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天子——东吴君臣沉浸在声色犬马中
朱元璋传檄天下讨伐张士诚。东吴君臣沉浸在声色犬马之中。朱元璋密令坑杀四万降卒,徐达却只割了他们的耳朵。数十门襄阳大炮朝湖州城中射来,李伯升与张天骐对视一眼,谁也没敢说出“战”或“降”字。
至正二十年八月的一天早晨,应天城朝戟门外聚集着数万等待出征的士兵。徐达、常遇春麾下久经征战的军团,一个个方阵威武地排列着,黑压压地向远处延伸。士卒们甲胄鲜明,刀枪出鞘。在他们身后,一架架用于攻城的襄阳大炮、云梯和各种火器,显示这支装备精良的军队具有无坚不摧的攻击力。骑兵则紧挽着自己的骏马伫立阵前,那些棕黄色和灰青色的战马不时用前蹄踢踏着脚下的泥土,有的昂首咴咴长啸,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出发的号令。
龙江码头几百艘大大小小的战船也已升帆待发。经过鄱阳湖大战和围攻武昌战役,陈友谅的庞大舟师已归朱元璋所有,它们将顺江而下,直驶太湖,进攻张士诚的老巢。
辰时三刻,朱元璋在百官簇拥下登上拜将台,以兵符授予左丞相徐达和平章政事常遇春,拜二人为征虏大将军和副将军,率二十万兵马讨伐东吴。誓师大会开得简短庄严,朱元璋在全副戎装的徐达、常遇春二帅陪同下,骑马检阅出征将士,所到之处,战士们举枪高呼:“吴王千岁千千岁!”欢呼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他们威武雄壮的军容,更让朱元璋对即将到来的战役信心百倍,在马上笑对徐、常二帅道:“有此威武之师,何愁蟊贼不灭!”
随后,朱元璋回到拜将台,对出征将士训谕再三。他要求三军用命,将帅和睦,不许欺凌军士;城破之日,不许烧杀掳掠,不许毁坏百姓庐舍,不许挖掘百姓坟墓。张士诚母亲葬在平江城外,其坟墓千万不可侵毁,以免刺激东吴将士作殊死抵抗。
约法三章之后,大军开拔。朱元璋亲送徐、常二帅登上战船,一路上询问他俩此役的进兵步骤。常遇春道:“张士诚已将王府百官迁往平江,此行当直捣姑苏,毁其老巢。姑苏既下,其余诸郡必望风而降。”朱元璋见他想得如此简单,皱起眉头驳道:“张士诚是盐贩子出身,他有所谓‘十八兄弟’,守湖州的张天骐与守杭州的潘原明尤为强悍。我如攻姑苏,二人必全力援救,待其援兵四合,取胜就难了,那时我必陷于进退两难之中。最稳妥的是先攻湖州,剪其一翼。”
徐达对朱元璋的用兵是很佩服的,但素来勇猛直憨的常遇春仍固执己见。朱元璋脸色一变,恼怒道:“你们若按我意先攻湖州,战争失利我自当负责;若你们执意先攻姑苏打了败仗,军法定然不饶!”
