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天子——巍巍钟山下,隐隐一股王气升起
朱元璋回到故乡濠州。“你们还认识我吗?我就是那个调皮捣蛋的朱重八。”巍巍钟山,云蒸霞蔚,隐隐一股王气升起。沈万三捐出万贯家财修筑新城,又买来牛酒劳军,却犯了朱元璋的忌讳,差点被他杀掉。
朱元璋的吴王宫由元朝浙江行省御史台衙门改建而成,这里既是朱元璋和他的后妃们居住的宫苑,也是他即吴王位后处理政务和号令三军的指挥所。在吴王府里有一个议事厅是专为朱元璋和他的将领们商讨军情用的,在这里,围绕着最高统帅朱元璋的王座,每个幕僚将领都有自己固定的座位,中央是一张大桌子,桌上摆有一幅布制的军事地图。这幅地图后来还改进成了立体的沙盘。
朱元璋由武昌返应天后即召集将领们研究讨伐东吴张士诚的步骤,首先由坐在他右首的大将军徐达报告东吴军的分布情况。徐达这年三十四岁,身材伟岸高大,颧骨凸出,他指点着地图用洪亮的声音告诉大家:东吴军在江北据有通州、泰州、高邮、淮安、滁州、濠州、泗州等地,其中以泰州与高邮的兵力最强,若能先攻此二镇,其余城镇可挥师而下。东吴军的主力在湖州、杭州与老巢平江的三角地带,三地互为掎角。湖州由平章张天骐镇守,近又有大将左丞李伯升增援。杭州守将是平章潘原明,又有张士诚养子五太子率舟师驻江口。平江老巢由其弟丞相张士信统领军事,城防经数年经营,十分坚固,轻易不能攻下,自然是敌我两军最后决战之所。
朱元璋照例先征求坐在他左首的军师刘伯温的意见。经过鄱阳湖大战,他对刘伯温参赞军事的能力已心悦诚服,他谦逊地说道:“讨伐东吴看来千头万绪,当按何步骤进行方能克敌制胜,先生当有以教我。”
年已五十五的刘伯温比在座的将领几乎都年长一轮。他是至正二十年朱元璋礼聘来应天的,就在那一年,陈友谅攻陷太平,与张士诚联手夹攻应天。在此危急情况下,诸将惧敌人势大,有的主张降敌,有的主张弃城南逃。朱元璋问计于刘伯温,他笑称:“你先把主降和逃的人斩了吧。”最终朱元璋用刘伯温伏兵邀击之策,诱敌孤军深入,一举破之,自此奠定了他在朱元璋军中的军师地位,每参赞军事,无往而不胜。此刻他摸着自己浓密的络腮胡子,胸有成竹地说道:“臣以为讨伐张士诚宜分三步走。第一步发兵夺取淮东诸郡,肃清其外围势力。尤以通州、泰州毗邻我境,我军神速旦夕可至,围城之后或力取或谕降,一城既破,余皆望风披靡,快则两三月,至迟半年之内,淮东之地尽入我手,庶几再无后顾之忧。第二步分兵进取湖州、杭州,切断东吴的左右两臂。估计在我军强大的压力下,两地守军中必然有人率部归降。东吴诸将中像李伯升、吕珍等均为不可多得的将才,或可为吴王所用。第三步自然是平江的围城攻坚战。臣闻宁海人叶兑曾献锁城法,屯田固守,断其出路,此法为久困之计。想我大军压境,城内人人自危,我若四面攻城炮矢相加,再辅以分化瓦解,破其城而擒其首,亦应在旬月之间可定也!”
刘伯温一席话说得在座诸将心痒痒的,大家似乎看到了胜利的前景。朱元璋也抚掌赞叹道:“军师此意,甚合我心,张九四盘踞淮东,始终是我的一块心病。濠州是我的家乡,亦是我等起兵之地,任其陷敌手这么多年,我也愧对父老啊!”
