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传——血洗易京
四年前的东汉献帝初平四年(193)冬,公孙瓒举兵杀死幽州牧刘虞,独占幽州之地。此时,南面的袁绍会同刘虞的残部,频频对公孙瓒发起猛烈攻击,公孙瓒便想在自己的地盘内营建一处坚不可摧的军事据点,以之作为自己安身立命之所。那么据点最好在何处营建呢?迷信意识相当浓厚的公孙瓒,突然想起了近来民间传唱的一首童谣,其辞曰:
燕南垂,赵北际,中央不合大如砺,唯有此中可避世。
在当时,人们总认为民间天真无邪的儿童自发性传唱的儿歌,往往含有一种神秘的启示,或者就是一种政治预言。例如,在东汉少帝刘辩被宦官带出皇宫夜奔小平津之前,洛阳城中即有童谣曰:“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芒。”事后有人才悟出:“侯非侯,王非王”,即指皇帝;“千乘万骑走北芒”,是指前一晚大队宦官带着皇帝由北芒山奔向小平津,而次日清晨百官又迎皇帝兄弟于北芒山麓。这岂非一种神秘的启示或政治预言么?公孙瓒是一个相当迷信的人,他对童谣的启示性更是笃信不疑。于是,他便以这首童谣所言为准,来寻找自己营建永久性军事据点的地方。
而今这首童谣说:在燕地的南边,赵地的北边,其间有一处边界未曾会合的地方;此地的大小如同一方磨刀石,但是唯有此地可以避开世间的危险。公孙瓒与幕僚们苦苦思索许久,最后认定这块宝地就是幽、冀二州边界上的易县(今河北省雄县西北)。
于是,公孙瓒把自己的常驻地,从幽州的州治蓟县(今北京市),南移二百里,改在易县。同时调集大批民夫,在易县构筑军事防御工程,他要想在此修一座比金城汤城还要坚不可摧的堡垒。
在冷兵器时代,人们修筑防御工事,通常都是采用立墙建城的方式,所以才有明代朱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经验总结。公孙瓒徙镇易县,照常规应当是对易县的旧有城池进行改造,加高城墙,浚深城河。但是他没有遵循这样的常规,而是独出心裁另搞了一套奇特的系统性设计。
公孙瓒在易县城西四五里处一片开阔平坦的原野上,选定了一块他所认为的风水宝地。首先,在外围修筑环形堑壕十重。其次,在各重堑壕之间的圆环形空地上,垒起一座又一座的高台,台高都在五六丈左右,约合今十二到十四米,相当于四到五层楼房的高度。最后,又在每座高台之上建造楼阁。这种建在各重堑壕之间的楼台有近千座,都是供公孙瓒的部属居住的。而在最里面一重堑壕中间的圆形地面上,则是公孙瓒本人居住的楼台。台高十丈,约合今二十四米,相当于八层楼房的高度。台上依然建造楼阁,以铁为门。公孙瓒与其姬妾居高楼之中,男子七岁以上者即不准入内。凡有文书处理,均用吊篮提上放下。公孙瓒又使侍女练习高声呼叫,每当自己要发布号令,即令此种高音侍女在楼上传宣。当这一整套由围堑和楼台组成的防御体系完成之后,公孙瓒与诸将即分居高楼之中,兵士则散布围堑之内,其中储备粮食三百万斛之多。公孙瓒颇为得意地对人们说道:“当初以为天下之事可以一挥而定,今日看来非我所能主宰,不如休兵养士,以待时变。兵法有云:‘百楼不攻。’今我有楼千座,积谷三百万斛,袁本初其奈我何!食尽此谷之后,足以应付天下事了!”
