障,上都的安全自然不成问题。
王保保为何那么听话,立即尊令行事?这就是王保保自己的考虑了。直接进军大都,沿途必然遭遇层层阻击,即便能恶战抵达京都,后路谁给保障?大军辎重供应一旦被明军切断,这仗也就不用打了。而遵旨绕道北行,却可以北靠蒙古大草原,沿途没有骚扰不说,战局一旦不尽如人意,自己的大军也能后退有路。最重要的,说不定此举能歪打正着,打正在得意忘形的徐达一个出其不意!
王保保还有一个深藏在心底的军事机密―这次出兵大都就是虚招,在王保保看来,眼下的大都不过是一个大诱饵,当真进军大都城下,哪里能有胜算?元大都是明军为自己布下的诱饵,而自己也有个大诱饵,那就是太原。王保保断定:此刻的徐达也在挂念着太原,只要得知自己主力北出,肯定会趁虚兵出山西,那时元军将反客为主,于太原坚城之下拖住明军主力,自己适时率部横插明军背后,这之后的战局么―说不定能一举三得:保住太原;重创明军;若能紧急请旨调来北撤的元军直下大都,难说不能当真收复大元京师!
此刻的明军主帅徐达,恰恰与王保保来了个“英雄所见略同”―
明军主力进兵山西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是,最令徐达忧心的就是太原王保保的蒙古主力铁骑。与有着后踞支撑的蒙古铁骑作战,怎么看也是件不划算的买卖,王保保不是一般的蒙古将领,他要与明军纠缠到底!
但明军在时间上拖不起,大多地方都是新收复的,一旦战局不见起色,极有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变故!
而现在的元大都,恰恰成了令元军垂涎三尺的香饽饽,最期望的局面就是:王保保主力离开坚城太原来收复大都,那时明军才有机会趁虚而入,只要拿下了太原,王保保也就成了丧家之犬,一支失去了根据地的部队,再怎么善战也是无根之草,叶黄茎枯是早晚的事。
两人不谋而合,几乎就在王保保率军离开太原的同时,徐达也与副将军常遇春等率主力大军开向了山西。
这时的徐达与王保保,都认为对方中计,都在暗自庆幸: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二
现在的大明北伐军应该称之为西征军。
“西征军”现在有了南北两路:由副将军常遇春为前锋的主力部队南下保定,准备经中山、真定一线进击太原,这是北路军,也是这次进军山西的主力;由偏将军汤和为主将、冯胜为副将的怀庆(今河南焦作)明军,由怀庆翻越太行山进取太原这是南路军,徐达作为主帅,驻马漳德一带居中协调南北两支大军。
南路军的进军路线比北路军快捷,而且是从南部进入山西,以对太原形成夹击之势,估计这支元军背后的部队最能吸引太原王保保的注意力。
因此,徐达传令汤和首先率部出动。虽然这是一支偏师,但徐达心里明白:这是两位对弈高手于布局之时投下的首颗棋子,其作用至关重要,甚至能够影响两个对手今后的布局与攻防大势的运子方向。
汤和本来受命在明州造船,负责经海路向直沽(今北京、天津)运送北伐军所需粮草,但当时海上经常刮飓风,船只损失太大,明军只能将南方的粮草运到镇江即返。因此,汤和这支后勤部队也就变得无足轻重。北伐军拿下大都之后,汤和便划归了徐达节制,成了北伐军的一部分。
作为一支后勤保障部队,汤和在这次北伐中长期得不到大显身手的机会,此刻的汤和一下变成了南路军的主帅,甚至可称为北伐全军的前锋,其兴奋度是可以想见的,所以汤和率南路军迅速挺进,部队顺利翻越了太行山,进占山西南部门户泽州(今山西晋城)。
太原的王保保得知泽州示警,心中大乐,此时正是忽悠明军的大好时机:摆出一副全力出援泽州的样子,自己正好率主力北行大同然后东进直击居庸关。至于徐达,肯定还有其他招数袭击太原,但这种态势却正是王保保求之不得的:占领大都的明军主力若不向山西出动,元军怎敢逼近大都?