刘伯温道:“是啊,濠州是吾王父母之邦,诸位将军发迹之地,最好是避免锋镝兵燹。若我军攻取泰州、高邮后,乘胜再下淮安、滁州、宿州,然后传檄濠、泗守将,其必然率部归降。”
“哈哈,到那时候我请先生陪我回濠州走一遭,看看那里的父老乡亲!”朱元璋高兴道。
“臣乐于从命。”
至正二十五年冬。
徐达、常遇春率师围泰州,不久攻下,但在围攻高邮时遇到了挫折,守将俞平诈降,诱使冯国胜派指挥康泰率三千人马入城,然后关闭城门围歼之,三千人无一生还。直到次年三月,徐达与常遇春才合力攻下高邮,俘获守将俞平,常遇春恶其狡诈,亲手将他一刀两段。
之后一个月之内,徐达大军兵围淮安城,守将梅思祖惧势请降。滁州、宿州、安丰相继皆下。最后徐达兵至濠州城下,他按照朱元璋的意思,修书一封,遣人送与城中守将东吴枢密院同知陆集,书中写道:
“……淮东郡县八处,盐场三十三所,已被吾大军次第克平,唯尔濠州,以其为吾王父母桑梓之邦,不忍兴师旅加兵,恐伤及乡里之民,汝若以城降,吾王将官复其职。”
陆集见书信后,知大势已去,立即识趣地率城内官员出城投降。朱元璋见兵不血刃地收复家乡,甚为欣喜,随即任命陆集为江淮行省参政,并赐黄金三百两慰劳。
淮东平定后,朱元璋果然率领一干文武官员回到家乡濠州。这时他虽然还没有当皇帝,但已经有了汉高祖衣锦还乡的那种感觉,只是他的故里钟离太平乡经过十多年的战争与水旱蝗灾,已是人烟寥落,十室九空!他自家的破茅屋早已灰飞烟灭,寻不到一丝踪迹,就是儿时雇他看过牛的大户刘家也只剩几间破屋,一堵残垣。他的父母和伯父早已在至正初年的一场瘟疫中死去,与他一同草草掩埋了父母遗骸的兄长朱重六也已在战乱中丧命。
濠州的地方官员好不容易在太平乡各个村落里找来二十几名老者,他们畏畏葸葸地咕咚咚跪下给吴王叩头,用结满眼屎的昏花老眼偷偷打量着昔日在乡里领着一帮孩子打架、偷东西,后来在村西头山坡上的皇觉寺出家当和尚的朱元璋,自然那时他不叫这个名字,元制庶人无职者不许取名,只以排行或父母年龄合计为名。朱元璋的父亲名朱五四,三个儿子就取名重四、重六和重八。重八这个名字倒是很吉利,三兄弟中只有他活下来了,而且有了这么大的出息。
朱元璋一个个扶起那些老乡亲,亲昵地凑到他们面前说:“你们还认识我吗?我就是那个调皮捣蛋的朱重八呀!”老头们或许有的从尘封的记忆里闪过了他少年时的恶行,但人家现在已当了皇上(他们的意识中吴王就是皇上),谁敢认呀?朱元璋一个一个地盘问、辨认,终于从中找出两个熟人,一个是曾雇他放过牛的田主刘家的儿子刘英,一个是他一位远房亲戚家的后人汪文,分别赐给他们金银布帛,还令濠州地方官员给每个老人三斛粟米。在那个晚上,他备酒招待这些父老乡亲。席间,他颇动感情地说:“我离开乡里已十余年了,幸得上苍保佑,经过艰难百战,方得有机会回乡来与乡亲父老见面。我本欲祭扫父母祖先的坟墓,但未能如愿,只能等待以后重建陵园,尽我的孝心。今日得与你们见面,亦不能久留欢聚。望你们能教子弟孝悌力田,善自钟爱,不要辜负我的一片期望。”
朱元璋离开故乡时终于找到了掩埋父母尸骨的地方,以及伯父、兄长的坟墓。他命令地方置守冢户二十家,岁给廪饩,并下令免濠州租赋三年,使其休养生息,恢复战争的创伤。
终于,他在极为惆怅地瞥了生养他的故乡土地几眼之后,带着他的大批臣僚启程回到应天。
回应天后,他的头一件事就是与右丞相李善长商量改建新城。原来朱元璋笃信风水,他选定应天为都城,是看中了这块龙盘虎踞的形胜之地。历朝历代那么多皇帝选这里为都城是有其道理的。但是他细细数去,在这里建都的朝代大都寿秩不长,有的甚至是短命皇帝。这是什么原因呢?有一次他站在聚宝门城楼上,远远朝东望去,只见远处巍巍钟山,云蒸霞蔚,隐隐一股王气升起。他方醒悟到:金陵之形胜,所谓龙盘虎踞,其势乃在紫金山。如今都城离山尚有十余里之遥,王气难续,因此他想到要再筑新城直抵山下。况且原来的石头城长不过十余里,作为一国之都也太小气了。别说与长安、汴梁相比,就是一些行省所在地的城垣也比它大。他把这个扩建都城的任务交给了右丞相李善长,要他赶快拿出一个章程来。
“百室,扩建新城的事怎么样了?”李善长比朱元璋年长十余岁,跟随起事最久,是他身边的第一谋臣,所以他在即皇位之前,依然习惯地以字相称。
李善长从袖中取出一卷图,呈给朱元璋。“臣已绘就一幅新城扩建图,主公请看。”
这幅图上新城由原有城墙向东及向南扩展,直抵紫金山下,使都城面积比原来扩大了两倍有余。需要新筑的城墙总长达到三十余里,加上旧城的培高,四周城门修建瓮城等,工程量是十分浩大的。
“这个工程不小啊!你预期在什么时候完工?”
