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皇帝忽成阶下囚
一、当战争成为儿戏
元朝灭亡之后,蒙古人退回草原故地,并就此分裂为鞑靼、瓦剌和兀良哈三部。其中,瓦剌居于西部,实力最为强大。到了正统年间,他们已经控制了鞑靼和兀良哈,基本统一了蒙古三部。
正统四年(1439),贪婪狠毒的也先继承了汗位。瓦剌在他的带领下,开始与明廷叫板。他们不时南下,掳掠边民、抢劫财物。
当时,瓦剌以朝贡的名义,用劣等马匹从明朝换取财物,而且有意将贡使越派越多,以便争取更多的赏赐。此外,他们以派遣贡使为名,悄悄地输送间谍,窃取情报,对明朝的安全构成了严重威胁。
王振对瓦剌逐步增加贡使的做法,最初保持默许,甚至也会额外给予赏赐,希望通过花钱买到平安。但是,这一做法显然不妥,也导致也先的胃口越来越大,瓦剌此后派出的贡使越来越多。明廷不堪其苦,开始给予警告,但也先置若罔闻。正统十四年(1449),也先派遣的贡使竟然多达两千余人,这终于让明廷和王振都有些坐不住了。
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王振虽说自己非常贪婪,但他看不惯也先的贪婪,不肯多给瓦剌赏赐。他一方面命令礼部核实贡使和马匹数量,另一方面下令适当压低马价,总之就是不想让这伙人多拿多占。
眼看自己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也先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他随即在边境制造事端,企图以武力相威胁。当年七月,他统率瓦剌各部,兵分三路,大举南下。东路,由脱脱不花连同兀良哈部,进攻辽东;西路,由阿剌知院统率,直指宣府,围攻赤城,并分兵进攻甘州;中路则由也先亲率,直逼大同,为主攻方向。
瓦剌大军来势凶猛,迅速向南推进。明朝守边将士奋勇抵抗,但几次交锋都惨遭失利,伤亡惨重,只得请求朝廷出兵援助。
面对险境,王振非但不感到紧张,反而非常开心。他认为这是一个展示军事才华的绝好机会,打败瓦剌则可以进一步在朝廷内外树立权威。
善于弄权的王振根本不懂军事,对瓦剌的战斗力也丝毫不了解,以为他们是软柿子,可以随意拿捏。王振明白,要想获得出兵的机会,必须要忽悠英宗,劝说英宗御驾亲征。在他看来,只要皇帝一出动,想要多少兵马就有多少兵马。在王振的眼里,战争是个简单的数学问题—人多的一方赢。
怀着这样的心理,王振极力怂恿英宗亲征,希望他效仿太祖、成祖,取得赫赫武功,青史留名。
朱祁镇也一直认为打仗是个好玩的事情,如同小孩子做游戏那般热闹。在平时,他听说过明成祖北征的故事,也曾幻想着像曾祖父那样北征大漠,建立不朽的功勋。而且,他一向对王振言听计从,受其鼓动之后,也认定这是个大显身手的好机会,所以他很快就做出御驾亲征的决定,甚至宣布两天后就发兵。
英宗的决定令朝臣大吃一惊。吏部尚书王直、兵部尚书邝埜以及兵部侍郎于谦等人力谏,坦言准备不足,不宜立即出兵,尤其是皇帝不能亲征。但是英宗此时已经打定主意,非但听不进众位大臣的劝阻,更是下令兵部迅速调集五十万大军,同时下令英国公张辅、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以及内阁大学士曹鼐等文武官员保驾出征。文武重臣很多,但英宗不让他们参与军政事务,一切交由王振专断。
两天之内,王振和英宗凑齐了二十万大军,号称五十万,武器装备都来不及拼凑完备,粮草物资也没有配给到位,就匆匆忙忙地出发了。
北征的队伍中,六部尚书全都到齐了,队伍足够壮观,场面足够热闹。英宗带出去的重臣之多,已经超过曾祖父朱棣。
明军此次出征,不仅准备仓促,组织不当,而且不遇其时。大军出发不久,就遇到了连绵阴雨。随行所带粮草,没几天就吃完了。军中缺粮,道路难行,连日风雨,士气低沉,不少随驾官员已经预感到不祥,再次集体请求英宗打道回府。
王振看到这一场景,不由得大怒。为了逼迫大军继续前行,他祭出杀一儆百的杀招,惩罚那些谏阻最力的官员,甚至命令兵部尚书邝 和户部尚书王佐长跪于草地之中。两位老人并排跪地的模样,非常扎眼而且刺激,终于再没人敢站出来劝阻了,而王振从中体会到别样的威武霸气,不免洋洋自得。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有情报传来,说也先在得知英宗御驾亲征的消息后,吓得心惊胆战,已经组织大军撤退。英宗和王振都受到极大鼓舞,催促大军加速前进。他们完全不知道,巨大的凶险就在不远的前方等待着他们。