或许还能出现这种形势:元军主力逼近了已经兵力空虚的元大都,徐达主力紧急来救,而王保保正好以逸待劳,置大都不顾,翻身给徐达主力狠咬一口,最好能打上一个漂亮的伏击仗,如此天下局面将立时改观!
由于只是做个夺回泽州的样子,王保保也并没有给担任此佯援任务的部将韩札儿配备多少兵力,仅仅2000余骑兵而已,王保保的重点在大都,或者说是在通往大都的路途,甚至在大都城下。
顺利拿下泽州的汤和放心挥师北进,目标当然是太原,估计大军直抵太原城下是没有多大问题了。
汤和大军的前锋姓杨名颢,向太原的进军就是由杨颢带队。由于翻越太行山的缘故,杨颢麾下不得不以步兵为主,大军按照兵书教导列阵前进:不管能不能遇到敌人,部队行军都要当作敌在对面行事,这是一个带兵将领的基本知识。
再怎么小心都不过分,这是敌占区,任何情形都可能出现。素来用兵谨慎的汤和,此时更是不敢疏忽,说不定啥时会出现突然敌情。可是,就算这样小心,意外还是出现了:清晨时分,朦胧中行至韩店(今山西长治韩店)的大明士兵,突然听到了大群战马敲打地面的蹄声,这声音,使地面微微颤抖,犹如一片闷雷从远处滚滚逼近。
王保保的部下勇将韩札儿一马当先,身后是手持骑弩弯刀的2000铁骑,迎面杀向了汤和的行军大队!
韩札儿不屑使用什么借助地形、隐蔽伏击等多余战术,对付这些懦弱的南人,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冲上去就是了!一阵骑弩便会让他们魂飞魄散,随后就是战马的铁蹄外加雪亮的马刀,蒙古勇士们就能过把瘾了,就能尽情享受杀戮的畅快了!
实际发生的事情也与韩札儿所预计的差不了多少:杨颢还没来得及指挥士兵构筑简易防卫工事,蒙古铁骑便扑到了眼前,仓促之中杨颢只得紧急下令全军努力向前,来个以攻为守缓解这突然之变。
很遗憾,明军此刻是步兵对骑兵的弱势,没有工事防护的步兵对瞬间即至的骑兵就如同羊群面对狼群:也许某只羊角能对恶狼造成伤害,但总体大势却是在遭受驱赶与戮杀,连逃跑都做不到。
无奈之下,主将汤和只得传令中军弓弩兵全体出动,顶住迎面扑来的不知多少的敌军,与此同时,左右两翼分别迂回前出,最起码也要给敌军一种假象:我们人多,准备围歼你们!
此招奏效,蒙古兵并未单刀直入穿插到底,而是大肆逞威于杨颢的前锋乱兵前,尽情砍杀之后,呼啸一声全军驰去!战事结束,明军盘点损失,数千人躺在了战场上,可谓遭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惨败。
不过,韩店一战,综合来看,很难断定对于元廷是好事还是坏事。
从有利因素看:此战重新鼓起了蒙古兵的战场勇气,一定程度上治疗了元军士兵的“恐明症”;从不利因素看:此战使王保保加重了对明军的蔑视,使远在上都的元顺帝重新思念起了元大都的幸福生活,进而严令王保保坚决收回大都,让他风光摆驾还京!
一次不大的战役竟能影响最高决策人!仅从这点看,对于元廷来说,韩店一战就得不偿失!
三
其实,现在明、元双方的主帅对于敌方主力的位置大体都是心中有数的,徐达在得报南路军韩店失利之后,一面传令汤和更加稳妥继续北进太原之外,一面加紧了自己北路主力的进军步伐。
常遇春不愧全军开路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路下保定、伏中山、克真定,势如破竹一般杀进了山西境内,一直到拿下与太原近在咫尺的榆次,竟没有遇到一个像样的对手。
太原报警!这时的王保保距离北京不远了,却需要当机立断:是挥师强攻居庸关,还是早早回师太原?