常遇春不再作声了,徐达忙道:“我等自当按主公部署进兵,请主公放心吧。”
在攻取淮东诸郡后,朱元璋即准备大举讨伐张士诚。当时命宋谦、刘伯温等草拟了讨伐东吴的檄文,印刷数千份向全国散发,并且严谕各地州、府官(包括尚为张士诚所辖州府的官吏),必须将收到檄文及张榜公布日期记载于文后,作为示忠的凭据。这篇檄文论古证今,篇幅很长,但由于它是朱元璋从一个义军领袖蜕变为准封建帝王极为重要的里程碑,故赘录于后:
盖闻伐罪吊民,王者之师,考之往古,世代昭然。轩辕氏诛蚩尤,殷汤征葛伯,文王伐崇,三圣人之起兵也,非富天下,本为救民。近睹有元之末,主居深宫,臣操威福,官以贿成,罪以情免,宪台举亲而劾仇,有司差贫而优富。庙堂不以为虑,方添冗官,又改钞法,役数十万民湮塞黄河,死者枕藉于道,哀苦声闻于天。致使愚民,误中妖术,不解偈言之妄诞,酷信弥勒之真有,冀其治世,以苏困苦。聚为烧香之党,根据汝颍,蔓延河洛。妖言既行,凶谋遂逞,焚荡城郭,杀戮士夫,荼毒生灵,千端万状。元以天下兵马钱粮而讨之,略无功效,愈见猖獗,然而终不能治世安民。是以有志之士,旁观熟虑,乘势而起,或假元氏为名,或托乡军为号,或以孤兵自立,皆欲自为,由是天下土崩瓦解。
予本濠梁之民,初列行伍,渐至提兵,灼见妖言不能成事,又度胡运难与立功,遂引兵渡江。赖天地祖宗之灵,及将帅之力,一鼓而有江左,再战而定浙东。陈氏称号,据我上游,爰兴问罪之师,彭蠡交兵,元恶授首,父子兄弟,面缚舆榇。既待以不死,又列以封爵,将相皆置于朝班,民庶各安于田里。荆襄湖广,尽入版图,虽德化不及,而政令颇修。
惟兹姑苏张士诚,为民则私贩盐货,行劫于江湖,兵兴则首聚凶徒,负固于海岛,其罪一也;又恐海隅一区,难抗天下大势,诈降于元,坑其参政赵琏,囚其侍制孙?,其罪二也;厥后掩袭浙西,兵不满万数,地不足千里,僭称改元,其罪三也;初寇我边,一战生擒其亲弟,再犯浙省,扬矛直捣其近郊,首尾畏缩,乃又诈降于元,其罪四也;阳受元朝之名,阴行假王之令,挟制达丞相,谋害杨左丞,其罪五也;占据江浙钱粮,十年不贡,其罪六也;知元纲已堕,公然害其丞相达识帖木儿,南台大夫普化帖木儿,其罪七也;恃其地险食足,诱我叛将,掠我边民,其罪八也。凡此八罪,理宜征讨,以靖天下,以济斯民。
爰命中书左丞相徐达率领马步军舟师,水陆并进,攻取浙西诸处城池。已行戒饬军将,征讨所到,歼厥渠魁,胁从罔治,备有条章。凡我逋逃居民,被陷军士,悔悟来归,咸宥其罪。其尔张氏臣僚,果能明识天时,或全城附顺,或弃刃投降,各赐爵赏,予所不吝。凡尔百姓,果能安业不动,即我良民,旧有田产房舍,仍归前主,依额纳粮,余无科取,使汝等永保乡里,以全室家,此兴师之故也。敢有千百相聚,抗拒王师者,即当移兵剿灭,迁徙宗族于五溪两广,永离乡土,以御边戎。凡予所言,信如皎日,咨尔臣庶,毋或自疑。
与朱元璋此前所有文告一样,这篇檄文开头也缀以“皇帝圣旨,吴王令旨”字样,文末的日期是“大宋龙凤十二年五月”。
谁都知道朱元璋是追随红巾军头目郭子兴起家的,他所供奉的大宋皇帝小明王韩林儿,其父韩山童是白莲教的传人。韩山童与刘福通等为了反抗元朝统治者的残酷镇压,揭竿而起,在这篇檄文中却被斥为以“妄诞”的“妖言”蛊惑百姓,结成“烧香之党”,犯下了“焚荡城郭,杀戮士夫,荼毒生灵”的罪行。这口吻与元朝的官府何异?这表明朱元璋在宋濂、刘伯温等江南儒士的影响下,在帝王宝座的诱惑下,已经完成了由一个义军领袖到准封建君主的蜕变!尤其是在他声讨张士诚的八大罪状中,除了第四款和第八款和西吴有关外,其余六款都是张士诚背叛元朝的罪状。这篇檄文若不看头尾,人们会误认是元朝政府的讨伐令,难怪张士诚读到这篇檄文时,对他的左右臣僚说:“朱元璋这巴儿狗,我杀元朝的丞相、大夫关他屁事,何用他唁唁狂吠?”
