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传——兴师攻许
东汉献帝建安四年(199)仲夏五月前后,袁绍自幽州回到邺城。此次易京大捷,使他的头脑热得昏昏然。结果,在未曾对曹操采取军事行动之前,他竟然先做了一枕皇帝美梦。
袁绍刚刚回到邺城,就接到其异母弟袁术送来的一封书信。袁绍深感意外,因为他们兄弟反目已久,早已断绝了往来。他打开书信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禄去汉室久矣,天子提挈,政在家门。豪雄角逐,分割疆宇。此与周末七国分势无异,唯强者兼之耳。袁氏受命当王,符瑞炳然。今君拥有四州,人户百万,以强则莫与争大,以位则莫与比高。曹操虽欲扶衰拯弱,安能续绝命、救已灭乎?谨归天命,君其兴之!
信上的意思是说,汉家皇朝早就名存实亡,如今群雄割据,局面与战国七雄相争毫无二致,只有强者才能兼并天下。我们袁氏家族应当承受天命当帝王,各种吉祥征兆都显示得清清楚楚。现今尊兄拥有四州之地,人口上百万,实力最强,地位最高。曹操虽然有心扶助汉室,哪里能够挽救已经灭绝的命运啊?所以我谨将天命归于您,请您兴立新皇朝!看罢来信,袁绍胸中猛然激起一阵狂喜的心潮,以至于捧信的双手亦颤动起来。欲知袁绍何以如此兴奋,不能不把袁术此信的来由先作介绍。
当初袁绍发动关东州郡起兵讨伐董卓,袁术亦以后将军的身份在荆州的南阳郡(治所在今河南省南阳市)起兵响应。不过,由于南阳位于洛阳正南,与屯兵洛阳东面酸枣县、河内郡两处的联军,距离甚远,故而袁术实际上是孤军行动。其后,因袁绍出兵夺占袁术部将孙坚的防地,而袁术又不赞成袁绍立刘虞为帝的建议,两兄弟之间遂开始出现矛盾。袁术对起兵州郡大多附和袁绍深为不满,公开说是“群竖不吾从,而从吾家奴乎”,又给公孙瓒去信,说袁绍没有资格当袁家儿子。袁绍得知袁术在揭他生母是女奴,身份微贱的老底,不禁恨之入骨,便会同曹操攻打袁术,打得袁术节节败逃,只好躲到扬州的淮南一带安身。
到了这步田地,袁术还想过皇帝瘾。而其部将孙坚又从洛阳得到了汉朝的传国玉玺,更刺激起他的勃勃野心。建安二年(197)春,袁术不顾部属的纷纷反对,在寿春(今安徽省寿县)城中称帝登基,建置百官,郊祀天地,修造宫殿,堂而皇之地当起天子来。可惜称帝不到两年,即因挥霍浪费和天旱岁荒,弄得仓库空乏,士卒离散,不能自立。无可奈何之中,袁术只好亲自写下上面这封书信,意思是要恭恭敬敬把皇帝的称号转送家兄袁绍。如果袁绍欣然受纳,袁术就将带上传国玉玺及家小,取道徐州和青州,前来投靠过去被他骂作“家奴”的兄长,了此残生。
骄傲之心正处于巅峰状态的袁绍,一听见有人要奉送皇帝称号和传国玉玺,岂有不兴奋之理?他立刻派出使者到青州,命令长子袁谭火速组织轻骑南下,去迎接叔父一行和传国玉玺来邺城。同时,又开始在邺城制造一点舆论,以便为称帝之事预作准备。
当时袁绍手下有一幕僚,姓耿名苞。此人说谋略无谋略,说干才无干才,唯靠阿谀奉承讨得主人欢心。用现今的话来说,纯是马屁精一个。他发觉袁绍自消灭公孙瓒后,对许都天子的常规进贡致敬突然中断,便猜到袁绍的内心,于是便不时用言语暗示主子要考虑非常大事。现今袁绍要造称帝的舆论,自然不能由自己出面而要由他人代言。这个代言人,袁绍马上就选定了早就在向自己示意的耿苞。