不管居庸关明军如何重兵设防,估计王保保突破都问题不大,但总要在明军的防守火器面前遭受重大伤亡,而且兵围大都不是最终目的,此次出兵的终极目标是歼灭徐达的生力军,若是徐达舍弃大都不顾,全力攻破自己的根据地太原怎么办?
如此局面,对于蒙古帝国来说,或许是个划算的交换,但对于王保保来说,却是绝对得不偿失了:王保保经营太原多年,囤积无数军资不说,关键是自己的大多将士家眷都在太原城内,一旦太原有失,自己全军的命根子便等于捏在了徐达手中!
王保保斟酌掂量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紧急回师山西,让徐达处于前有坚城后有雄师的尴尬境地!
且不说从徐达背后恶狠狠扑来的王保保,再说一下太原城下的徐达。
徐达在这次进军山西初始便确定了大体作战方略,那就是置大都于不顾,坚决围攻太原。徐达这一想法恰与王保保配合得严密无缝:太原被王保保经营数年,虽然暂时兵力空虚,但也决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攻克的,大军直扑太原之目的固然有为大都解围的功效,但这还只是一个布局过程,真正的目标还是王保保麾下的十万骑兵,不除掉这个绝大隐患,明军就谈不上平定山西、进击甘陕、进而追歼元顺帝到上都了。
所以,徐达不会当真挥师强攻太原,把自己的精锐消耗在攻坚战中是不明智的举动。
但是,距离太原不远的大明部队也有难点:南路军初败,进军谨慎缓慢,而攻占了榆次的常遇春部皆是为全军开路的骑兵部队,数量有限,由于山西与河北之间的道路都是山地,北路主力步兵还只能陆续赶到。最令人担心的就是时间:谁的主力能先一步集结到太原城下?
徐达紧急下令南路汤和尽快赶到太原城下,又吩咐常遇春作好血战准备,北路的步兵主力宁可丢掉辎重不顾,也要火速赶到太原城下。
遗憾的是,王保保比徐达所预料的还要“狼性”十足,不光催军连夜赶路,还专门抽出了一万精骑,派了一员得力将领率领,飞驰直插太原。军令如下:不要理睬掉队的马匹,宁可累死马,也不准勒马缰,抵达太原之后,立即开战,任务就是冲进太原城,然后配合太原守军杀出城外,与本王主力前后夹击明军,坚决不给徐达留出喘息布阵的时机!
四
徐达的步兵还在路上挣扎,王保保的一万前锋铁骑已杀到了太原城下!
不愧是闻名天下的蒙古铁骑!大军刚到战场,虽已黄昏时分,蒙古人还是呼啸着发起了冲锋!
而徐达所部,此刻不但要对太原城作出准备攻城的样子,还要立即利用紧急搭建的简易工事,坚决阻击背后赶来的越来越多的敌军骑兵。谁都明白这并不那么容易:万骑冲锋,简直有排山倒海之势,训练有素的战马一旦集体发疯,一些车仗堆积的简易工事起不了多大作用,能阻止烈马奔腾的唯有城墙,可是现在太原城墙虽然高高耸立,却是控制在元军手中。
本来,徐达以为,就算王保保先于自己的主力来到太原,长途跋涉的战马总要休息一阵吧,倘若如此,等王保保按部就班准备停当,明军主力步兵也就陆续赶到了战场,而且明军会越打越多,只要坚持过去头几天,王保保的日子就会越来越不好过,苦战之后是甘甜,徐达所设计聚歼蒙古生力军的计划就会逐步实现。
令徐达甚至一切明军将领意外的是:王保保确有真本事,在行军路途中就下令前锋抵达之后立即开战,而且目标是冲进太原城内,所以根本不需要什么排兵布阵,向着太原城门突击就是!
而王保保本人也并未延迟多少,紧随突击的一万精骑之后,自己也率主力骑兵抵达了战场。十余万铁骑呀!就算还有一部正在路途,能立即投入战斗的也有数万之众,铁骑比两条腿赶路的明军主力快多了!