古人称极高之高度为“京”。公孙瓒在易水北岸筑高楼千座,故而这一大片防御工事群也就被称作“易京”。在中国古代军事史上,易京之奇特设计,应大书一笔。可惜这座古代东方的“马其诺防线”,并未能挡住袁绍的进攻。
袁绍就任大将军之后,为了使自己兼督四州军事的名义符合事实,即不断调兵遣将北伐幽州。公孙瓒凭借易京,龟缩固守。由于袁绍投入的兵力不足,而且缺乏攻破敌军堑楼结合性防御体系的有效手段,所以在起初的一年激战中,袁军始终无法撕破易京防线。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芳草绿。建安三年(198)暮春时节,袁绍独坐在邺城大将军府邸的花园小阁之中,眼前虽是姹紫嫣红,心里却是异常的焦躁。北面进攻公孙瓒的战事,至今已逾一年却无大进展。南面对付曹操的外交行动,也没有取得预料的成功。原来,曹操移献帝于许都后,袁绍时不时要接到曹操以天子名义颁发的诏书。袁绍很感被动,到这时才真正认识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好处,便想亡羊补牢一番。他派遣能言善辩之士,前往许都面见曹操,以许都地势低下潮湿而洛阳残破不堪为由,劝曹操把天子移到兖州济阴郡的鄄城(今山东省鄄城县北),说是鄄城物产富庶,城池完固,气候宜人等等。其实,打开历史地图即可明白,这鄄城在许都东北六百里,在邺城的东南三百里,距曹操远而距袁绍近,相差足有一倍。若移都鄄城,那么近水楼台先得月,袁绍也可分享“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好处,而且比曹操更加近便。曹操听了说客之言,心想你袁本初大概以为我是傻瓜么?当即断然拒绝。北面的军事,南面的外交,两处无成,你说袁绍怎么会有赏春的好兴致呢?
正愁闷间,忽有一位心腹谋士前来求见。袁绍命人领入后园,这位谋士我们已经熟悉,即是当初随同沮授劝说袁绍奉迎汉献帝的田丰。
田丰一入座,便向袁绍建议道:“移都鄄城之计,曹操既然不遵从,则应及早出兵许都,奉迎天子,然后动辄以天子诏书号令海内,此计之上者。不然,终将被人擒制,届时虽悔无及!”
其实,袁绍心中也曾转过同样的念头,即从北面收回兵锋,突然袭取许县,把天子从曹操手中夺过来。但是,对他而言,主意一旦由他人口中先行说出,再高明的主意也都变得平淡无奇了。加之田丰为了加重分量,又说了“终将被人擒制,届时虽悔无及”的刺耳话语,更挫伤了袁绍那由极度自卑转化而来的极度自傲心态。于是,袁绍大摇其头,表示对田丰之言很不欣赏。田丰其人,性格耿直,说话直率。他总以为事主之道,须尽忠竭智,故而凡事必把利害剖析明白,直言无隐,也不管这些话语是否逆耳。可惜他恰恰碰到了一个外表宽容大度,而内心却非常狭隘的主子,所以每次献谋进计,都以碰壁而告终。田丰对袁绍的心态也很清楚,但他既不知难而缄口,更不另择佳木而栖身,反倒愈碰壁愈进忠言,后来竟因此招致杀身之祸。袁绍何以败在曹操手里,其原因由此也可见一端。
袁绍拒绝了田丰之计,放过曹操,继续进攻公孙瓒。这一攻,又攻了大半年。当年年底,天寒地冻,朔风卷雪,袁军受阻于易京之下,疲劳饥寒,痛苦不堪。但是在这大半年间,曹操在军事上却大有斩获。五月,他大败张绣于穰县;十二月,又擒杀吕布于徐州。袁绍给他的这段宝贵自由时间,曹操算是充分利用了。
消息传到邺城,袁绍内心深处不免有几分后悔。到了这时,他才决定从北方收回兵锋,以便专力对付南面的曹操。于是,他写了一封书信给公孙瓒,建议双方“释憾除嫌,敦我旧好”。如果你有心求和,那么这封书信的措辞就该委婉一点。然而在长约千言的信中,袁绍却以居高临下的口气,把对方以往的种种“过失”痛加数落一番,使得申好之书信,犹如讨伐之檄文。公孙瓒本是性格倔强之人,哪里会甘心受你的数落而又与你修好呢?当下公孙瓒即加强军事部署,摆出一副与袁绍决战到底的模样,作为对来信的回答。他还向首席幕僚关靖说道:“当今天下群雄逐鹿,有如猛虎相争,谁又能安然在我易京之下屯兵三年五载呢?袁本初呀袁本初,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公孙瓒不肯释憾休兵,袁绍便面临三种选择:一是自己单方面撤军。但这一来就等于公开宣布:新任的大将军在用兵上实在无能。对此,袁绍万难接受。二是维持现状,继续对战。而连年战斗的结果,证明目前投入的兵力根本不能吞灭公孙,徒然耗费人力物力而已,所以这也不能采用。余下一种,即是成倍增加兵力,以求短期之内攻克易京,一举消灭公孙瓒势力。袁绍考虑再三,决心采用最后一种选择,冒险一搏。当年年底,他亲自率领数万援军,携带大批粮草军器,冒着漫天风雪奔赴易京驰援,开始了一场血与火的大决战。
投入兵力陡然增加到十万之众,粮食、衣物及武器又得到充足的补充,加之主帅又亲冒风雪至前线督战,所以袁军的士气迅速高涨起来。袁绍指挥部队,对易京的外围据点实行分割包围、渐次拔除的战术,收效显著。而公孙瓒安坐高楼之上,远远望见部下营垒被攻也不援救,他对此作出解释说:“如果出兵救援,则此后被围攻者仗恃将有援兵,必不肯力战,所以不能出兵解救!”