也先果真是撤退了吗?是的,的确是撤退了,只不过他的撤退是佯装。他听说英宗率领大军御驾亲征后,不仅没有害怕,反而非常兴奋,所以立即佯装退却,引诱明军进入大同一带,伺机伏击。
二、不作不死
八月初一,王振和英宗率领大军进入大同。到了这里,就等于到达前沿阵地。当初,大同守军与瓦剌军的一番激战之后,有不少伤亡,所以随处可看到尸横荒野、断头破腹的惨景。看到这种触目惊心的战场景象,王振立即失去了当初的豪迈,渐渐露出了怂包的本色。明军上下则军心动摇,士气低落。
此前,明军在前行途中未曾见到瓦剌的一兵一卒,这已经让邝埜等人深感不妙。当看到这番破败景象之后,他们凭直觉判断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所以再次提醒王振不要中了瓦剌的埋伏,必须及时撤军。
就在这时,此前曾参与防守大同的郭敬,把前些天明军惨败的前后经过密报王振。这个郭敬也是一名宦官,属于王振的同党,是王振庞大特务系统中的一员,所以被派到前线担负监军的任务。王振对别人说什么都满不在乎,但对郭敬所报告的情报倒是非常信任。在听了郭敬的劝阻之后,他的内心更加害怕,终于有了撤军的打算。
英宗一路颠簸,发现打仗根本不是想象中那么好玩,反倒是异常辛苦,在听说王振也有撤军的主意之后,急忙下令撤军,立即撤出大同。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英宗发觉情势不妙,及时组织撤军,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没想到的是,就在撤军的过程中,王振还不忘瞎折腾一番,终于把明军集体送上了绝路。
王振最初想的也是立即撤回北京,可没想到这位王大人的虚荣心忽然升腾,为了可以途经他的家乡蔚州,他下令大军绕道紫荆关(今河北易县西北)。这样便可以让他的家乡父老在一睹皇帝尊容的同时,更能领略到他这位大人先生的荣耀和富贵。
明军在经过长途跋涉之后又这样仓皇退兵,士气变得更加低落,加上粮草未济,所以从士卒到军官都是一片怨声载道,也由此引发了军纪颓坏。大军所过之处,庄稼损毁严重。走着走着,王振就心生悔意:如果这大队人马经过蔚州,那一定会损坏他家乡的田园庄稼,反倒祸害了家乡百姓,就此留下骂名。于是,他再一次改变主意,下令大军改道东行,向宣府(今河北宣化)方向前进。
也先设计好伏击圈,只等与明军决战,不料明军不战而逃,心中略感失望。他深知这样的明军一定是没有任何战斗力的,这正是他建功立业的好机会。所以,他下令大军火速追赶,寻求与明军展开决战的机会。恰好明军来回变更撤军路线,给了瓦剌军足够的追击时间。
王振为了私欲来回改道,折腾得明军苦不堪言,来回奔波,走了很多冤枉路,直到八月十日才赶到宣府。这时,瓦剌大军已经尾随而至。
见势不妙,王振急忙派出吴克忠、吴克勤两兄弟率兵拦截,掩护英宗和大军撤退。结果,这两位很快就战死沙场。此后,成国公朱勇等人奉命率领三万骑兵再次进行阻击,同样在鹞儿岭陷入重围,不久便全军覆没。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传来,明军已经成为惊弓之鸟,只能仓皇撤退。但是,由于明军规模过于庞大,行动太过滞重,费了很大力气才退到土木堡(今河北怀来东南一带)。
土木堡距离怀来城仅二十里路,文武官员大都主张进城宿营。王振看到千余辆辎重车没能到达,担心自己辛苦搜刮的宝贝就此受损,所以想再等等,于是下令大军就在土木堡宿营。在这万分火急之时,队伍再次停下前进的脚步,无异于自寻死路。正是这关键时候的一个停顿,令明军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兵部尚书邝埜见形势不妙,一再请求选派精锐之卒护送英宗先行撤退,结果遭到王振的再次拒绝。只见他盛气凌人地指着邝埜大骂:“你就是个腐儒,怎么知道用兵之事,再敢胡说八道,就地斩首!”邝埜毫不畏惧:“我为社稷生灵言,何惧?” 但是,他的话音刚落,就被强行拖了出去。
第二天,等到他们再想前行时,发现一切都为时已晚,瓦剌军队已经将土木堡包围得水泄不通。
在包围土木堡之后,瓦剌大军开始变得气定神闲。他们按兵不动,等待合适时机发起总攻。因为瓦剌知道明军粮草不足,甚至连饮水都成困难,很快就会溃败,不用他们费劲就会不攻自乱。
但是也先还是设计出一个假和谈的把戏,以此麻痹明军,以便发起最后的攻击。为了迷惑明军,也先一方面布置和谈事项,一方面下令大军向后撤退,故意将土木堡南面一条河道让出,暗中则在岸边布置重兵,只等明军饮水之时,出兵攻击。