战场大势基本符合王保保的预计:徐达现在已经处于腹背受敌的态势,前有坚城,但已经没有时间实施攻城行动;后有强兵,转身对决更没有胜算―这是一场明军毫无希望的战斗!
战场大势也基本符合徐达的预计:王保保毕竟没能沉住气,还是从大都方向急切撤回了大军,现在正心急火燎地向太原扎堆儿,自己的主力步兵也正坚决地赶到战场―聚歼元军主力的时机已到!
唯一令徐达瞠目结舌的是:还没看到蒙古兵的影子就听到了蒙古人冲锋的号角,黑压压的骑兵伴随着擂鼓般的马蹄声像飓风一样刮来!蒙古人呐喊着,咆哮着,疯狂扑向了自己专于阻击王保保的的区区数千骑兵。
最要命的,还有背后太原,明军还要分兵防备太原城内可能扑出的袭击。一旦那种局面出现,这个战场就不能称为战场了,而是屠宰场,而且是自己沦为笨牛肥羊的屠宰场!
不管怎么说,徐达这个大将军不是浪得虚名,虽然意识到了战局不妙,但下令还是气定神闲:不要理睬背后的太原,全力阻止元兵对城门方向的突击,利用一切工事牵绊敌军领头战马,所有弓弩不要乱放,等蒙古人冲进50步以内再给他们一阵箭雨!
就这样,明军人人期待已久却又大感意外的太原大战突然打响!
五
一个高坡上,徐达看着眼前的战局,不禁摇头:这是什么部队?那王保保名不虚传!所部的确与之前历次大战的蒙古士兵大不一样,竟然没人在乎迎面飞来的死神,一个个前赴后继!
幸运的是,这些初次接触的蒙古骑兵看来并不着意寻敌厮杀,而是急急赶路一般,只欲一头扎进太原城内。
这就出现了一种明军求之不得的局面:战场立时变得极为狭窄,明军部队少,且需要死命防守的地点也不多,而是集中于一点―太原城门方向。
徐达明白了,王保保的前锋不是来野战厮斗的,而是一心增援城内的。
蒙古铁骑犹如大海涨潮,一浪高过一浪,前面的扑倒或退下来,后面更多的又扑了上去,一轮接一轮,更加汹涌,更加疯狂!
这也在情理之中,除却王保保一贯治军甚严、令出必行不说,其所部将士的妻儿老小都在太原城内,为了自己的家眷而战,谁不努力?所以士兵们个个勇猛,舍命强攻,明军眼看就要坚持不住了。
身边的常遇春口气开始凝重:“大将军,有点顶不住了,已经贴身拼上了!”
徐达举目远望,果然,工事后开始不断冲出明军的骑兵小队,这是在实施骑兵对骑兵的反突击,但是一阵血光闪过之后,蒙古人甚至显得更多,数量少得可怜的明军骑兵顷刻便被蒙古大队淹没!
战局危机!一旦被元军突破防守,后面的大队就会蜂拥而上,而且,徐达更明白:蒙古兵突进城内不是目的,紧接着必然会是前后夹击,到那时自己部队的军心还能不能维持不乱?
但是,徐达此刻的注意力却不在接战点了,他凝神倾听元军后方那不断传来的牛角号声的所在。
常遇春顿时醒悟了徐达的意图:击其必救,打掉蒙古人的前敌指挥处!
还没等常遇春挺身求战,徐达令旗挥动,傅友德、薛显各率50骑冲下了高坡,两人一左一右,直向元军后方穿插而去。
蒙古人大队之中被搅进了这么两根硬棍子,一下全军大乱,意识到危险逼近的蒙古前敌将领及时转移了指挥阵地,但如此一耽搁,那催促勇士们持续进攻的牛角号声不免被中断,乱战中的蒙古士兵们听不到了指挥号角,一时变得无所适从。
元军大后方,刚刚赶到战场的王保保被眼前的战局晃晕了眼!
眼见天色渐暗,王保保看了看身后疲惫不堪的士兵、浑身抖动口嚼白沫的战马,知道今天的战事无法再继续下去了,人能坚持,战马不经过充分休息,怎可忍饥夜战?一旦徐达还有埋伏,那才正是“欲速则不擒达”也!
