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天子——胡惟庸下毒,刘伯温父子身亡
胡惟庸权势日重,丞相府前车水马龙。被参劾的大名知府献名马。六十五岁的刘伯温在驿馆中度过了两年凄惨的日子。胡惟庸带了御医来为他诊病。他服了御医的药腹中渐结硬石。朱元璋恩准他回乡咽气。刘琏进京献上父亲遗稿,被胡惟庸威胁堕井身亡。
谈洋“王气”一事真相大白,刘伯温得到宽释之后,事件的始作俑者刑部侍郎吴云惶惶不可终日,唯恐皇上查明此事纯属子虚乌有,将治他诬陷大臣、扰乱朝纲之罪。他想,解铃还靠系铃人,此事原是胡惟庸指使他干的,出了事还得傍着他这棵大树。
由于做贼心虚,吴云不敢公然到相府里去。他借了一位诰命夫人的车辆,乔装打扮一番在傍晚时分溜进了相府,恰逢胡惟庸有事出去了,他在内厅中踱来踱去,把墙上挂的那些字画的题词读得滚瓜烂熟了,好不容易才等到胡相爷回来。
“相爷。”胡惟庸刚落座,吴云心急火燎地说道,“圣上已查明谈洋王气之事,刘伯温父子已得到宽宥,还为他修葺馆舍,把他的家眷也接来了,万岁是否会追究卑职妄参大臣之罪啊?”
胡惟庸啜了一口香茶,慢条斯理地说:“吴大人,你为何这般沉不住气?告诉你,此事本相心中有数,当今天下甫定,皇上最忌惮的就是这些在统兵将领中有威望的功臣,巴不得有人参劾他们,即使查不出什么来,也可借此警告他们不得妄动,显示皇上的无上权威。你想他还会治你妄参之罪吗?”
“果真如此,卑职就放心了。”
胡惟庸调吴云进京的第一件事弄砸了,好在皇上把刘伯温留居京城,以后还可以相机对付他。其实胡惟庸招降纳叛在各部安置亲信还有他深远的目的,吴云初战虽不利,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吴大人,你到任已有不少时候了,刑部下属诸司的官吏你都要掌握清楚啊。那些不能为我所用的人要设法调遣罢黜,代之以我们信得过的人。刑部是朝廷的重要部门,必须牢牢掌握在我们手里。”
“禀相爷,卑职到任后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工作,遴选了相爷的许多故旧亲信到各司所任职,唯左侍郎陈蕃是李相爷调到刑部的老人,素有铁面包公之誉。此人身居要职,对卑职多有掣肘,相爷看能否……。”
“唔,陈蕃?”胡惟庸小眼睛眨几眨,顿时出了一个主意,“他不是铁面包公吗?好,待本相在万岁面前举荐他任大理寺少卿,让他这铁面包公跟张辅那玉面阎罗斗法去。”
“如此甚好,”吴云喜形于色,“此人一去,可谓刑部一切均在卑职掌握之中了。”
“还有,贵部刑名案件中凡有涉及朝廷重臣、宗室、功臣勋将者,务必及时报告本相。看案件的处理能否为我所用,知道吗?”
“卑职遵命,”吴云诺诺连声,“一切听相爷吩咐。”
“你去吧。”
胡惟庸权势日盛,原来御史台是独立的监察机构,负责“绳愆纠谬”的地方监察御史参劾各级官员的过失,可经御史台直接“上达圣聪”。后来在中书省设立了通政司,所有的奏章都要在胡惟庸这里过滤一次,这样就为他招降纳叛和敛财提供了绝好的条件,那些贪赃枉法或犯有其他过失的官员,无不争走其门,寻求解脱。
于是,丞相府门前车水马龙,求见者络绎不绝,而胡惟庸恰像一只盘踞在蛛网中央的毒蜘蛛,虎视眈眈地打量着那些粘在蛛丝上徒劳挣扎的小昆虫,盘算着把哪一只当作自己可口的午餐!