其实,张士诚这是色厉内荏,强作姿态而已。过去,他凭借盘踞江浙富庶之地,对元朝廷称臣纳贡,扩地两千余里,故能与接壤的朱元璋互相攻伐,周旋七八年之久。自从他与元朝交恶,失去了外援,军事力量与朱元璋相形见绌。待朱元璋灭了陈友谅,举兵指向他时,已惶惶不可终日。淮东诸郡失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如今朱元璋大兵压境,他内心的焦急是可以想见的。不过当着那班文臣们的面,他不愿失去一代枭雄的尊严,抓着朱元璋檄文的破绽奚落几句,也可为臣下和自己打打气。
这时张士诚所倚靠的是驻守湖州、嘉兴、杭州、绍兴等地的守将张天骐、潘原明、李伯升等。他们都是跟随他一同起事的所谓“十八兄弟”,患难与共多年,到此紧要关头,就只能依靠他们的忠诚了。担负守卫平江城重任的则是他的弟弟、丞相张士信和女婿潘元绍。
东吴承平日久,户口殷实,渐渐滋长骄奢淫逸之风。张士诚这个本来胸无点墨的私盐贩子,偏好附庸风雅,大肆延揽文人墨客,终日谈经论道,吟诗作赋,把正经政事撂在一边,回到后宫则沉浸在江南各处搜寻来的万千美女的温柔乡中,日夜行淫,花样百出。张士诚的妃妾多不胜数,最为他宠幸的是一个名叫瓷人的娇小女子。此女腰只盈握,皮肤嫩得似乎吹弹可破,长发过膝,又善歌舞。张士诚常对人吹嘘说:“昔日听说赵飞燕能作掌上舞,我得到此女方信确有其事!”这样的女子侍寝时自然柔若无骨,娇啼婉转,不堪承受地呼痛。愈是这样,愈令他销魂难舍,遂得专房之宠。
张士诚沉浸在声色犬马中,便将军政大事一股脑儿交给张士信处理。偏偏这位丞相除了和兄长同样喜欢淫乐外,还有聚敛财物的嗜好。他位居丞相之职,下面的贪墨失职官员哪个不贿赂奉承他?因此他府中的金玉珍宝古玩字画多得没地方放。他在苏州大修花园府邸,把江南的名园胜景一一搬过来,水榭凉亭,假山奇石,美不胜收。他的丞相府奢侈富丽甚至赛过他兄长的王宫,其中有一套纯银打造的桌椅、橱柜,上面还镶有金玉宝石,熠熠生辉,令人眩目!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张士诚兄弟带头享乐,满朝文武无不趋之若鹜。文官在朝以琴棋书画狎妓嬉游自娱,武将出征还带着歌妓舞女乐队,打了败仗回来,张士诚念及兄弟旧情也不加以处罚。当时朝中帮丞相张士信出主意拉皮条的是黄敬夫、蔡彦文、叶德新三位参军。因此当时东吴地区曾有一首民谣流行:
丞相做“事业”,全凭“黄菜叶”,一朝西风起,干瘪!
老百姓以此讽刺张士信辈只知享乐,弄权误国,只待西吴大兵一到,就是他们的末日到了!
戟门誓师后,徐达、常遇春统军分水陆两路进攻湖州。八天后,舟师到达太湖。湖面上东西洞庭山驻有张士诚的水军营寨,作为平江城的外围防线。因为挨了朱元璋的训斥,常遇春压住一肚子的火,不去碰他们,径直领军直扑湖州城外的港口。第一仗就击溃了张天骐的水军,烧毁船只百余艘,擒获其战将两人。小试锋芒之后,徐达亲率的步军也到达湖州城北面,与西、南方向常遇春所率部队形成包抄之势。
张天骐是张士诚军队中少数几个不耽于享乐的战将之一。他官居平章政事,仅位于张士信之下。他一面派人向张士信告急,一面引兵分三路迎击徐达、常遇春。奈何手下的兵将因承平日久,疏于训练,哪里是西吴虎狼之师的对手!一仗即折损三百余人,只得慌忙撤退回湖州城里,紧闭城门拒守待援。徐达即令四面人马将湖州城包围,稍事休整,准备攻城。