于是,在袁绍授意之下,耿苞很快写了一个书面报告,其中关键性的语句说道:
赤德衰尽,袁为黄胤,宜顺天意。
秦汉以来,人们相信一种称为“五德终始”的政治文化理论,这是以木、火、土、金、水五行相生之理,来附会解释王朝命运兴替的玩意儿。汉朝对应火德,而火之色赤,所以刘邦被称作“赤帝子”。火生土,则代汉而兴的王朝为土德。由于土之色黄,故而新王朝的建立者,应为对应黄德者的后裔。二袁兄弟的袁氏家族,据说是古代帝王虞舜的子孙,而虞舜正是以黄德或土德建立王朝者。明乎此,则耿苞之言就容易理解了,其意思就是说:汉朝的赤德衰尽,袁氏为黄德的后代,理当顺应天意,称帝建立新王朝。
耿苞的报告送上来后,袁绍马上交付大将军府的文武僚属传阅。而他本人则不动声色,看众人的反应如何。
袁绍之所以要先试探人心,这和当时的特殊社会背景有关。东汉光武帝以来,大力弘扬儒术,士大夫颇重名节,所谓“以仁心为己任,虽道远而弥厉”。特别是党锢名士出现后,情况更是如此。加之西汉末年王莽以权臣代汉称帝,最后弄得身败名裂,因此士大夫中对于忠心王室一项相当重视。你要当皇帝,总得有人拥戴才当得长久,这就不能不预先考虑人心的向背问题。袁术就不考虑人心能否承受,结果只当了两年皇帝就难以为继。其后曹操扫荡群雄统一北方,功业巍巍,却坚持学习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犹服事殷”,把皇帝让给儿子曹丕去做,所顾忌的也正是人心,尤其是士大夫集团的舆论。老弟已经在这个问题上栽了跟斗,袁绍尽管骄傲自大,却也不敢孟浪行事,所以他要先放出试探性的气球,观察舆论的评价如何。
令袁绍暗吃一惊的是,尽管此事明显有自己介入的背景,阖府文武僚属依然一致表示反对。理由很简单,这样做违反了袁绍起兵匡扶汉室的初衷,将严重损害其清名令誉和宏图大业。人们还一致指责耿苞,以妖言妄语迷惑大将军,罪不容诛。袁绍很尴尬。就在这时,青州的袁谭派人前来禀报,说是曹操得知袁术要北上,当即遣军到徐州堵截,袁术北上不成,已转回淮南去了。皇帝的称号,传国的玉玺,两者既成泡影,那么这方面的舆论试探也就失去意义。于是,袁绍把牙一咬,命令推出耿苞斩首示众,以表明自己对汉室的忠诚。他的一枕皇帝美梦,至此方被惊醒。而枉死城的怨鬼中,又添了一个马屁精耿苞。
自己之所以当不成皇帝,就是因为许都还有一个傀儡天子在,所以袁绍杀了耿苞,掉头就想找汉献帝和曹操出气。他传令召集阖府僚属,宣布自己的决定:立即进行军事动员,准备大举进攻许都!
这一决定马上引发了激烈的争论,人们随之分为反对和赞成两派。反对派以沮授为首,以外还有田丰、崔琰等一批头脑冷静清晰的谋臣。沮授率先发言道:“近年征讨公孙,出师数年,百姓疲敝,仓库空虚,赋役繁重,情况令人深感忧虑,所以近期之内不宜大举兴兵。为今之计,宜先遣使贡献天子,同时息民务农,蓄积力量。如果贡献不通,即可以曹操有意阻隔王路为由,起兵相向。而对曹氏用兵,亦不宜决成败于一战,而应采取疲敌之术。即以重兵屯驻大河(指黄河)北岸之黎阳(今河南省浚县东),对敌方腹心之地形成威胁态势。然后分遣精锐骑兵多股,不断骚扰其边境,令其顾此失彼,不得安息。待其疲敝已极,再以大军直捣其腹心,必可一举歼之!”
