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家族——临终请求
1252年夏,蒙哥即位不久,母亲唆鲁禾帖尼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
一场密集的骤雨在草原上降临之后,炎热难熬的天气变得凉爽起来。卧床多日的唆鲁禾帖尼喘息困难,脖子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拼命掐着,胸腔几乎咳嗽成一台老风箱。蜷曲的身体被绸缎被褥包裹着,还是感觉寒冷无比,严重时浑身像筛糠一样战栗不已。
忽必烈的妻子察必又在绸缎被面上加盖了一床毛毯。唆鲁禾帖尼的眉头轻微皱了皱,说:“压在我身上的被褥实在太重了,我简直受不了。其实,我心里冷如冰窖,你盖再多也于事无补。”
过去唆鲁禾帖尼从不怕冷,逢别人抱怨天冷时,就说:“做点儿家务吧,用点儿力气,出一身汗就不冷了。力气就像母马下的奶,今天下了,明天还会有的。”
自从进入今年初夏时节,唆鲁禾帖尼感觉到浑身乏力,也许是她再也不能做家务的原因吧。她躺在病榻上已昏迷多日,只剩下气若游丝,但她的表情十分淡然,羸弱的病体依然洋溢着雍容华贵之气。像一支油脂即将燃尽的蜡烛,还在努力跃动着微弱的火苗,给黑暗的世间播撒着最后一丝光亮。
尽管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唆鲁禾帖尼憔悴的脸上那一双秀美的眼睛微微睁着,如秋湖般蓄满了慈爱之情。
唆鲁禾帖尼软软的身体躺在病榻上,白天盯着套脑上悄悄移动的阳光发呆,晚上望着油脂蜡烛上擎起的一柱光亮走神,总之,她的睡眠极少。因排斥他人,在斡耳朵里只有儿媳察必昼夜陪伴着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婆婆身边。大儿媳忽都台已尊为皇后,日常生活尚需要别人照顾,她是不会来伺候婆婆的。再说,唆鲁禾帖尼也看不上她端得很高的皇后架子。当然,斡耳朵里还有一些侍女,还有拖雷生前的许多妻妾,可唆鲁禾帖尼仍然觉得还是察必用起来顺手。
时日已久,无须婆婆启口吩咐,她的嘴唇只要轻微翕动,洞若观火的察必就知道她需要什么。可是,她常常半天静若处子,像一截早已失去生命迹象的枯木。尽管疾病缠身,她仍是拖雷家族的中流砥柱,即使久卧寝帐,婆婆仍是掌控大局的舵手。这一点,让察必佩服万分。
唆鲁禾帖尼被疾病击垮的这段日子里,在蒙哥的淫威下,整个哈拉和林上空都笼罩着腥风血雨。这些鲜血四溅的事件,众人自然都刻意隐瞒着她,连察必与婆婆交流时,都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一些敏感的话题。但屡经磨难的她知道长子蒙哥在汗廷执政的舞台上所扮演的角色。
一天,等众人嘘寒问暖散去后,唆鲁禾帖尼望着愁眉紧锁的察必,伸出青筋暴露的手,拉着她的手,长吁一口气,宽慰道:“我的孩子,不要太过于担忧,长夜过去天自然就会亮了,自古以来改朝换代都是如此,我都司空见惯了。”
“额吉,我明白。”
“但蒙哥这次似乎做得有点太过分了,应该懂得适可而止。”
“额吉,您心里管窥蠡测。”
“我是过来人,虽然你们都闭口不谈及此事,但我明白。蒙哥登上汗位后,已有许多日子没过来看我了,知子莫如母,我知道他整天都在忙碌什么,不把对方整趴下,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额吉,蒙哥也是迫不得已。”
“蒙哥是吃我的奶长大的。”唆鲁禾帖尼喘了一口长气,略微停顿了一会儿,说:“别人把复仇的种子放在嘴里,他把复仇的种子埋在心里。”
察必没有搭话,把婆婆的被角掖了掖。唆鲁禾帖尼在断断续续向察必总结蒙哥的秉性时,不断侧耳倾听着寝帐外的动静,似乎在等待谁的到来。
“察必,我的孩子,我们今世做婆媳的缘分恐怕到此为止,尽管我是多么的心有不甘,但长生天执意要把我招走。”
“额吉,您不要说这些傻话了。”察必眼里噙着泪花,哽咽着劝慰道,“您被诸事所累,休息几日,身体就会好起来的。”
“不要哭泣,察必。”唆鲁禾帖尼抬起衣袖,试图为察必拭去脸颊上的泪水,但举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说,“是我该走的时候了,你应该替我高兴才是,不要过于悲伤。”
“额吉,我知道。”察必闻听此言,非但没止住泪水,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咱们蒙古女人似乎生来就是受苦受累的,短暂的一生中几乎没有几天享乐的时光。能嫁给你公爹拖雷,是我一生的荣耀。可这种荣耀背后,是年复一年的操劳,月复一月的忙碌,日复一日的担忧,真是愁肠百结。自从你公爹拖雷死后,这种操劳和辛苦与日俱增,我的心简直要操碎了。察必,我的孩子,我说的话你能理解吗?”