王保保终于狠心下令:收兵!各部立即扎营举炊,全军尽快休息,由太原指挥使豁鼻马所部负责严密防守警戒,明日精心部署后再战。儿郎们!誓死尽歼太原城下的明军!
就此,随着夜幕降临,太原城下元明两军的接触战也黯然落下帷幕。一片狼藉的战场慢慢寂静,到处能听到的唯有一两声重伤濒死的战马的惨嘶……
初战太原,王保保冲进太原城内一部兵力的目的固然没能实现,但徐达所部处境之险恶却也并没有改变多少:腹背受敌的态势已经形成。现在,十万铁骑到了自己背后―也可以说是面前,而自己的主力步兵却仍在旅途,这仗怎会打成这个样子?
现在,十数万恶狼就在近处,盯住了自己这两万余“猎手”,到底谁是猎物?
大战间隙的沙场之夜,气氛最是凝重萧条,甚至可以令人感觉到一派肃杀之气。
六
征虏大将军徐达在这天夜里感到格外寒冷,营帐外北风呼啸,中间又夹杂着远远传来的木梆之声,那是元军的巡夜梆声,步出帐外远远看去,黑森森的元军营帐一眼望不到边,而且营寨后方还不时闪现出片片亮光,徐达知道,那是蒙古人还在陆续赶到,明天,面对的蒙古铁骑将会是今日的数倍!
但是,自己的主力步兵呢?徐达心里清楚:离聚齐还早呢!同样距离的行军,步骑所需时间相差太大了,三五天内改变不了战场态势,“远水不解近渴”说的就是眼下这种局面。
一两个勇将以小部队突击搅乱敌军大阵,这法子有效却不能重复使用,敌军一旦有备,这种突击味道也就大变了,与驱使将士们向鬼门关冲锋没有多大区别。
明天的仗应该怎样打?现在两军都扎营于太原城西,今后几天呢?本来就在兵力上处于劣势的明军不可能分兵照顾周全,蒙古人冲进城内是早晚的事,那时元军若里应外合,自己的部队岂不是雪上加霜?
强势用兵求稳,弱势用兵行险!这道理谁都明白,可是,行险不是拼命,更不是自杀,也需要条件与时机呀!目前的战机何在?
一筹莫展之际,左右通报:“常副将军求见。”
常遇春进帐竟然略显兴奋:“大将军,我部指挥佥事郭英郭将军今日在高处观察敌情,回禀‘敌军虽众,但队伍混乱,所立营寨虽大,但专职防守者寥寥’,郭将军建议,趁敌军远来疲惫,我军若夜踹敌营,决胜当可事半功倍!”
徐达闻报,点头认可之际还是眉头微皱:“元兵士马疲惫,我军何尝不是如此?将士们劳累一天,又经午后血战,怎能连夜出动厮拼?”
“郭将军请战:所部三百精骑,白日奉命监视敌情,正好连夜出动!”常遇春如此建议,令徐达砰然心动,徐达更明白,夜袭敌营不在乎出兵多少,关键是造成一种声势,能引发敌军混乱便是大功告成!
这与白天小部队突击敌军有异曲同工之妙!即便不能给元军造成多大损失,最起码可以使元军得不到休息,或许因此明日罢战一天也说不定。
两人刚要拍案决断,忽然又有护卫来报:有人自称来自王保保中军大营,有密信送与徐大将军本人。
徐达一脸疑惑,拆信观看,不由面色突变,竟然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欣喜决断,就案写好回书,打发走了这位元军密使,然后对常遇春叹息:“我主果然上应天命,使我军绝处逢生!看来鞑子兵不败天理难容!”
常遇春接信观看,却原来是王保保部将―太原指挥使豁鼻马来书,书中坦言自己乃原河南平章孛罗帖木儿帐下亲信,因为形势所迫暂时栖身于大仇人王保保军中,眼见元室气运已尽,大明圣主临世,拯救万民于水火,早有率众归降之意,况且听说大将军徐达虚心下士,不杀降兵,所以决心火线反正,愿为内应……
这下当真是天上掉下了大馅饼!