这天,胡惟庸刚刚巡视完他的画眉、鹦鹉,管家就来禀报:“相爷,大名府知府求见。”
“叫他在大堂里等着。”
“是。”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看来那位倒霉的知府又难逃蜘蛛毒吻。
好不容易等到胡相爷来到大堂,大名知府常谦战战兢兢地朝高高在上的胡惟庸行礼:“卑职大名府常谦参见丞相。”
胡惟庸用他惯常的尖厉嗓音呵斥道:“大名府,地方监察御史参劾你挪用河工币帑,擅修楼馆,日夜笙歌,致令漳河河堤失修。今春漳河水发,数十万灾民流离失所,这是杀头的罪,你知道么?”
胡丞相这一顿喝骂,令常谦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他不敢申辩,只是口中嗫嘴着:“卑职该死!卑职该死!”
“大名府,你自己所作所为,触犯哪条刑律,仔细去掂量掂量。”胡惟庸阴阳怪气地说,“你是一个人进京的吗?哼,我看你也不用回去了!”
心里早有准备的常谦躬身答道:“丞相,卑职并非独自一人进京,我还有一个同伴,丞相请看——”
常谦走到大堂窗前,推开通往前庭的窗户,只见庭院中拴着一匹毛色全白的骏马。马身高大,线条优美,白色软缎似的皮毛在太阳照射下熠熠生辉。马身上配有金光灿灿的纯金马鞍、铃铛和镶珠嵌玉的辔缨饰物。
生性酷爱良马的胡惟庸顿时眼睛放光,不由自主地连呼:“好马!好马!”
这时常谦深深一揖,得意地说:“卑职久慕丞相酷爱名马,不惜万金从塞外购得这匹追风赛雪千里驹,并邀请名工巧匠为其打造黄金鞍辔。如此名马,我想普天之下也只有丞相的威仪才配乘骑,故将其带至京都,呈献于丞相驾前,望乞笑纳。”
胡惟庸的目光久久未从那匹马的身上收回来,听了常谦这番话,极度膨胀的虚荣心使他在国法与私欲的缠斗中明显倾向于后者,他脸上的表情也骤然由阴转晴。
“嗯。大名府到京都千里之遥,你既然已经送来,就放在相府养着吧。”
他随即吩咐管家,派人把马牵到马厩去好生喂养,将黄金马鞍拿下来,好让他暇时细细品玩一番。
常谦趁着他兴浓时涎着脸道出了他此来的目的:“这……言官参劾卑职一事,还望丞相周全一二。”
“此事嘛——”胡惟庸拖长声调说道,“也是你的造化,地方御史的参劾本章,尚在本相手中,未曾转呈皇上,姑念你不远千里进京谢罪,待本相相机奏明圣上,就说河工仓促,堤坝失修,导致灾情发生,并非吏治之过。并请圣上恩准加拨赈灾银两,派员抚恤灾民,以平民怨。”
常谦听他如此说,乐得屁颠屁颠地:“若能如此,卑职乌纱得保,性命无优。丞相恩同再造,容后定当重谢!”
“罢了。回去以后忠勤王事,本相警告你:休想再打那些赈灾银子的主意。若是再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本相也救不了你。”
“卑职谨遵丞相教诲就是。”
“你去吧。”
“卑职就此告辞。”
胡惟庸得到朱元璋的宠信,独相数年。正当他的权势炙手可热、如日中天的时候,刘伯温却在驿馆中度过了凄凄惶惶的两年!此时他已六十五岁了,须发斑白,眼花耳聋,两脚无力,连走几步路也很艰难了。
他每天待在驿馆的那两间斗室里,看看书,写写字,有时饶有兴趣地看看刚满五岁的幼女在台阶上跳房子玩耍。在寂静的夏夜里,从驿馆的天井里看得到星空的一角。可是现在他再也懒得去分辨那些星座了。他苦笑着想:那个善观天象能断未来的刘伯温已经逝去了。他更不愿意回顾过去那些叱咤风云的日子。人家不是把他誉为辅佐汉高祖定鼎天下的留侯张良吗?那个因博浪沙椎击秦皇而扬名天下的昔日英雄何在?他后来不也是急流勇退隐入山中吗?那时,汉留侯每天都在冥冥中劝告他:刘伯温,权势与富贵都是不可留恋的东西,和我一样地归隐山林吧!以刘伯温的睿智岂能不懂“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他终于如愿地致仕了。武阳村中的田园生活是多么美妙啊!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的“汉高祖”似乎不想让他的得力谋臣在山野间过得太舒适,而是更愿将他置诸自己监视之下。人的命运就是这样,他有什么办法呢?