平心而论,沮授所说的乃是万全必胜之法。当时袁绍据有四州之地,而曹操还不到两州。袁绍处于河北,除南面的曹操外,东、北、西三面皆无严重外来威胁。而曹操处于中原四战之地,除北面的袁绍外,东面的刘备、南面的刘表和张绣,都是其敌对势力。因此,要是袁绍真的和曹操打起持久的疲劳战来,结果肯定对曹操不利。后来诸葛亮也是懂得弱者和强者不能打持久性疲劳战的道理,所以一再出兵北伐,邀敌决战。但是,袁绍手下的谋士中,不少人被前不久的易京大捷冲昏了头脑,认为也可以用速决战消灭曹操,其代表即是郭图和审配。当下二人便提出与沮授截然相反的看法,说道:“兵书有云:力量十倍于敌则围之,力量五倍于敌则攻之,力量与敌相当则可与之交战。今以明公之神武,统河朔之强众,伐曹氏易如反掌。今不及时攻取,令其坐大,此后即难以对付了!”
袁绍觉得郭图、审配之言很是受听,连连点头。沮授见了,连忙再度进言道:“古人亦有云:救乱诛暴,谓之义兵;恃众凭强,谓之骄兵;义兵无敌,骄兵必败。今曹操奉迎天子,安宫许都,我若举兵相向,即违大义。而且决定胜负之因素,也不单在力量对比之强弱。曹操法令严明,士卒精练,更非坐守受攻之公孙瓒可比。今弃万全必胜之策,而兴师出无名之兵,我私下里为您担心!”
不难看出,沮授是一位很有政治头脑的谋士,他并不单纯从军事角度考虑对曹战略,而是兼顾注意从政治角度考虑怎么做到师出有名。既然如上所言,当时的士大夫集团看重名节,那么这样的考虑就不无道理。但是,恰恰因为他考虑到了出师的有名与无名问题,袁绍反而不能接受他的建议,因为目空一切的袁绍,岂有自认师出无名的可能呢?郭图、审配马上从这一点上进行反驳道:“武王以臣伐纣,未闻后世言其不义;则今日加兵于曹操,何谓之师出无名!明公今日将士精勇,斗志高昂,而不及早奠定大业,正是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应当深思昔日越国何以称霸,吴国何以灭亡。监军之计,务求稳妥,可惜未能洞识机变啊!”
所谓“监军”,系指沮授。当时袁绍麾下兵马共分为上、中、下三军,而沮授以监军身份督察全军将领,实权颇大。郭图其人心胸狭隘,对沮授手握重权十分眼红。他之所以与沮授意见针锋相对,其间正含有个人不满的因素在内。这一场争论,最后以袁绍表示完全赞同郭图、审配的意见为结束。郭图借着胜势,在散会之后又独自密见袁绍,攻击诋毁沮授道:“授监统内外,威震三军,若其羽翼丰满,何以制之?臣从主则昌,主从臣则亡,此《黄石公兵书》所言之大忌也。再者,授统众于外,则不宜内参机密。”
沮授本非袁绍旧部,而是韩馥让出冀州时,从韩馥手下转投袁绍的。郭图这一番谗言,进得恰到好处,弄得一向信任重用沮授的袁绍,也不禁疑神疑鬼起来。他暗自考虑,准备撤销监军一职而改设都督三人,每人督察一军,三都督由沮授、郭图、淳于琼三人担任,以分沮授之权。
建安四年(199)初秋,袁绍宣布分设三都督,同时下达了正式的军事动员令:征调精锐步兵十万,骑兵一万,军事物资多种,一俟备战工作完成,即大举南下进攻许都。顿时,巨大的战争机器又隆隆开动,邺城内外一片紧张气氛。
消息传到七百里外的许都,造成的紧张气氛就比邺城严重得多了。不要说平民百姓,就是久经沙场征战的曹军将领们也感到情况不妙,认为敌不过雄踞四州的袁本初。曹操自己心中也无取胜的把握,不过他仍然强自镇静,并且立即开始安定人心,他再三向部下分析形势道:“我最了解袁绍之为人,其人志大而智小,色厉而胆薄,忌克而少威,兵多而分划不明,将骄而政令不一,土地虽广,粮食虽丰,正好作为献给我的厚礼!”