殊不知公孙瓒的这一办法,反而促使部下不肯出力死战。他们自度不能抗御敌军,又知道无论如何也盼不到救兵,便干脆举手投降,或者趁乱逃遁。易京的外围防线,迅速开始瓦解。
建安三年(198)岁暮,袁绍的大军清除了易京外围的据点,逼近最外面的第一重堑壕。公孙瓒在高楼顶端,望见四外都是袁军的旌旗飘舞,自己已处于重重包围之中,不免心中有些发慌。他连忙派遣儿子公孙续,持自己的亲笔书信,突围前往黑山军首领张燕处求救。同时,又准备放弃困守高楼的战略,实施新的猛虎掏心式方案,即集中全部铁甲骑兵,兼程南下,直取八百里外的袁绍老巢邺城。其实,此时此刻,这种放弃自家老窝而猛攻对方老窝的办法,是唯一能够起死还生之策。可惜的是,当公孙瓒正要下令集中兵马之际,首席幕僚关靖却站出来劝阻道:“今将军部属,士气已散。其所以还能合力坚守者,不过是因为依恋其家庭老小才会聚于将军麾下而已。若再坚守一时,袁绍或可自退;若将军自出,群龙无首,易京之危,立待而至。失易京则失本根,将军孤悬于草野之上,还能成什么大事!”
天下之事,成败得失往往系于一念之间。本来下决心孤注一掷的公孙瓒,听了关靖之言,觉得也有道理,便把南下奔袭邺城的计划取消了。
公孙瓒错过了战机,袁绍却紧抓住机会不放。趁对方士气瓦解之际,袁绍挥军突破堑壕,开始进攻一座座屯兵的高楼。从地面仰攻高楼不利,袁军便发明一种全新的攻楼战术。他们以少数兵力在地面用高梯发起进攻,以牵制敌人,而大部分兵力则从现成的堑壕之中,挖掘地道,直通高楼之下。他们把高楼之下的地基逐渐挖空,而每挖出一块小空间,即用木柱把顶部的土层顶住。待到楼下的基础挖空大半时,即从地道中撤出全部人员,然后放火焚烧所有支撑顶部土层的木柱。此刻,袁军之中即鼓角齐鸣,惊天动地。不多时,木柱焚毁,顶部土层支持不住地面高楼的重量,猛然塌陷,地面的高楼随之倾倒在地。楼内的人员非死即伤,根本用不着袁军攻击就完全失去战斗能力。眼看着一座座高楼轰然倾颓,袁军将士兴奋异常,一面呐喊,一面更加起劲地挖掘地道。公孙瓒见势不好,连忙收聚外面高楼中的兵力,集中到最里面的三重堑壕之内,立营固守,等待外援。
建安四年(199)春天,黑山军头领张燕率军十万,在公孙续的向导下,分三路援救易京。在袁军的猛烈阻击之下,这三路救兵都被阻滞于易京之外,无法与包围圈内的公孙瓒会兵合势。眼看袁军逐步进迫,自己生命危在旦夕,公孙瓒急急草成书信一封,差遣几位敢死勇士突围而出,送给儿子公孙续。不想送信人中途被袁军活捉,这封密信也就送到袁绍的手中。袁绍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昔周末丧乱,僵尸蔽地,以意而推,犹为否也,不图今日亲当其锋!袁氏之攻,状若鬼神,梯冲舞吾楼上,鼓角鸣于地中,日穷月急,不遑起处。鸟戹归人,滀水陵高,汝当碎首于张燕,驰骤以告急。父子天性,不言而动。且厉五千铁骑于北隰之中,起火为应,吾当自内出,奋扬威武,决命于斯。不然,吾亡之后,天下虽广,不容汝足矣!