这天,刘伯温心血来潮,感触良多,挣扎着病体坐在桌前的藤椅上,用颤颤巍巍的枯手援笔写了一首五言诗——
病身如朽木,螬蚁辟萃之,
生意已无多,雨沾空相滋。
晨兴步庭余,足弱几不持。
论年应未尔,胡为遽如斯?
……
这时,一阵突发的咳嗽猛然袭来,他身子一歪,墨笔从手中脱落,涂污了诗笺,藤椅轰然倾覆,他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刘伯温五岁的幼女巧莲正在台阶上跳绳,两支小辫一翘一翘,口里唱着:“二五八,二五八,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八,三五八,三八三九四十一……”
这时,小姑娘听到房中一声异响,她从窗户中探头望去,见父亲跌倒在地,连忙奔进房中。
“爹爹,你怎么啦?娘,快来呀!”小姑娘的喊声里带着哭声。正在后面煮药的小夫人章氏闻讯连忙跑进房来,娘儿俩合力扶起刘伯温。
刘伯温睁开眼睛,嘴边吐着白沫,他已经中风不能动弹了,章氏母女费力地把他扶到床上躺下,为他抹着胸口舒气。
刘伯温病重中风的消息由驿丞报告给朝廷,朱元璋很久没有得到刘伯温的信息,闻知他病重,随即对身旁奏事的胡惟庸说:“你明天带个御医去看看他吧。”
第二天,胡惟庸果然带了御医去探视刘伯温。走进那间充满霉味的屋子,他假惺惺地问出来迎接他的章氏道:“诚意伯的病体好些了吗?”
章氏噙着眼泪答道:“禀丞相,我家老爷前天中了风,已经卧床不起了。”
“本相奉皇上圣谕,特来探视诚意伯的病情。皇上命御医前来为诚意伯诊脉,吃了药就会好的。”胡惟庸轻描淡写地说。
“谢皇上和丞相的恩典。”
胡惟庸带来的御医为躺在床上的刘伯温号了脉,随即开了药方,叫驿丞派人到御药房去取药。
胡惟庸始终没有和刘伯温见面。不知为什么,他这位权倾朝堂的宰相,竟然从骨子里害怕那个缠绵床榻骨瘦如柴的刘伯温,那个在皇上面前指斥他为劣马的人!
他对章氏说:“本相公务在身,不便久留,请转告诚意伯,好生休养吧。”
“谢丞相。”
刘伯温服了药,病情似乎见好了一些,中风的症状减轻不少,也能开口说话了。
然而,三天以后,刘伯温把章氏叫到床边。
“夫人,我这里……不舒服。”
章氏撩起他的衣裳一摸,大吃一惊。“老爷,你肚子里好像有一块硬如石头一样的东西。”
刘伯温仰天长叹道:“啊,老夫知道了!”
“莫非是因为服了那个御医的药?”聪慧的小夫人章氏猜想道。
刘伯温叹了口气:“那还用说吗?”
章氏垂泪道:“老爷,那御医是胡惟庸带来的,他说奉皇上谕旨来为你看病。这……害你是皇上的旨意呢?还是相爷瞒着皇上干的?胡惟庸不是早就忌恨老爷吗?”
刘伯温冷静地说:“两者都有可能。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老爷,胡惟庸作恶多端,何不拼着一死上表劾发他?”
“胡惟庸现在圣眷正隆,即使是他瞒天行事毒害于我,劾发他的奏折根本到不了万岁御案之上。倘若是万岁有意赐死,看了奏折,祸就大了。那就不止死我一个,而必殃及全家了!”
“那……老爷怎么办?”
刘伯温费力地抬起身:“给我拿纸笔来。”
章氏拿来纸笔,刘伯温倚在病榻上,草草写了一张字条:
刘某病危,请徐公转奏圣上,可否恩准回乡咽气?
刘伯温颤颤巍巍地写完,嘱咐章氏道:“速叫书童将这张字条送到大将军府上去。”
“是。”
这一年北方无战事,徐达、李文忠、冯胜等均被召还。徐达接到书童送来的字条一看,不禁潸然泪下。
“夫人,你看,刘伯温病危了!”