徐达即刻升帐调兵,但具体安排却是大大不同了:全军出动,由郭英率精骑300作为尖刀,自己与常遇春率大军随后跟进,诸将各部于郭英得手之后一齐杀入敌营,搅它个地覆天翻!这下,夜袭敌营一下变成了准备就势摧毁王保保全军。
至于为什么还是由郭英小队率先突进,这就是徐达的以防万一举措了:即便豁鼻马投降有诈,自己的主力也有退军余地,而郭英的300人还是执行骚扰捣乱就是了。
为了万全再万全,徐达还出手了一步看似无用的“闲着”:遣50骑绕道埋伏于城东十里处,专职举火鸣炮作为进攻的信号。
这是干吗?徐达是这样想的:自己若是王保保,睡梦中被惊醒后发现自己处在了这种被偷袭局面,将会如何判断军情?哦―号炮来自城东十里之外,那就说明危险还未逼近。等郭英弄出了动静,王保保不免又会这样推测:妈呀!夜袭的明军来了多少啊?十几里外都号炮连天,今晚大大不妙!
七
元军营寨内,一片静悄悄。
士兵们接连几天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现在终于能够躺下睡觉,那是何等幸福?
要说精通兵法的王保保,当然也绝不会疏忽对大军驻地的防范,还是派了纯蒙古血统的部将豁鼻马所部专职警戒大营安全。对于豁鼻马的忠诚度,王保保没有任何怀疑:自豁鼻马率部从孛罗帖木儿投奔自己之后,王保保遵照“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行事原则,委以太原指挥使重任,这实际上是将自己的老窝交给了豁鼻马,而豁鼻马也不负所托,一直尽心职守,将一个偌大的太原城治理得井井有条。
这次出兵东向大都,豁鼻马随军征战,一直担任中军护卫,其敬业程度甚至都令王保保有些感动:一样都是辛苦行军,豁鼻马却是歇马不歇人,“铁人”一般指挥部下搭建中军营帐,安排警戒卫士,不分昼夜巡逻于中军外围。王保保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决定此战过后,一定要向朝廷索要个爵位,奖励一下这位忠勇部将。
岂知,这位忠勇部将此刻已经大开寨门,经过核对暗号之后,放进了郭英所部300精骑,不但如此,还积极带路,直奔王保保中军大帐而来。
元军营寨之中,这一夜不断有陆续到达的零星骑兵,所以大营之内有骑兵开进极为正常,各部将领都在积极养精蓄锐,准备应付明天必有的血战,谁有闲心理睬这支深夜行进在军帐之外的小部队?
所以,郭英所部顺利接近了王保保中军大帐,直到被王保保贴身亲兵发觉,才呐喊一声,纵马开始无情砍杀。
300死士此刻处于元军心脏,哪里还有任何慈悲之心?一半骑兵按照计划分散各营放火,一半勇士随同郭英直扑王保保所在营帐。
豁鼻马何在?指挥本部士兵按照约好信号,一个个火把高举,打开了所有寨门,迎接徐达主力大军进寨去了。
王保保左右亲兵都是从历次血战中选拔出来的特殊人才,第一手头硬朗,第二不怕死,第三无限忠于主将,这些一、二、三俱全的士兵岂肯让郭英所部轻易冲进大帐?自然要舍命厮拼,能耽搁这些不明敌军一刻便是一刻,但愿能给主人战斗出脱身时间!
唯有一点:一贯在马背逞英雄的蒙古勇士们现在却是在步战,深夜警卫中军,谁还把战马带在身边?而郭英所部却是一个个烈马长枪,大刀强弩,战马撒开,来往奔驰。大部分因长期骑马而导致罗圈腿的蒙古卫士们不大习惯步战,根本接近不得来敌,便一个个倒在乱飞的骑弩之下,激烈的抵抗只见动静不见成效,片刻之间,卫士死伤殆尽,郭英所部骑手们长枪挑开了王保保军帐门帘!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这片刻之间,大帐中已经没有了人影,明军紧急搜索,仅仅找到了一只华贵马靴,看来王保保已经光着一只脚丫逃命去了。
一个细心的士兵发现了“猫腻”:中军大帐后面已经被利器划开了一个大大裂缝,看来王保保就是利用这人为缝隙挤出了营帐。
郭英也无奈了。此刻,黑暗中的元军营区已经烈焰四起,人喊马嘶乱成了一窝蜂,一团团无头苍蝇般到处乱撞,哪里还能去寻捕一个不起眼的赤脚王保保?