常遇春在此次战斗中仍是他一贯的作风,身先士卒冲锋在最前头,不幸被敌军的乱箭射中。他的亲兵扶他下马,他咬牙拔出箭矢,喝令诸将不要管他,继续向敌阵猛攻,自己坐在担架上指挥直到战斗结束,这时箭伤流出的鲜血已经把担架染红了。
张士信派出的增援部队中,司徒李伯升率领的一万兵马最先到达湖州。这时城外鏖战正急,李伯升亦是东吴较有经验的将领,他估计那三路阻击朱军的部队必遭败绩,当下之策是,加强湖州城防要紧,于是他率军从荻港潜入城中,与张天骐会合,共商守卫湖州的大计。
张士诚深知湖州的重要性,若湖州失守,则平江城失去屏障,姑苏门户大开,徐达可挥军长驱直入,他的王朝将危在旦夕。于是他一面驰令杭州守将潘原明速发兵援救,发挥他们原来设计的三角牵制作用;一面又派大将吕珍率朱暹、五太子领兵六万由平江增援湖州。
五太子原姓梁,是张士诚收的养子。他短小精悍,平地能跃起一丈余高,又善潜水。大将吕珍能征惯战,曾多次与朱元璋所部对垒,经验异常丰富,是张士诚依靠的最后一张王牌了。然而战争打到这个分上,吕珍忖度东吴的气数势必将尽了,自己何去何从,难免有他隐秘的打算。他率六万援军快到湖州时,对朱暹和五太子说:“现湖州城外情况不明,不知道围城的有多少军队,我们若贸然扑上去,弄不好会被徐达和常遇春包了饺子,还是先在这里驻下吧。”朱暹和五太子自知战斗经验不如主帅丰富,也就同意了。
于是,吕珍的六万援军在距湖州三十里的旧馆停了下来,修筑了五座营寨固守,一面派出间谍试图潜入围城与守军联络。徐达见吕珍的援军停步不前,一时也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于是与常遇春商议。常遇春自告奋勇去截击援军,因为他知湖州城高壕深,一时难于攻下,围城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现有送上来挨打的,又何乐而不为?于是徐达分兵十万,常遇春在姑嫂桥一带连筑十垒,他一改平时急躁的脾气,也不去攻打东吴军的营寨,而只留意断他们的粮道。果然张士信派潘元绍运粮至乌镇,常遇春探马得知,他连夜派遣一彪人马,对其发动夜袭,把数百辆粮车全都烧了,张士诚的“驸马爷”潘元绍只带了几个亲兵逃脱。
东吴军的另一路援军由徐志坚率领,在离旧馆还有约二十里的东阡小镇也遭遇到常遇春的伏击,数千人全军覆没,徐志坚也被生擒活捉。
东吴军连折两阵,湖州守军和旧馆援军又被围困,消息传到张士诚耳中,他非常着急,令内侍把尚在饮酒玩乐的丞相张士信找来,要他亲自率兵去救援湖州。张士信没法,亲自率领舟师,由水路往援。太湖地区水网纵横,港汊相通。东吴水师有一种赤龙船,船身狭长轻捷,船身上用红漆画两条赤龙,每条船载勇士二十人,个个骁勇异常,且水性娴熟,惯能泅水搏战。船上备有火炮,威力甚大。张士信遣徐义率百余艘赤龙船做先锋,由太湖直驶旧馆附近的皂林。他自己则坐在殿后的双层大舰高高的甲板上,一面与同行的幕僚弈棋饮酒,以示自己虽临大战处变不惊,指挥若定。大概他想学学蜀汉丞相诸葛亮,谁知他没有诸葛亮那么好的运气。常遇春见东吴的赤龙船汹汹而来,暗笑道:“好小子,陈友谅的六十万舟师我尚且破了,还奈何不了你这几艘赤龙船?”他命都督王铭率百艘快舟藏在河湾高高的芦苇丛里,只待赤龙船驶近,一声号令,快舟满载各式火具直扑赤龙船。快舟上的硫磺焦油喷在船身上,士卒们投掷的火把、火弹、火箭立刻让几十艘赤龙船燃起熊熊大火。船上的东吴兵被烧得扑通扑通往水里跳,立刻成了快舟上弓箭手和勾矛手放肆屠戮的靶子。顷刻间一条十数丈宽的河湾中浮满了东吴军的尸首,河水也染成了红色。