饥渴难忍的明军将士,果然如也先所料,纷纷涌向河边找水喝,场面顿时混乱不堪。在岸边埋伏多时的瓦剌兵汹涌冲杀过来,给了明军致命一击。明军本来就是东拼西凑,毫无战斗力可言,在瓦剌军的凶猛攻击之下,纷纷成为瓦剌的刀下之鬼,也有不少人成为俘虏。
混乱之中,王振被护卫将军樊忠愤怒打死,也有说是被瓦剌军杀死,而英宗不幸被俘,成了最大牌的俘虏。随行重要官员中,邝埜等人战死沙场,还有很多人都陪同英宗做了俘虏。这一惊人战果,令也先喜出望外。
土木堡之变是明代边防转衰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在此之前,明军对于北边的策略是以攻为守,相对处于主动。但是在此之后,明军开始遭受北方威胁,基本处于被动防御状态,就此丧失了主动权。
从结果上看,它是王振专权之后导致的一起偶然事件,但其实是帝国深层危机的集中爆发。王振的强势,不仅是因为英宗专宠,更反映出体制的症结。在王振专权的模式下,文武官员集体失声,遇到大风大浪,便只能翻船。
当初,朱棣因为担心锦衣卫过于强大,所以生出这么一个东厂,而且由东厂来监控锦衣卫,主导情侦系统,希望达成东厂和锦衣卫互相牵制、互相监督的模式。但通过王振的例子,可以看出这种设计并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甚至是失大于得。
在东厂主导、锦衣卫附庸的模式下,锦衣卫只能干一些类似侦察缉捕的脏活累活,或者是充当带刀侍卫,无法靠近权力核心,再难有机会像纪纲那样逞强耍狠。很显然,这就是其成功之处。但是,这种模式的缺失也很大。因为它固然可以防住锦衣卫,却没能防住宦官,很容易出现王振这样的权阉。
所以,王振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更狠的角色,还要再等些时候才会浮出水面。
三、天子蒙尘
由于轻信“王先生”,朱祁镇成了瓦剌的俘虏。他还将在不久之后丢掉皇位,失去曾经拥有的一切。只是因为一场战争,就让他输掉了全部。他唯一的收获,就是有了一回囚徒的经历。
古人说:“兵不可玩,玩则无威。” 朱祁镇当初觉得战争好玩,贸然决定亲征,又将指挥权交给不谙军事的王振,所以才会遭此一劫。丧失了至高无上的地位,而且很可能要遭受各种凌辱,饱尝各种辛酸,想必他的内心深处充满了懊悔。
但是,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吃。所有的苦果,英宗必须全部吞下。从此之后,他将在远离故土的漠北,独自品味囚徒生活。没有了左拥右戴,没有了后宫佳丽。唯一始终陪伴他的是一个叫袁彬的男人。
袁彬,字文质,江西新昌人,锦衣卫中非常普通的一名校尉。当英宗做出御驾亲征的决定之后,朝廷内外顿时炸开了锅。这一切喧嚣都与袁彬没有丝毫关系。作为一名下级校尉,袁彬无权问政,也不懂得其中利害。他的任务就是护卫皇帝,只能以服从为天职,皇帝到了哪里,他就需要跟到哪里。接到出征的命令之后,他立即收拾行装,随同大军踏上了北征的道路。
和朱祁镇一样,袁彬也没有做好失败的准备,更不会料到竟然会有如此惨败。经过土木堡一役,袁彬彻底明白了战争的残酷。就那么一天的工夫,几十万大军瞬间灰飞烟灭,甚至皇帝也成了俘虏。一直在皇帝左右成排站立、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到了瓦剌铁骑面前,顿时变得不堪一击。
皇帝周围已经没有了别人,贴身护卫中只剩下他自己。除了他,剩下的都是毫无战斗力的侍从,其中包括一名叫喜宁的太监。这对于袁彬而言,意味着更大的责任和更为严峻的使命。保护皇帝的任务,从此就要由他一个人来扛。
英宗的命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皇朝天子一下子成了囚徒。此时的朱祁镇已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但这种阵势他从来未遇到过。不仅所有的权势富贵都已化为乌有,就连他本人的生存也成了大问题。一直替他出主意的“王先生”,不知是不是已经变身黄鹤,一去不复返了。失去了主心骨的朱祁镇,变得茫然无所适从,甚至担心自己随时会被瓦剌人杀死。
不久之后,朱祁镇冷静下来。他想起来明廷多年与瓦剌打交道的经历,本能地做出贿赂也先的决定。
他问袁彬:“能识字否?”