“老爷,既如此,你快进宫转呈皇上,求皇上恩准他回乡去。”
徐达想了想,摇摇头说:“刘伯温突然病危不知是何缘由,万一与圣上有关,我岂不是自寻猜忌?不妥!”
徐家大女儿妙秀出主意道:“爹爹,四弟与燕王交情甚笃,何不让四弟去找燕王,求他将字条送进宫去。只要能送到皇后娘娘手中,娘娘素重老臣,有她力谏,万岁就会恩准的。”
“好,速叫你四弟进来。”
徐家老四增寿将刘伯温的字条交给小燕王朱棣。经历了谈洋“王气”事件,朱棣对刘伯温父子平添了几分敬仰,他不明白父皇为什么一定要让刘伯温留居京都,既然事实证明人家无罪,为什么不能还他以清白?显然,一个十几岁少年,纯洁的心灵还无法理解权势斗争的残酷,尽管他是一个天资敏慧的皇子,却始终猜不透父皇那硕大而高贵的脑袋里到底想些什么?
这件事,他只有求助于母后,他拿着字条,急急地走进坤宁宫。
“禀母后,刘伯温在驿馆病危,他托徐皇叔捎来字条,恳请父皇恩准他回乡咽气。”
马皇后看着那写得歪歪扭扭的字条,不禁悲从中来,她拭泪道:“唉,一代贤臣,落得如此凄凉身后,可悲可叹!皇儿放心,母后一定在你父皇面前力陈,恩准其回乡落土。”
朱元璋对于已死或将死的人是很宽容的,是啊,人死一了百了,无论他有多高的威望和号召力,一具骷髅总无法对他的皇权构成威胁了,对刘伯温也是这样的,他亲自制文赐书,遣使护送重病的刘伯温回青田老家,还赏赐了一些金帛等物。
刘伯温回乡后只一个月就不行了,弥留之际,他把家人都召集到病榻前,这时,他只剩下游丝般的气息,他勉强睁开眼睛环视家人,然后用一只干枯的手指了指大儿子刘琏。
刘琏连忙跪到床前,噙着眼泪问:“父亲,孩儿在,您有什么吩咐?”
刘伯温指指堆在桌上的文稿,也许是回光返照。这时他说话的声音突然清晰了:“这些,是我的天文、兵法手稿,将它们全部封存于石室中,等我入土之后,悉数上交万岁,千万不可让后人学这些东西!”
刘琏拭泪道:“父亲,这是您一生的心血,为什么不传后人?”
刘伯温在枕上叹息道:“唉,徜若为父不知天文地理,没有术数之长,哪会招致谈洋王气之谗?即使有之,皇上也不一定会信啊!”
“父亲放心,孩儿一定照您吩咐的做。”
刘伯温又叫:“璟儿。”
“孩儿在。”
“为父死之将至,然而我心仍牵萦着朝政,牵萦着黎民百姓。当今皇上治国以严猛,为父也尝劝谏。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宽猛宜相济而行,循环交替。当务之急要修德省刑、祈天永命。还有,国中形胜之地,宜与京都声势相连,方保安全无虞,咳咳……”
“这些父亲何不遗表奏呈圣上?”刘璟问。
“哼,现在胡惟庸一手遮天,遗表何用?一张废纸而已!只有等他垮败后,皇上自然会想起为父。到那时,你就把这几条密奏皇上。”
“胡惟庸会垮败吗?”
“多行不义必自毙!记住,胡惟庸不败,尔等不许入朝为官!”
刘伯温激奋过度,一阵猛咳之后,头一歪,溘然长逝。
“老爷,老爷,你不能走啊!”夫人哭喊着昏厥过去,小夫人章氏忙叫下人去救醒她。
刘琏、刘璟兄弟哭唤着“父亲”!孙儿辈趴在爷爷身上叫唤着“爷爷”!一家人陷入极度悲哀之中……
刘伯温死后月余的一天,小燕王朱棣抱着一个蓝布包袱进宫见父皇和太子。
朱元璋问他:“棣儿,你抱的是什么东西?”