察必没有言语,只是会心地微微颔首示意。见婆婆说得口干舌燥,忙把一碗奶茶送到唆鲁禾帖尼的嘴边。她翕动着干瘪的嘴唇,吮吸了几下,有一半奶茶顺着嘴唇流到脖子里,察必连忙用手绢擦拭干净。
察必生怕婆婆长时间说话体力不支,忙劝阻说:“额吉,您休息一会儿吧,改天我们再聊。”
“不碍事的,孩子,我把该说的话,都说给你听,即刻死去也无憾。”
“额吉,长生天会保佑您长命百岁的。”
“我机关算尽,总算使汗权移至拖雷家族,真是福祸相依,孰知其极?”可能一口气说话时间太长,唆鲁禾帖尼把手掩在嘴上轻咳了几下,“为事涉汗位,黄金家族内部干戈交锋,纷争迭起,造成父子相残,兄弟成仇,旷日持久的厮杀搅得天昏地暗的历朝历代不绝如缕。拿近的说吧,大唐有玄武门之变,后周有陈桥兵变,大辽有诸弟之乱。况且成吉思汗在世时,你公爹兄弟四人就有争位之心,但慑于圣祖的威严,没有付诸行动罢了。现在,世人瞩目的汗权终于移至拖雷家族了,同时也把炮火连天的战场转移到咱们家里了,日后他们兄弟几个肯定会兵刃相向,拼个鱼死网破,血流成河。我不忍心安如磐石的黄金家族在拖雷子孙手中四分五裂。”
唆鲁禾帖尼不动声色的分析,吓得察必不寒而栗。原来看似风光无限的权力是用对手的鲜血浇灌出来的罂粟花。
“趁他们兄弟几个手中的利剑尚未出鞘,让我安心地离开人世,岂不是长生天对我这个老太婆的眷顾吗?”
“额吉,您能忍心看着自己亲手抚育起来的几个兄弟们之间自相残杀吗?”
“察必,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作为他们的额吉,我也是束手无策。我的孩子,拖雷家族未来的兴衰,就依仗你了。在众多的媳妇当中,你是最冰雪聪明、最善于把握成败契机的女人。察必啊,我这个濒死的人算求你了,你要殚精竭虑尽量避免拖雷家族中悲剧的发生啊。”
“额吉,我只是蒙古草原上一个柔弱的女子,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看中的人选,一定没错。孩子,你要答应我,算是我临终前唯一的请求了。”
见唆鲁禾帖尼临终重托,察必不知如何是好,唯有伏在婆婆的病榻上,痛苦地抽泣着。
“多年来有句话一直压在我心头,我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过。”唆鲁禾帖尼缓缓抬起手,把耷拉在察必额际的几缕凌乱的发丝理顺,继续说道,“倘若长生天眷顾天下草原百姓的话,会在蒙哥之后,把汗权移交到忽必烈的手中,那必定是芸芸众生的福音。忽必烈自幼饱受儒学的教化,已养成了他宅心仁厚的秉性,另外,他胸怀治国安民的鸿鹄之志,有望成为天下之共主。察必,以后看你如何辅佐了。”
婆婆话音刚落,察必尚未细细品味话里的味道,只听见寝帐外传来一阵迅疾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察必知道,婆婆冥冥中牵挂的人终于来了。旋即,寝帐的毡门被掀开,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裹挟着一阵风走进来,纷纷跪在母亲的病榻前,热泪盈眶,不知所言。
见四子跪在自己的病榻前,唆鲁禾帖尼黯然的目光为之一亮,缓缓扭动头颅,望着齐刷刷地跪在自己面前的四子,老泪纵横地说:“感谢长生天啊,在我闭眼之前,还能再看四个可爱的儿子一眼。孩子们,别哭,抬起头来让额吉好好看看。”
如何宽慰老人的心思,是男人们的弱项。兄弟四人悲恸欲绝,只能强忍着抬起泪眼凝望着病榻上逐渐熬干心血的额吉。
唆鲁禾帖尼久久地凝望着四个儿子,似乎用慈爱的目光爱抚过他们每个人的脸颊。这幅温馨的场景,把察必感动得掩面而泣,身体如秋风横扫过的落叶般抖动不已。但唆鲁禾帖尼似乎感觉不到了,只顾用尽全身之力,为儿子们留下两条遗嘱:首先,虽然兄弟们秉性各异,但日后务必要精诚团结,倘若谁手中的马刀上沾有同胞兄弟的鲜血,必遭天谴。另外,自己死后要回归蒙古草原,不必惊动臣众宗亲,不必惊动牧民百姓。
新任蒙古帝国大汗蒙哥的额吉,竟然要求把自己的葬礼安排得如此简朴,让儿子们颜面扫地。
哀伤的四子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答应额吉这桩最后的心愿,直到唆鲁禾帖尼再三坚持乃至大发雷霆,他们才勉为其难地跪从了。
交付完毕,唆鲁禾帖尼的嘴角轻轻浮起一丝笑意,又挣扎着拉起察必的手,连喘带咳地说:“你们都给我听好了,等我下世后,你们要善待察必,这次我倒下之后,她任劳任怨地替你们服侍了我好几个月,这个恩情一定不能忘记。”
听到额吉最后的吩咐,四个儿子又跪拜在地上,声泪俱下地称:“遵命。”
唆鲁禾帖尼终于可以了无牵挂地走了,费力地喘着粗气,紧紧握住察必的手,微微呻唤了一句:“我死而无憾。”头一歪,便安详地长眠于寝帐的病榻上。四个儿子号叫着纷纷扑向额吉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哭诉着离别之情。连日的操劳,使察必软弱无力,她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地低泣着。
入夜,草原的夜风在幽暗的夜里徘徊回旋,彻夜为唆鲁禾帖尼的离去哀泣不已。
遵照唆鲁禾帖尼临终时的遗愿,极具蒙古草原风俗气息的天葬仪式要有条不紊地贯彻下去。经过萨满法师作法后,她的遗体经过精心打扮和着装后,平放在勒勒车上。由一头牛拉车缓行,尸体掉在哪里,那里就是吉祥的葬地。
唆鲁禾帖尼虽然走了,但其遗韵仍久久环绕在蒙古草原的上空,她充满着爱俯视着草原上的牧民百姓,祝福他们平安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