袁彬回答道:“能。”
“那就好。”他随即命令左右拿出纸笔,命袁彬修书一封,交给千户梁贵,命其回京取织金九龙绸缎以及大批珍珠宝物赐给也先。
虽说抓到了一条大鱼,也先倒没有杀掉朱祁镇的意思。在他看来,朱祁镇身上还有巨大的利用价值。比如,可以用作令牌,盗取各处关隘,然后举兵南下,重新拾起大元统一天下的旧梦;可以用作挡箭牌,当明军发兵攻打之时,用他的肉身拦截明军前进的道路;可以用作人质,向明廷索取财物,大捞一票……每想到这些,也先的脚步就会变得轻盈起来,华丽的梦想也会随风飞扬到万里高空。
当然,这个高级囚徒到底有多大价值,需要交给时间来检验。不久之后,也先挟持朱祁镇来到大同,希望借着英宗的令牌来敲开城门。
守城明将郭登此时还不知道土木堡兵败的消息,听说皇帝大驾光临,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死活不肯打开城门。双方僵持一番之后,也先委托英宗派遣袁彬入城交涉。进城之后,袁彬将土木堡兵败之事一一向郭登做了介绍。虽说袁彬手持令牌,但郭登还是不敢相信,于是派出广宁伯刘安出城验证。
朱祁镇当然知道刘安此行目的,他镇定地对刘安说:“你们不要再怀疑了,朕就是你们的君主。”刘安顿时明白,眼前的这位囚徒正是当今皇上,立即扑倒在地,放声痛哭。
朱祁镇对刘安说:“不要再哭哭啼啼了,下次再来,你需要再带一名翻译过来。”刘安回城之后立即找到一个翻译,并连同袁彬一起放出城来。当时看押英宗的所谓“随侍”有二十余人,因为没有翻译,交流不便。眼下,言语已经可通,蒙古人立即索求各种赏赐。都督佥事郭登只得出城拜见英宗。
朱祁镇问道:“大同库内还有多少钱物?”
郭登回答说:“还有银两十四万。”
朱祁镇说:“那就先取出二万二千两,赏赐也先五千,赏赐伯颜帖木儿等三人五千,其余的都分给这些随从吧。”
整个过程中,朱祁镇谈笑自若,神采毅然。看到皇帝这个模样,郭登等人稍显宽慰:“圣主虽然身处困境,但仍然还是非常通达啊!”