“启禀父皇,刘伯温死后,他的大儿子刘琏遵照老父的临终嘱托,亲自带着亡父生前所撰天文、兵法著作的手稿进京,请中书省安排时间面圣。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在驿馆里等了五六天,中书省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始终没给他安排面圣的时间。他不是朝廷现职官员,又没有参加朝会的机会。实在无奈只好回去,叫他弟弟刘璟进京来找儿臣,托儿臣把这包东西转呈父皇。”
朱元璋面呈诧异:“这是怎么回事?中书省只报告刘伯温病逝,并没有提手稿和刘琏进京之事啊。”
“据儿臣揣测,也许有人怀疑刘伯温手稿中夹带着不利于他们的密奏遗疏;而刘琏抵死也不肯将手稿交中书省转呈御览,他们愈益疑心。其实儿臣仔细检查过,包袱中并没有什么夹带,那些不让刘琏面圣的人,不过做贼心虚罢了。”
“岂有此理!这一类事情累累发生,这岂不是存心阻断朕与下面的联系吗?朕查出是何人所为,一定要治他欺君之罪!”朱元璋生气地说,“刘琏现在还在京城吗?朕对刘伯温之死心有歉疚,朕不该把他留在京城驿馆里住那么久。朕很想见见他的儿子们,赐给一定的官爵,以慰亡灵。”
朱棣奏道:“刘琏现在仍住在驿馆中,他要等儿臣把手稿送呈父皇后,才回青田父亲坟前禀告亡灵,让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得到安慰。”
“如此甚好,速宣刘琏进宫见朕。”
“儿臣遵旨。”
小燕王领着刘琏匆匆进宫来见朱元璋。
刘琏从未见过皇上,但是他从父亲的遭遇中对皇上已经有了相当深刻的认识。他是一个性格孤傲的青年人,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非要把手稿呈交皇上。不过亡父遗命是不能违背的,他必须完成这个任务。
“草民刘琏叩见皇上。”
“贤侄请起,赐座。”朱元璋对刘伯温的遗孤倒是很客气。
“谢皇上。草民不敢坐。”
“朕叫你坐你就坐嘛,有什么敢不敢的!昔日朕跟你父亲有时还争得面红耳赤呢!那时朕对他言听计从,亲密无间。朕对你父亲非常敬重,因为他年纪比朕大十几岁,朕总是叫他老先生,而不直呼其名。”
“皇上恩典,草民父亲非常感激,常对我们兄弟提起。”刘琏的语气仍然是那么平淡,并无半点受宠若惊的意思。
“他临终时说了些什么?对朕没有怨言吗?”
“父亲临终时嘱咐草民,将他平生所著天文、兵法著作手稿,全部封存于石室中。等他入土后,悉数上交万岁,千万不能让后人学这些东西。”
“那是为什么呢?老先生关于天文和兵法的著作,在助朕打天下时起过很大的作用。它们是国之瑰宝啊!正应发扬光大,怎么不让后人学呢?”
“父亲说……”刘琏欲言又止。
朱元璋好奇地催他:“刘老先生是怎么说的?你照说无妨。”
生性耿直的刘琏豁出去了:“父亲说,倘若他不知天文地理,没有术数之长,就不会招致谈洋‘王气’之谗。即使有之,皇上也不一定会信。”
“唉,老先生算是说到朕心里去了。惭愧,惭愧!他还说了别的吗?”
“父亲临终时心里还牵系着朝政,他老人家嘱咐草民之弟几件将来要奏闻皇上的事,让他牢记心上。我等问他为何不遗表上奏,他说……”
“老先生是怎么说的?”
“他老人家说,现在有人一手遮天,遗表何用?一张废纸而已。他说要等到某人垮败之日,皇上一定会想起他。到那时,我们才可将这几条密奏皇上。”
朱元璋黯然良久,心中暗自欣慰:纵使如此遭际,刘伯温至死还是忠于他的。因此喟叹道:“刘老先生真是用心良苦啊!刘琏。”
“草民在。”
朱元璋郑重地说:“尔父是我大明的开国勋臣,朕已在吊唁他的诏书中明示由你承袭诚意伯的爵位俸禄。尔弟刘璟也可入朝为官,朕当量才擢用,以慰尔父英灵。你们兄弟可奉母进京,朕当令工部为你们营造府第。尔可继承父亲的遗业,继续研习天文、兵法,将它们发扬光大。尔意如何?”