“臣预期一年。若进展顺利,明年九十月或可完工。”
“现在要对东吴用兵,同时要进行这么大的工程,我们财力有限啊。”朱元璋皱起了眉头。
“臣亦虑及此。新辟州县,人心未定,一时收不到多少赋税,而军需用度,不可一日稍怠,臣自知身上担子不轻,”李善长是朱元璋的财政总管,少不了要卖卖关子,“不过,扩建都城是涉及万年基业的大事,臣倒想出了一个开辟财源的法子。”
“什么法子?”
“金陵城中富户甚多,他们有的田连阡陌,拥有的土地占了半个县;有的整条整条街的房屋属他所有,每年的租金以百万计。我们修建都城保护了他们不受战火蹂躏和盗匪侵扰,他们不应该捐资筑城吗?”
“这倒是个法子,就像我们举事时没收乡下富户的浮财一样。”朱元璋想起往事,笑了笑。
“有一个富户叫沈万三的,多年在海外做买卖,聚敛了巨额家财,号称吴兴首富。据说他家的大门都是金子铸的。”
“那好呀,让他捐钱出来修一半城墙,修好了孤赐他一块‘慷慨捐输’的金匾挂在门上,让他显摆显摆。”
“臣以为让他修三分之一好了。他虽富可敌国,也不能让他压过朝廷。”李善长建议说。
“好吧,就按卿的意思办。”
大凡天底下的富人都不是那么慷慨的,这个沈万三也一样。他聚敛了巨额家财,可以自己过着奢侈糜烂的生活,奴婢成阵,妻妾成群,连大门都用金子铸造,可是让他拿点钱出来为公家做事就难了。平日官府吃了他的嘴软,拿了他的手短,什么摊派都轮不到他头上。可这一次吴王一纸令下,又由当朝宰相亲自登门晓谕之,他不得不忍痛破财,答应了捐修城墙三分之一。于是那几天户部的官员们套着马车从他家开的钱庄银号里往外拉银子,一车一车地拉。沈万三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积攒的钱财被人抢走,暗暗咬牙切齿地咒骂:“杀千刀的朱和尚!”气得躺在家里大病了一场。
沈万三带了头,应天城里的其他富户哪能不慷慨解囊?朱元璋派了一帮检校们来做这件事。检校其实是用来监视官员动态的特务人员,他们官职不大,但直接听命于吴王,让这些人盯上了,京城里的富户们岂能轻易脱身?于是朝廷修筑另外三分之二的城墙经费也有了着落。
改筑应天新城的工程轰轰烈烈地开始了。李善长领导的工部官员征集了几千名工匠及数以万计的民夫,在城外设立了几十座烧制城砖的砖窑,按照图纸上的城墙路线,于十丈外应该是护城河的地方取土烧砖筑城,待一段城墙砌成,这段护城河也挖好了。
李善长进呈的图纸上,新城的城墙向东延伸,直抵紫金山麓,但在东门外仅两里地,即有一水面辽阔的燕尾湖,朱元璋虽身居吴王宫,但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不久后登基做皇帝的事。身为帝王自然不能栖身于区区一御史台衙门,因此他常常偕同精通天文地理的刘伯温在金陵城内外寻找合适的皇宫建址。一日他们于清晨来到城外的燕尾湖畔,站在土阜上朝东望去,只见湖面上雾气氤氲、袅袅上升,与紫金山麓的岚云相接。刘伯温当即兴奋地对朱元璋道:“主公看见了吗?燕尾湖上有王气升起,上接钟山岚云,采其虎踞龙盘之灵气,这正是建筑宫殿再合适不过的地方了。”朱元璋皱着眉头:“奈何这一片水域,如何建得宫殿?”刘伯温复以阴阳五行之说论证道:“水生木,主公今年三十八岁,生肖恰好属木,居此必然大吉。听说此湖不深,可填湖建筑宫殿。”朱元璋大喜,回宫之后又密令堪舆师前经勘察,最后决定填湖造地,筑宫殿于钟山之阳,限令工部与新城同时完工。