朱祁镇随即再命袁彬进入大同城,将答应赏赐也先等人的礼物取出。武进伯朱冕、西宁侯宋瑛、内官郭敬等看到这个架势,纷纷将自己的积蓄以及蟒龙衣等取出,一并赐给也先等人。此外,还提供了一堆美酒,犒劳朱祁镇的随从人员。他们只是希望皇帝能过一个相对体面的囚徒生活,所以不遗余力地向也先行贿。
当然,要钱要粮可以,要城池则万万不会给。郭登明白这个道理,朱祁镇也明白。此后,郭登和守城将士虽然一再赐予也先财物,却从不肯让出半寸土地。朱祁镇非常清楚也先想利用自己诈取城池的险恶用心,所以通过袁彬晓谕郭登,必须固守城池,如果遇到各方传报,必须要认真考察真假,一定不能轻易相信别人。
这个时候的朱祁镇毕竟还是大明天子,他所派发的指令多少还能发生作用。与此同时,因为所有人都对也先充满戒惧之心,朱祁镇一定不会如也先所盼,在南下过程中发挥出特殊作用。
也先却没有这么悲观。面对大同守军送来的各种赏赐,也先发现朱祁镇身上确有相当大的利用价值。他决定要利用好这个高级囚徒,捞取钱财,甚至夺占北京,夺占中原……
四、患难见真情
如果也先怀揣着南下的梦想,朱祁镇就不会有性命之虞,而且会过得较为舒坦。因为想利用朱祁镇,也先除了默许袁彬继续充当贴身保镖之外,还为他配备了固定的帐篷。不仅如此,为了方便朱祁镇出行,也先还为其配备了一车一马。所以,朱祁镇平时的出行不必担心,或坐暖车,或乘高马,保持着基本的排场。途中居民见了英宗,都会立即对其叩头致敬,并热情地进贡各种野味。
此后,也先每隔两天就送来一只肥羊,至于牛乳马乳等,则是每日提供。每隔五到七日,也先还会专门设宴款待这位大明天子。宴席之上,也先恭敬地奉上美酒,然后便是自弹自唱,众人则齐声相和:遇到一位明朝的天子,真是依赖天缘所赐之幸会啊!
或许是因为也先的优待,朱祁镇逐渐变得乐观起来,开始对南归充满信心。
有一天夜晚,朱祁镇走出帐篷。在仰望星空之后,他自信地对袁彬说:“天意有在,朕当终归。”
也先发现他与朱祁镇之间的交流始终存在障碍,于是又给他增派了一名精通蒙古语的翻译。
翻译官名叫哈铭,蒙古族人。他出生在一个翻译世家,自幼就跟随父亲学习翻译,尤其精通蒙、汉两种语言。有了哈铭之后,朱祁镇的身边又多了一位伙伴,他与也先之间的交流也变得更加顺畅起来。
虽说又多了一个朋友,但朱祁镇还是显得非常孤独。他不敢独坐毡庐之内,因为随时就会陷入哀伤之中。他不敢思考未来和人生,因为总会留恋逝去的种种美好。他不敢南望故土,因为思乡之情会令他发狂。
每当看到这种情形,袁彬、哈铭便想方设法说笑逗乐,使出各种花样安慰朱祁镇,直到他面色舒缓,愁容散尽。
当然,要说贴心,还要数袁彬。患难之中见真情,朱祁镇和袁彬就是这样。
作为一名普通校尉,如果没有特别的机会,他甚至连和朱祁镇说句话的可能都没有,但自此之后,他将长期和天子患难与共,同甘共苦。
很显然,也先给予各种优待也是有条件的。一旦他发现朱祁镇的利用价值变得不大时,英宗的待遇自然也就随之而降低了。随着天气转冷,也先的脸色也逐渐变冷。他发现明廷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皇帝,甚至完全不理会皇帝发出的任何旨意。既然俘虏的利用价值所剩无几,那么他也就没有必要这么优待他了。于是,朱祁镇立即感觉到了漠北的寒冷。
养尊处优的朱祁镇,突然换成这种囚徒式的生活,非常不适应,幸亏有袁彬分忧陪伴。
每到夜晚,袁彬都会与英宗同寝,遇到天气寒冷,便将自己的胸部借给朱祁镇当作热水袋之用,希望用自己的体温来帮皇帝暖暖脚。他始终尽职尽责保护着这位蒙尘天子,从未生出违忤之色。
宦官喜宁一路跟随朱祁镇北征,但在被俘之后立即摇身一变,成了也先的心腹。他利用自己对于明廷的了解,帮助也先出谋划策。只是他的行动计划往往被袁彬先期发觉,所以喜宁对袁彬最为忌恨,总想除之而后快。