张士信在后面见前面喊杀声四起,他的赤龙船队变成了一条绵延数里的火龙,知道大事不好,吓得他酒也醒了,连忙调转船头往太湖方向逃命。谁知他坐的大舰又笨又长,好不容易才在不太宽的内河中调过头来,收拾烧剩的十几艘赤龙船,急急如丧家之犬逃往太湖,直驶到宽阔的湖面才松了一口气。
吕珍等在旧馆的营寨中听到的全是坏消息:潘元绍粮车被烧;徐志坚全军覆没,被朱军擒获;丞相亲自出马也吃了败仗,夹着尾巴逃走了。自己的粮道被截断,军营里只剩下最后两天的粮食,吕珍根据自己与朱元璋军队的几次较量,当时朱元璋羽翼未丰彼此间互有胜负,现在情势完全不同了,朱军已占有压倒性的优势,自己所统六万兵马,已落入常遇春的包围之中,眼看粮饷难继,军心动摇,别说去救援湖州,只怕难以自保!他仔细研究过朱元璋的讨吴檄文,自己若率部归降,即使不奢求爵赏吧,起码身家性命是能保住的。这几天他用言语试探,朱暹也有降意,只是碍着五太子。实际上张士诚派五太子同来就有监督他们的意思。五太子是个愣头青,若跟他提起一个“降”字就会炸起来,说不定对你拔刀相向。这几天五太子老嚷着窝在营里闷得慌,要出去寻敌人决战,他对吕珍、朱暹道:“你们都怕常遇春,难道他有三头六臂不成?老子偏要去单挑他,决杀一场,死了也无怨!”吕珍心中暗想:这个愣头青只有让他吃点苦头才好说话,于是同意他带本部舟师出战。五太子的舟师驻在江口,他为了显示自己的骁勇,居然在深秋十月里让士兵们个个打着赤膊,在船头上擂起战鼓,大声叫骂着:“常遇春有种的出来!”五太子身先士卒,率领船队向常遇春的水军营寨冲去。常遇春也是火爆脾气,他身为主帅完全可派他将应战,但他一见那五短身材的五太子如此猖狂,肺都给气炸了,亲自率领舟师迎了上去。两军相接,顿时河面上箭似飞蝗,刀光飞舞,喊声震天。双方的船只一靠近,士兵们就纵身跃上对方船头,展开肉搏。如此胶着地战了一阵,双方死伤相当,都没占着什么便宜。
这时,忽见一支船队从上游疾驶而至,船上的火器“嗖嗖嗖”往五太子船队射来。顷刻间即有十几条船着了火,那些浑身赤膊的士兵被迫往快要结冰的冰冷河水里跳。常遇春乘势反击,追着五太子的船厮杀。眼看自己的船只烧的烧,沉的沉,手下的士兵只顾泅水逃命,五太子只得命令身边两只船上的划手集中到自己船上来,几十把桨拼命划动,侥幸冲出包围圈,落荒而逃。
五太子极为狼狈地回到旧馆,吕珍故意唉声叹气地说:“五殿下逞一己之勇,如此损兵折将,我等在吴王面前怎样交代呢?”其实,吕珍和朱暹已经派人去常遇春营中请降获准,他偏要逼五太子一起行动。他俩还做好了准备,五太子若不肯服从就一刀把他宰了,取他首级献给常遇春,以示自己与张士诚决断的诚意。谁知五太子年轻气盛,吃了败仗羞愧难当,他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站起来说:“我我我……愧对父王了!”抽出腰间佩刀就抹脖子。朱暹在旁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死死将刀夺下,劝慰道:“五殿下何必轻生?其实战局如此,我们也没法去见吴王了。如今之计,我们只有放弃抵抗,以六万兵马转投朱军,方可免遭屠戮。你意下如何?”