信中约定让公孙续援军放火为号,守军与援军内外呼应夹击,决一死战。袁绍阅毕不由得心中大喜。他想:你公孙瓒要给我来一个内外夹攻,那么我就给你来一个将计就计。于是,在约定的夜晚,袁绍便命人在所谓的“北隰”,也就是易京北面的原野之上放起火来。公孙瓒望见远方火起,立即集中残余兵力,奋力向外突围。这一突,正好突入袁绍预先布置好的口袋阵埋伏圈中。
两军立刻在暗夜之中展开一场混战。刀剑相击声,兵士呐喊声,战马长嘶声,以及战鼓咚咚声,回荡在天地之间,令人振奋,也令人胆寒。袁军早有准备,自然占据上风,而公孙军猝不及防,顿时队形大乱。公孙瓒本人在其白马卫队的掩护下,走在全军的后面。一听见前锋部队的惊叫声,他就知道大事不好,立即命令卫队调转马头杀回易京。此时袁军已开始截断后路合围,一阵血战之后,公孙瓒终于率残部逃脱。这一战,公孙瓒全军元气几乎耗尽,他回到易京之后,只得收合余众,退守到自己所居住的圆形中心最高楼,也就是所谓的“中京”,拼死固守。
次日,袁军踏过铺满人马尸体的原野,如潮水一般涌至中京之下。他们一面用云梯登楼,一面挖掘地道,准备对易京第一高楼施用特殊的倾楼术。此时,袁绍立马于不远的一处高地之上,傲然望着这易京之战的最后一幕。他知道,自己已经稳操胜券了。
困守孤楼之上的公孙瓒,也知道此役必将以自己彻底失败而告终。他不愿被袁绍生擒活捉,更不愿意自己的姐妹妻女成为袁绍的战利品。于是,他命令侍从卫士,把自己的亲人家属全部用绳勒死,然后引火烧楼以自焚。高楼火起,他的侍卫不想与之同死,纷纷下楼逃命。早有那一心抢功的袁军兵士,一阵风似的奔上中京最高处,手起刀落,把公孙瓒的头颅砍了下来,向袁绍报捷去也。
不多时,公孙瓒的首级便送到袁绍面前。望着仇敌那血淋淋的头颅,他的心中便浮现出八年来自己与这位强敌反复鏖兵的往事,继而又想起当初自己从韩馥手里夺取冀州时,还依靠此人助以一臂之力,袁绍不禁生出一缕恻隐之心,想把公孙瓒的遗骸就地以礼安葬。但是,这一缕恻隐之心很快就消失了,他不能放过向天下人,特别是向劲敌曹操炫耀自己赫赫武功的机会。于是,他立即命人写了一封名为向汉献帝报捷,实际上是向曹操显示自己力量的表章,连同公孙瓒的头颅一起,派专使送往许都。
送走了公孙瓒的头颅,袁绍立即着手安排幽州的政务。幽州刺史之职,由袁绍次子袁熙出任,并配以一批干练的助手。幽州地跨塞外,缘边皆有少数族聚居。当时力量最为强盛的少数族,当数乌桓。乌桓族的首领蹋顿、难楼、苏仆延和乌延等,曾经帮助过公孙瓒。袁绍不咎既往,皆以天子名义封他们为单于,并赐以印绶及大量礼物,以安其心,从此乌桓便改弦更张,支持袁氏。
幽州局势大定,袁绍动身南下返回邺城。袁绍南归之日,正是曹操接到公孙瓒的头颅之时。用后来曹操自己回忆此事的话来说,当时他的心情是“自视忽然”,也就是自觉逊色若有所失之意。可见袁绍吞灭强敌公孙,使得曹操也产生了一种失落感。
曹操在上年十二月擒杀吕布于徐州之后,即有心趁袁绍大举进攻易京之际,举兵袭击其大本营邺城。他曾派遣使者向公孙瓒送去书信,说是朝廷将派兵援助,同时又调兵遣将,准备强渡黄河突入冀州。可惜他的行动略微迟缓了一点,曹军还未踏上冀州地界,公孙瓒的头颅倒先送到了许都,你说曹操怎么不感到“自视忽然”呢?
袁绍雄踞河北四州之地,虎视中原。于是,袁绍和曹操这两位逐鹿群雄之中实力最为强劲的人物,展开了一场确定此后历史发展格局和走向的大决战。这正是:
曹吞吕布舒心日,袁灭公孙得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