也先的内心深处,非常希望明廷尽快派出使者前来谈判,这样他才好漫天要价,索取财物。所以他对朱祁镇说:“明朝如果派出使者与我们谈判,那么你就可以回去了。”此时的朱祁镇知道朝廷不会轻易派出使者,只好勉强回答说:“你直接把我送回去就是。如果是朝廷派出使者过来,怕是只能多跑一些冤枉路罢了。”喜宁听到这些话,知道明朝使者怕是难见到,便栽赃给袁彬。他对也先说:“急着回去的是袁彬,必须立即杀了他。”也先曾经几次对袁彬起杀心,这些都是喜宁暗自捣鬼的结果。
喜宁力劝也先出兵宁夏,抢掠马匹,然后直趋江表,把皇帝安顿在南京。对此,袁彬和哈铭立即对朱祁镇说:“天寒路远,陛下又不能骑马,长途跋涉,怕是只能受冻挨饿。而且,即便是到了那里之后,如果还是不被接纳,那该怎么办呢?”朱祁镇就此制止了喜宁的计划。
喜宁由此而对袁彬和哈铭更加痛恨,总想找机会杀了他们,幸亏有朱祁镇从中及时化解。也先打算将妹妹嫁给朱祁镇,希望两家自此结为亲家,攫取更多利益。朱祁镇虽然排斥,却不知如何拒绝。袁彬给出了很好的建议:可以等回到朝廷之后再来聘娶。朱祁镇听从了这一建议,在不得罪也先的情况下,巧妙避开了这门亲事。
也先的设想总是落空,不免有些丧气。他很清楚是袁彬和哈铭在帮助朱祁镇出主意,于是设计套路陷害他们二人。有一天,他躲开了朱祁镇,忽然把袁彬绑起来丢弃在旷野之中,就在他举刀杀人之时,朱祁镇赶来了。朱祁镇深知,如果杀了袁彬,自己就等于失去了左右手,所以拼死相救。他用身体勇敢地护住袁彬,厉声对也先说:如果要杀袁彬,不如先杀了我。也先见到英宗如此坚决,只得就此作罢。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在特殊的环境之下,朱祁镇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
就连袁彬生病,都会让朱祁镇焦急万分。有一次,袁彬染上疾病,浑身发寒。朱祁镇先是手足无措,忽然想起来一个笨办法。他用自己的身体压在袁彬的后背上,尝试用自己的体温来帮助袁彬驱寒,结果袁彬果真出了一身汗,就此痊愈。
一个是蒙尘天子,一个是普通校尉,他们在漠北被困将近一年。特殊的境遇之下,他们情同手足,抱团取暖。
五、突如其来的群殴事件
土木堡惨败的消息传到京师之后,朝廷上下无不大惊失色。文武百官聚集朝廷之上,先是面面相觑,接着便是号啕痛哭。胆小怕事的官员,如翰林院侍讲徐珵等人,则是主张迁都南遁。
情况紧急,皇太后只得让英宗朱祁镇的弟弟郕王朱祁钰临时监国,以稳定局面。由于重要官员几乎都已损失在土木堡,朱祁钰手下可用之人已经不多,兵部侍郎于谦有机会主持大局,就此成为抗击瓦剌的中流砥柱。
于谦,字廷益,号节庵,浙江钱塘人。他在青少年时就非常仰慕南宋名臣文天祥,钦佩他那种舍生取义的爱国精神。看到国家遇到危机,他毅然决然地担负起挽救危局的重任。
为了稳定军心,于谦坚决反对迁都。面对部分主张逃跑的官员,他厉声宣布:“言南迁者,可斩也!” 他的这一主张得到皇太后、朱祁钰以及大多数朝臣的支持。此后,于谦奉命将河南、山东、南京等地军队,陆续调往北京,同时大量招募壮士,突击训练,补充队伍。针对当时不少怯懦之臣不愿意承担防御重任的情况,于谦及时进行调整和更换,大量提拔任用富有才干的青年官员。
为了进一步激励士气,在广大官员的强烈要求之下,王振被抄家灭族。包括锦衣卫指挥马顺在内的三个爪牙,则被愤怒的官员当廷打死。
马顺当初一直巴结王振,被其视为心腹。王振每遇到想要陷害之人,都会交给马顺秘密操办。心狠手辣的马顺则仗势欺人,变得更加凶残,成为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土木堡兵败的消息传来,群臣对王振的愤恨之情沸腾到了极点,马顺不得不变得乖巧起来。无论别人怎么唾骂王振,他都充耳不闻,不敢出面争论,害怕就此惹祸上身。
然而,是祸躲不过,马顺最终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劫。