五太子刚吃了败仗,又已是光杆司令一个,已没有本钱反抗他俩的决定,只得诺诺连声地答应跟随一起投降。第二天,旧馆东吴军五座营寨升起了白旗,寨门开处,吕珍、朱暹和五太子手捧军丁名册和东吴印信旗帜,献降于常遇春营前。
徐达、常遇春将此好消息驰报应天,朱元璋立差使者传来一书:“吴王亲笔。差内使朱明前往军中,说与大将军左相国徐达、副将军平章常遇春知会。十一月初四日,捷音至京城,知军中获寇军及首目人等六万余众。然而俘获甚重,难囚禁也。可将俘兵精锐勇猛者,留一两万,其余不堪任用之辈,就军中暗地去除了当,不必解来。但其大头目必须如数解至京城。”
徐达得到指令,即与常遇春商议。他认为对东吴用兵则刚开始,坑降卒之事一旦传出去,东吴将士必作殊死抵抗,宁死不降,大大增加克敌的阻力,但拖着六万饿得半死的降兵也是个极大的负担。于是,他令手下副将去降卒营中,将那些身体壮硕饿了三天还能站起来的青壮兵丁挑了近二万人入伍,其余老弱伤病之辈每人割去一只左耳遣散回家,并告诫他们只许沿途乞讨,不许聚众抢劫,更不许重投敌营,以后发现缺耳的俘虏一律斩无赦。东吴军兵丁多为江浙人,即使沿途乞讨,少则数日,多则十来天即可回家。徐达此举一下子挽救了几万人的生命,是他一桩大大的功德。
旧馆守军投降后,徐达一面紧缩对湖州的包围圈,复又命廖文忠、薛显攻占湖州以南八十里的重镇德清,歼敌千余,俘获兵将三百余名。德清是通往杭州的要道,至此,湖州守军指望杭州方向潘原明来援救的希望完全破灭了,成了陷入朱军重围的一座孤城。
徐达下达了总攻击令。清晨,他命将数十座襄阳大炮推至湖州城下,黑魆魆的炮口对准城内。二十万大军密布城下,云梯、檑木等攻城器具严阵以待。此时李伯升、张天骐等守将均登上城墙密切注视着朱军的动向,困守十数日之后,各路援军均遭败绩,他们也不指望有人来救援了。李伯升和张天骐均是东吴的高官重臣,了解朝廷和张氏兄弟的腐败内情,他们在城墙上一眼望去,那黑压压的攻城军队早让他们吓飞了魂。这时只见徐达、常遇春在诸将簇拥下来到阵前,接着又见吕珍、朱暹和五太子手执白旗前来参见徐达,徐达亲自将他们扶起,抚慰有加。因为距离甚远,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但明眼人看得出这是做给城头上的人看的。要不,吕珍等投降已有数日了,为什么还要到城下来表演这一幕呢?
突然间一声炮响,朱军阵前闪出一队擎着鬼头刀的士兵,他们押解着用绳索拴在一起的百余名被俘的东吴兵将,喝令他们对着护城河跪下。然后只见徐达点点头,一名副将走出阵前,用土制的纸喇叭筒对着城墙上高喊:“城上的东吴将士听着:东征大将军左相国徐达、副将军平章常遇春奉吴王敕令,晓谕你等知之。东吴将领吕珍、朱暹、王晟等临阵弃暗投明,率部归降。吴王敕令各赐爵赏,其士兵强壮者留部效力,孱弱者遣资回家,而负隅顽抗敢于阻击我军者,院判张虬等人即于阵前斩首,以儆效尤!”
只见徐达身边的副将令旗一挥,数万大军齐声呐喊起来:“负隅顽抗者斩!斩!斩!”喊声未落,擎着鬼头刀的士兵举起大刀,向跪在地上的俘虏头颅砍去。一时血光迸溅,一颗颗人头滚落护城河里,令人触目惊心!
城墙上的李伯升等见此情景,早已吓得面色发白,不知如何是好。双方对峙这么久,他们既没有斥骂对方,也没有命守城士兵射箭放炮,果然心中已经有几分动摇了。
这时,忽见朱军阵后炮兵阵地火光迸现,随着一阵巨响,数十门襄阳大炮朝城中发射了一阵。李伯升回头看时,城内数处起火。他与张天骐互相对视一眼,似乎在探询对方:怎么办?可是两个人谁也没敢说出“战”或“降”字。
朱军阵地上常遇春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夺过副将手中的话筒冲城墙上高喊起来:“李伯升、张天骐听着,你们要么出城来和我们决战,要么举起白旗投降,娘儿们似的磨蹭什么?一定要我们打进城来,玉石皆焚,则悔之晚也!”
接着他又命令开了一阵排炮,以示威慑。
城墙上,张天骐看着城中着弹处起的硝烟,回过头来无可奈何地嗫嚅地说道:“伯升,我们粮尽援绝,打也打不过人家,为了避免全城军民惨遭屠戮,还是……还是降了吧!”
李伯升长叹一口气道:“唉!情势如此,我也知之,只是吴王待我甚厚,我不忍背叛他啊!”说罢,他“霍”地抽出腰间宝剑就要自刎。左右连忙把他抱住,劝慰道:“平章之言有理,我们久困孤城,粮尽援绝,为黎民计,也只有投降一条路可走了,司徒就顺从众意吧!”