刘琏离座叩谢道:“皇恩浩荡,草民衷心感谢。父亲在世之日,就交待我们兄弟只许在家读书务农,不准入朝为官。今老父辞世,草民更应遵循他老人家的遗训,决不再碰这些东西,更不能入朝为官。请皇上恩准草民即返青田为亡父谨守墓庐,侍奉慈亲。”
“朕若不准你所请呢?”
“草民唯有长跪不起,有死而已。”
“放肆!有这样跟朕说话的吗?”
太子朱标见父皇愠怒,忙出来打圆场:“父皇息怒。儿臣觉得刘伯温既临终遗言不许儿子们入朝为官,他们若违拗亡父的遗训是为不孝。我朝以忠孝立国,请父皇恩准其回乡吧。”
燕王朱棣与刘璟素睦,怕他兄弟因忤旨受到惩罚,也委婉地规劝道:“刘伯温对父皇忠心耿耿,他认为刘琏等不宜入朝为官一定有他的理由。或许是因为他们生性耿直,缺乏通变能力,恐其耽误了国家的大事。所以儿臣也请父皇不要勉为其难,恩准他回乡下为父守庐,侍奉慈亲。”
朱元璋拂袖而起:“好吧,就依你们的。刘琏你回青田去吧,不要让朕再看到你!”
“草民谢皇上恩典。”
刘琏回到驿馆收拾行装,准备回乡。这时,胡惟庸带了一群随从闯进驿馆,刘琏只好出来见他。
“草民刘琏参见丞相。”
胡惟庸一拍桌子,喝道:“刘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越过中书省,私自去找皇上!”
“禀丞相,草民只是托燕王把父亲的手稿呈交皇上,是皇上自己宣草民进宫的。”刘琏并未被他吓倒,振振有词地回答。
“哼,你是不是在手稿中夹带了什么东西,企图诬害大臣,扰乱朝纲?”
“手稿中没有夹带任何东西,这一点燕王可以作证。”
胡惟庸仍然想以高压手段制服刘琏,“刘琏,你不守法纪,绕过中书省去见皇上。皇上让你留在京城,就是怕你兄弟对朝廷心怀不满,在乡下勾结党羽图谋不轨,你却出言不逊公然抗旨,该当何罪?”
生性刚烈的刘琏忍无可忍,他悲愤交加地指着胡惟庸骂道:
“胡惟庸,你血口喷人,是何居心?难道你害死了我父亲还不够,连我们兄弟也不肯放过吗?”
“大胆狂徒,竟敢污蔑辱骂本相。你等着,我明日就去请旨,治你抗旨和侮骂大臣之罪!驿丞,给我把这狂徒看好,不要让他跑了!”胡惟庸带着随从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驿馆。
午夜,月光如洗。阴冷的寒光照射在驿馆的天井中。刘琏披着衣在驿馆中这头走到那头,脑海中不停地交替着皇上和胡惟庸叱责着他的影像——
“放肆!有你这样跟朕说话的吗?”
“刘琏,不要让朕再看到你!”
这句话在他耳边不停地轰鸣,声音越来越严厉。皇上的脸也越来越显得怒气冲冲,隐含杀气。
胡惟庸那狼嗥似的尖厉的声音更加刺耳:“你等着,我明日就去请旨,治你抗旨和侮骂大臣之罪!”一闭上眼,他就看到胡惟庸面色狰狞,像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狼,想要一口把他吞下去!
刘琏抱住头蹲在地下,但那恶狠狠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他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踉踉跄跄地在天井这头奔到那头。他昏昏沉沉地跌倒了,额头砸在麻石井栏上,立刻沁出了鲜血。
他用手一抹,结果弄成满脸血污。他趴在井沿上,看见井中有一轮皎洁的明月,和自己满是血污变得可怖的脸。
他悲愤交加,跪在井沿上朝南方磕了三个响头。
“父亲,权奸当道,孩儿无能,斗不过他们,孩儿陪伴您来了!”
说完,他把心一横,“扑通”一声从井口栽下去,只剩下一件撕破的衣襟挂在井沿上,在月光下白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