应天城内外两大工程同时热火朝天地进行。朱元璋更关注的是宫殿的建筑。鉴于立国不久,国力维艰,且朱元璋出身微贱,不是那种喜好奢侈靡费的人,他在审查宫殿图纸时即注重规模而不重雕饰。比如大量殿基石材不许用汉白玉而以就近采集的青石充之;正殿的六根蟠龙大柱需到四川、云南采伐大木,数十名工匠精雕细琢经年方成。他生气地说:“难道不用这几根蟠龙柱子大殿里就议不成军国大事吗?”责令有司修改图纸,勿得浮华靡费。
在李善长的得力督促下,新修的城墙先于宫殿完工。朱元璋在李善长、刘伯温等陪同下,亲自登上城墙绕城一周。新修的城墙壮丽雄伟、彩旗飘扬,士兵们荷枪执戟倚垛而立。城外的护城河一泓碧水,水波荡漾,垂柳依依。朱元璋十分高兴地对臣僚们说:“这才像个固若金汤的都城啊!”他还与李善长、刘伯温为新修的城门一一起了名字,随行的官员立即拿来文房四宝,请吴王当众挥毫题写,镌刻于城门之上。
那沈万三捐出不菲家财修筑新城,却没有换来朱元璋答应给他的金匾。从小家贫,受尽财主人家白眼的朱元璋,从骨子里仇视富人,是不会给沈万三这个面子的。倒是应天府尹宽慰他道:“沈大官人捐资修筑新城的善举,在应天府志里自会记上一笔,您将名垂千古啊!”沈万三哭笑不得,在心里骂道:“老子心痛的是一马车一马车拉走的白花花的银子,谁稀罕你那破府志里写些什么!”
沈万三的厄运还不止于此,在捐资修筑城墙期间,那帮检校们在他家跑得熟络了,对他那满堂金玉眼红得不得了,总想让他破点财才遂自己的心意。城墙修好了,检校们又对沈万三说:“吴王现正调集各路军马,准备誓师东征。吴王打下杭州、平江,沈大官人也好到那里做生意呀!现在大军在城外集结,你何不备些牛酒,去犒劳犒劳他们,吴王一定高兴!”
一听又是要破财的事,沈万三自然打心眼里不乐意,但他得罪不起那帮检校们,只好装着笑脸打听劳军需要多少牛酒,检校们说:“城郊大概集结了十来万军队,你也管不了那许多,就备百来头牛、三百坛酒吧!”
沈万三没法,只得叫账房先生称了银子到牲口市上牵了一百头黄牛,酒肆中买来三百坛好酒,择个吉日,由检校们带路,将黄牛和一车车的酒坛披红挂彩,敲锣打鼓地送往京郊各个军营,犒劳出征将土。
此事传到了朱元璋耳中,犯了他的忌讳,他勃然大怒:“自古只有天子劳军,沈万三是什么东西,竟敢堂而皇之地去犒劳皇家的军队,是何居心?非以极刑不可!”
这时,那些闯了祸的检校们吓得魂不附体,幸亏当时马王后在场,她问明原委,心平气和地劝谏朱元璋道:“大王息怒。妾闻国家的刑法,只应诛不法,非以诛不祥。民富可敌国,他自为不祥,不祥之民,天必谴之,何用大王加以诛戮呢?”经她这样一劝,朱元璋怒气才消了些,考虑到沈万三毕竟在修城墙时出了力,若杀了他会引起京城百姓的惶恐不安,因此免了他的死罪,改判流放云南。
沈万三的遭遇,其实是朱元璋由幼年积下的对富人仇恨的一种释放。这类事朱元璋后来还干过不少。因为幼年时受的苦,他打骨子里仇恨那些乡下的豪门巨族,依仗着自己手中掌握的政权,借各种由头残酷地镇压他们。轻则没收财产,将其土地充公或分给“细民”;重则远谪他乡,甚至枷囚至死!后来他孙子建文帝的宠臣方孝孺曾经这样写道:“当是时,浙东巨家故室,多以罪倾其宗。……富民豪族,刬削殆尽。”
朱元璋心中的这种魔障至死未泯,后来频频以各种方式释放出来,让许多人吃尽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