不过,他这一番演说,并不能完全扫除人们心头的疑惧。因为事实是近几年袁绍的势力迅速扩张,果如你所言他竟一无是处,那么他又怎么能兼并河北四州之地呢?所以就在曹操做了安定人心的演说后,曾经出使邺城授予袁绍大将军职位的孔融,就私下对人说道:“袁本初地广兵强;田丰、许攸,智计之士也,为之谋;审配、逢纪,尽忠之臣也,任其事;颜良、文丑,勇冠三军,统其兵。恐怕难以克此强敌。”
在这种情况下,曹操认为有必要以实际行动表明他确实不怕袁绍。仲秋八月,秋高气爽之时,曹操亲率精兵北上,渡过黄河,在冀州魏郡的黎阳县境内登陆。这黎阳是冀州最南端的一个县,该县的南界即是滔滔黄河。从冀州通往中原,或从中原通往冀州,当时多取道黎阳。黎阳县城位于黄河北岸,北距邺城不过二百里。因此,黎阳既是冀州的水陆要津,又是邺城的南门锁钥。曹操抢在对方尚未动手之前,先打到对手家门口去耀武扬威一番,这就等于向部属及天下人宣布:敝人何惧袁本初哉!
当然,曹操也不敢在黎阳地界久留。他在黎阳停留数日后,即令随来的大将臧霸,领精兵数千,沿黄河直下,前往青州,防备袁绍的长子青州刺史袁谭从东方侧击自己。又令名将于禁,率领水军数千及战船数百艘,以黄河上的重要渡口延津(今河南省延津县北)为据点,往来巡游于黄河之上,构成防御袁绍正面进攻许都的第一道防线。分兵布置既毕,曹操立即返回许都。
曹操此行的收获不小。首先当然是稳定了军心。但是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通过实地的勘察比较,选定了与袁军抗衡的主战场。这一中原双雄生死对决的主战场,即是名传后世的官渡(今河南省中牟县东北)。
当时的官渡,是司隶校尉部河南尹中牟县境内一处渡口。前面已经提及,东汉时全国的正式行政区,分为十三州部,每州置刺史或州牧一人。而首都洛阳所在的州,特称“司隶校尉部”,其长官为司隶校尉。司隶校尉部,下辖七郡。其中首都洛阳所在的郡,又特称为“河南尹”。中牟县在河南尹的东部,县北十余里,有著名的鸿沟水,由西向东缓缓流过。鸿沟水曾名官渡水,而官渡就在这官渡水的北岸旁,因水而得名。
曹操选定官渡作为抗击袁军的主战场,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此处的地理位置适中。官渡位于许都的正北三百里不到,而延津又在官渡的北面一百余里。如果在延津的于禁军,组成了第一道正面防线,那么曹军在官渡布置第二道重点防线,就是最佳选择。
曹操亲自跑到家门口来耀武扬威,袁绍岂能忍受?于是,他下令加快备战练兵的步伐,决心给气焰嚣张的曹操以毁灭性的打击。在大兵未动之时,他又派出特使,四处争取外援,结交盟友。曹操当然也不示弱,针对袁绍的外交攻势给以反击。双方在大打出手之前,先显露了一番纵横捭阖的外交好本事。这正是:
武打开场先序幕,外交手段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