此刻,十里远近,号炮连连,常遇春已经指挥各部杀入元军营区,但也就是大队奔驰呐喊而已,或许能遇上几个手持武器的蒙古人,但也多是立即丢掉手中家什,或是高高横举就地跪倒,作好血战心理准备的明军哪里有血战的机会?
蒙古人全军大乱了!聪明一点的将领紧急约束部下就地安静,不要擅出营帐,等待情况查明后再作下步举动;机灵一点的士兵纷纷拉出战马,别管有无马鞍,跳上就是一鞭,别管将来如何,眼下跑出这是非之地才是上策。
王保保其实就属这类机灵人。
王保保坐在床头,正刻苦秉烛夜读之时,突然听到帐外喝问“口令”,随即不但听不到正确回答,反而马蹄声骤起,接着便是一片喊杀声,凭直觉,王保保立时醒悟到:敌军重兵杀到中军,完了!
凝神细听,城东十里外竟然传来隐隐炮响,再结合到几步远的兵器相交之声,王保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这是多大阵势?今夜凶多吉少也!
喝令左右速报敌情,可是,左右唯有两个服侍夜读的书童,哪里还有人接令?再加上营外已经喊杀连天,看来大营内外有变,应该决断自己行止了!
王保保慌不择马,急忙跨上一匹,举鞭乱抽马屁股,等马跑出数十里之外,王保保才留意身后:只有寥寥18骑跟随而已!
心中惨然却也安定许多:自古有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胜不骄败不馁,方为大丈夫也!
上路吧,此行何去?晋北风沙弥漫处,十八壮士下大同!
至于部下十万铁骑,各人顾各人吧,别怨本王忍心丢弃你们,再迟疑片刻,大蒙古复国也将无人也!
元军营区,士兵们找不到将领,将领找不到主帅,至于敌军多少?战与不战?没人来通知。士兵们眼见将军们丢下了弟兄,谁还出头组织死战求生?你主帅能抛弃士卒,士卒舍你更是容易,无非就是坐等人家收缴兵器罢了。
于是,随着常遇春派出的传令兵四处奔驰高呼:“降者免死!降者免死!”蒙古兵自觉奔出军帐,扔掉军械,一片片跪降明军马前。
天亮了,解放了!徐达传令计点战果:竟然降兵望不到边,细点达四万多人,而且每人装备坐骑―四万余匹蒙古骏马也随同主人做了战俘。
一场绝大战役惨烈开局,竟然戏剧般半宿收场,王保保十万大军半数崩溃逃散,少半做了俘虏,当然,如此规模的混战,死伤万儿八千也是难免的。
至于太原城,有豁鼻马这等本城指挥使率部隔城做思想工作,又有无数城外元军降兵降将的家眷起哄闹事,还能固守什么?于是四城门大开,雪亮的马刀换成了欢庆的锣鼓,迎接解放大军入城就是。
就此,随着太原城门两侧鼓乐大作,太原战役的精彩演出也就正式锣哑鼓息,中原汉人骑兵与蒙古铁骑的生死对决,却是这么不可思议地分出了不合情理的胜负。
下期预告:
徐达本来应该等待汤和、冯胜的南路北伐军会师太原,然后再徐图进取,尤其是目前攻占的太原其实是孤城一座,南方、西方、北方大片地盘还控制在元军手中,此刻大军死追逃窜的王保保,未必是什么明智举动。但是,战争这东西,本来就没有什么“铁律”需要遵守,一军主帅再怎么英明,本质上也是一名“赌徒”,徐达决定赌一把!
编 辑/汪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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