李伯升无可奈何,只得在城头上竖起了白旗,与张天骐二人捧着官印信,率全城官员士卒三万余人出城投降。
徐达以胜利者的姿态进驻湖州,旋即以吴王名义出榜安民。同时,遣使将捷报飞传应天,将李伯升等十余名降将送回京都。诸事已定,朱元璋任命华高为浙江省平章政事,率兵二万驻守湖州。徐达、常遇春大军乘战胜之余威,浩浩荡荡杀向东吴的最后一个据点平江城。
在湖州被围时,张士诚原来设计的三角防御链为何未能奏效?驻守杭州的潘原明为何未派援军来?原来朱元璋和刘伯温早已料及张士诚的这步棋,在围攻湖州的同时,命李文忠率朱亮祖以十万大军进攻杭州,牵制潘原明使其无暇顾及湖州。朱亮祖相继攻克桐庐、新城、富阳,当地守将大都是惧西吴势大,望风而降。朱亮祖随即与李文忠合军包围余杭,余杭是杭州北部屏障,攻占余杭即截断了杭州与湖州、平江的联系通道。
余杭守将恰是谢再兴的两个兄弟谢三和谢五。他们俩曾是李文忠的手下败将,又见张士诚政权风雨飘摇危在旦夕,有心献城投降,但总是顾虑乃兄谢再兴反叛之事,恐遭朱元璋杀害。他们遣人致书李文忠营前,大意是:我等若以城降,可否抵反叛之罪,保全身家性命?李文忠随即复信称:“吾乃总兵官,若你等以城降,并不再叛,必不加害。”
可是,余杭降后,李文忠将谢三谢五解至京城,朱元璋却以反叛罪将二人凌迟处死。李文忠闻讯后仰天长叹道:“如此诛杀降将,使我失信于天下,舅王做得太过了!”
余杭失守,杭州城内一片惊慌,其时,坏消息从四面八方传来:先是张士信皂林惨败,夹着尾巴逃回平江;接着是吕珍等在旧馆未曾接战即率部投降;随后湖州孤城被围,李伯升、张天骐被迫签城下之盟。潘原明这时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出路了,他日夜与其密切的僚属躲在密室里,名为谋划守城方略,实际上是在争论献城投降与弃城逃窜两条路孰优孰劣。争论了两天两夜之后,潘原明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李文忠还在余杭休整,与诸将商讨攻打杭州的战略部署,忽报东吴平章潘原明差遣一名员外郎前来递降书。
李文忠即登堂接见那位员外郎,劈头就说:“我的兵马还未至杭州,与平章尚无一兵一卒的接触,他此时即言请降,是不是太早了啊!抑或另有所谋?”
那员外郎却不慌不忙地说:“平章所虑乃杭州百万生灵及古城文物景胜,恐其毁于一旦,故名声毁誉皆所不惜,望将军谅察。”
李文忠留那员外郎在军营住了一夜,设酒款待。当夜向他交待了纳降的诸多细节,命他返杭州后,传达与潘原明遵照执行。
余杭离杭州城仅二十余里,为了防止变故,李文忠先遣诸将分三路进军,完成对杭州的包围圈,然后自领中军仍以战斗行列直抵杭州城外。
此时,果然潘原明及同佥李胜等官员数十人捧东吴所授行省、枢密院及道府印信、钱粮、簿册等伏道旁迎接。另外令潘原明得意的是:他将当年袭杀朱元璋爱将胡大海之元凶蒋英、刘震绑之献出,作为取悦受降者的额外礼物。不过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潘原明还组织了一帮女乐相迎,其中甚至还夹杂着许多打扮妖娆的妓女,以此来取悦李文忠。
李文忠当即斥退了女乐,并以吴王的名义宣布了纪律:“擅入民居者斩,索取商家一丝一缕者斩!”然后整军入城,秋毫无犯。侥幸得免战祸,杭州百万居民皆额手相庆。
李文忠兵不血刃占领了杭州,获降兵二万,粮草二十余万石,他将杭州降将潘原明等解往应天,并奉吴王之命在军中设立胡大海的灵位,将杀害他的凶手蒋英、刘震斩之,挖取其心脏祭奠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