有一天,碰巧有人上书论及王振,朝臣再次想起这位巨奸,纷纷主张铲除王振余党,以平民愤。朱祁钰担心株连太多,一时不知所措,只得挥手示意大家退下。正在大殿值班的马顺,借势驱赶群臣。他在内心深处非常害怕这些议论,在看到朱祁钰的手势之后,他以为得到了一把尚方宝剑,于是立即呵斥群臣,希望将他们赶出去。
朝臣的愤怒情绪已经达到顶点,马顺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看到马顺仍是一副盛气凌人的嘴脸,大家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户科给事中王竑一向脾气急躁,性格耿直,早就看王振一党不顺眼,此时立即冲上前去,揪住马顺的头发,一边用手中的朝笏劈头盖脸地朝马顺打去,一边痛骂道:“奸贼,你早就该死!”越骂越气,越打越气,他在愤怒之下竟然用嘴咬掉马顺的一只耳朵。
王竑的举动带来了连锁效应。只见大臣们就此蜂拥而上,围住马顺,对着他好一番拳打脚踢。转眼之间,马顺已经遍体鳞伤,血肉模糊。见此情形,群臣更加亢奋,丝毫不肯收手,马顺竟然被活活打死。
看着这些疯狂的大臣,目睹这个血肉横飞的场景,朱祁钰也变得目瞪口呆。他首先想到的是逃走,他要逃离现场,逃回后宫。不料,就在此时,于谦忽然拦住了他。
拦住朱祁钰,于谦当然不是要打人。他只是为了讨要一个说法,求一个免责的承诺。朝臣参与群殴事件,而且已经打死人了,但都是正义之举,不能就此背处分。于谦高声对朱祁钰说道:“马顺是王振余党,其罪该死,所以请宣布百官无罪!”
锦衣卫牙牌 锦衣卫牙牌为象牙制成,是随身携带的符证。右图实际上是马顺入葬时,其家人私刻的牙牌,并非官方的形制。马顺当廷被众大臣打死,其牙牌可能在当时遗失,后朝廷追索,但终究没有找到。
与陷入亢奋的群臣相比,于谦显得非常冷静,所以才会有此一请。他一方面不希望让朱祁钰由此而丧失权威,另一方面也希望群臣能在日后免于追责。
于谦的话令朱祁钰变得清醒。他迅速从其所请,依照于谦的意思下达了免责的命令。
没想到群臣依旧不依不饶,继续要求惩处太监毛贵、王长随,因为这二位也是王振的主要同党。朱祁钰见状,只得下令将他们二人捆绑起来,交给众位大臣处置,结果他们也很快被活活打死。
这些大臣平时从不打架,但群殴恶霸令他们感到兴奋,就此打上了瘾,于是继续寻找王振的侄子,也就是在锦衣卫任职的王山。其中也有一些大臣相对清醒,认为这种群殴行为终究有失体统,于是告诫道: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哪怕是换一种方式也好啊!
换什么方式才算解气呢?大家很快就达成共识:换锦衣卫经常对别人使用的酷刑—磔刑。于是,王山很快就被凌迟处死。
在处死王山之后,大家还是觉得不够解恨,又将马顺等人的尸体丢弃在大马路上,交给来来往往的百姓惩治。不要以为京城的这些老百姓都是一些不问世事的“吃瓜群众”,他们早已得知王振等人祸国殃民的罪行,又对劣迹斑斑的马顺等人一贯深恶痛绝,于是一拥而上,朝着马顺等人的尸体又展开一通猛揍……
明朝官员长期受到皇权压制,又受到锦衣卫在内的特务们欺压,一直唯唯诺诺,循规蹈矩。他们忽然之间如同睡狮猛醒,压抑已久的情绪,集中爆发出来,于是就发生了这起震惊朝野的群殴事件。这既让人感到意外,却也合乎情理。这既是宣泄,又是复仇。
由于此次群殴事件发生在左顺门,后来人们在说起时都习惯称之为“左顺门事件”。朝廷内外无不为此感到大快人心,那是因为正义之气得到了伸张。
等这场风波平息之后,在皇太后的支持下,群臣又在于谦等人的率领下,集体奏请郕王朱祁钰即皇帝位。朱祁钰先是竭力推辞,但在不久之后还是宣布即位,并以次年为景泰元年。也许在大家眼里,朱祁钰只不过是临时代替哥哥执政,所以庙号也称代宗。代宗即位之后,京城内外渐趋安定,也先借助扣押英宗来要挟明廷的阴谋也就此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