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天子——刘伯温遭“谈洋王气”之谗
刘伯温被举劾谋夺谈洋墓地,朱元璋夺其俸禄,移文切责。马皇后爱护老臣,遣太监暗令刘伯温速逃,刘坦然进京为自己辩冤。刘琏被迫揭发父亲,他的“交代”令马皇后松了口气。朱元璋仍将无罪的刘伯温扣留在京都驿馆居住。
数天后,朱元璋派的钦差到达青田县武阳村,向刘伯温宣读了降罪的诏书。这诏书有点语焉不详,既没明说刘伯温犯了什么事,也未将他逮治问罪,大概这就是朱元璋所说的“移文切责”之意。诏书的开头说:
朕曾引古人有云:君子绝交,恶言不出;忠臣去国,不污其名。尔刘基,本有显功于大明,当敕归老于桑梓,以尽天年。何其祸生于有隙,至是不安。若明以宪章,则轻重有不可恕。若论相从之始,则国有八议。故不夺其名而夺其禄,此国之大体也。
朱元璋素来颇为敬重刘伯温,言谈中均以老先生称之。因此“切责”他的诏书语气也颇为文雅,甚至比之于“君子绝交,恶言不出;忠臣去国,不污其名”。既然如此,对他加之以“夺禄”的处罚就有点莫名其妙了。既然仅是“祸生于有隙”,别人对他的举劾还在调查落实阶段,为什么要急于夺去他那二百四十石岁禄?好在刘伯温家是青田县有名的殷实富户,也不在乎那点岁禄。只是京城传来的消息挺吓人的:人家举劾刘伯温犯的是谋逆之罪,在刘伯温亲自参与制定的《大明律》中,谋逆为十恶之首,首犯寸磔(即凌迟)族诛。加之大少爷刘琏又被扣留在京城,刘家妇孺老小哪能不慌了手脚?刘伯温却异常冷静,他让夫人给他收拾了一些行李,只带一个书童亲自到京城去查明真相为自己辩冤。
“老爷,皇上只是颁诏斥责于你,并未降罪,你反而要自己找上门去,不是自投罗网吗?”夫人情急地劝着他。年仅四岁的幼女和六岁的长孙则一人拽着他的一只胳膊不放手,哭喊着:“爹爹,你不要去!”“爷爷,我不让你走!”
一家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忽见一骑快马从村口飞驰而至,在堂屋前停下。一个年轻的太监跳下马,手捧一个食盒至堂前大声宣告:“皇后娘娘懿旨,御史中丞刘基接旨。”
刘伯温连忙率领全家跪倒在地:“罪臣刘基祝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监狗儿将食盒递给刘伯温,道:“皇后娘娘赐你寿桃一个,剩枣一枚,钦此!”
“臣谢主隆恩。”
刘伯温叩首谢恩毕请狗儿进屋用茶。狗儿一揖道:“娘娘命我立即回京复命,不得耽搁。告辞了!”
太监走后众人立即围拢来看所赐食盒里的东西,小夫人章氏不解地问道:“老爷,皇后娘娘老远派人赐你一个桃子和一枚枣子,是什么意思?”
刘伯温看着盒中食物,会心地说:“皇后娘娘素来顾念老臣,她恐万岁要将我下狱问罪,叫我趁早(剩枣)速逃(寿桃)。”
章氏道:“是啊,老爷此去京城不是自己送死吗?还是听娘娘的旨意,赶快逃走吧!”
“逃走?我刘伯温清白无辜,问心无愧,为什么要逃?”
“父亲,不走可以,可在家静观其变,也没有必要进京去啊!”二少爷刘璟说道。
“璟儿,你想想看,皇上将你兄羁留馆驿而不逮捕下狱,移文切责为父而不遣锦衣卫缉拿,这就表明他对此案未做定论,要看我如何动作。我倘若逃走,那是明明畏罪潜逃,倘若待在家不做申辩,皇上会以为我有罪心虚,不敢面君。只有进京去看是何人陷害于我,为自己力辩清白才是上策。”
“父亲,是否让孩儿陪你同去?”
“不,你留在家里陪伴母亲,照顾全家,不要轻举妄动。”
“孩儿知道了。”
刘伯温又把夫人叫过一旁,嘱咐她速将书房中已怀有身孕的丫环翠莲送回江西老家去,夫人心知肚明:那孩子必是老爷的,他是怕自己与两个儿子若有不测,为给刘家留下一条血脉。大难当前,夫人也不与他计较这风流旧账了,便含着眼泪答应了他。
一家人泪眼婆娑地与刘伯温惜别,目送他与书童渐行渐远,消失在视线之外。
太监狗儿一回京城,就被宫里忠于皇上的眼线告了密,朱元璋怒气冲冲地命宫中太监齐集后宫院坪中,狗儿被捆了个结实推过来。
朱元璋怒喝:“大胆奴才,竟敢私自出宫报信,给朕乱棍打死!”
狗儿被掀翻在地,顿时乱棍齐飞,打得他皮开肉绽,哭喊连天。
早有宫人报知马皇后,马皇后带着宫女们迅速赶到,狗儿已是血人一个,连忙喝令行刑的人:“停住!快给我停住!陛下,这是怎么回事?”
朱元璋见皇后出面作梗,也无可奈何:“怎么?宫人违禁私自出宫,不该罚么?”
“该罚。速押送宫正司议罪。”
“为什么要送宫正司?朕堂堂天子,还不能处分一个宫人么?”
马皇后并未被他唬住,义正词严地说:“帝王若以喜怒加刑赏,难免畸轻畸重,我朝典律:宫人犯罪一律交宫正司议处。若不依律办事,臣妾何以治后宫?”
朱元璋无言以对,只得自己找台阶下,对狗儿说:“罢了,看在皇后娘娘的面上,饶你不死。”
狗儿已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宫人们扶着他磕头,勉强从嘴里挤出几个字:“谢……谢主……隆恩。”
朱元璋回到坤宁宫,马皇后见他余怒未息,亲手给他奉上一盅香茶。
“陛下,请用茶。”
朱元璋赌气道:“不喝!”
马皇后赔罪道:“臣妾有罪,不该私遣内侍出宫,望陛下宽宥。”
“算了,下不为例,休憩去吧。”
“臣妾还有话讲,陛下愿不愿听?”
朱元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唉,讲吧。”
由于帝王的威严,朱元璋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孤独感,唯一能与他平等对话的人只有马皇后一人。所以尽管他们之间经常有争论,这种争论也就弥足珍贵,能为朱元璋所容忍。
马皇后从容不迫地说:“当年李文忠镇守严州,杨宪诬告他纵兵扰民,不守法纪,陛下欲召其还都切责,臣妾说:‘严州濒临敌境,不宜轻易更换守将,况且文忠素来治军严明,杨宪的话不可信。’后来果然应验。陛下累赞刘伯温忠心,还封他为诚意伯。胡惟庸和刑部那些人的话就那么可信么?况且,为父母择墓地是儿孙辈的事,刘伯温本人也许并不知情呢。”
“朕现在就是要他儿子交待劾发嘛,这有何不当?”
“臣妾以为不当。我朝典律明文规定:凡诉讼者,告人祖、父不得令其子孙为证。弟不证兄,妻不证夫,奴婢不证主。让刘伯温的儿子劾发其父,这也有悖于陛下倡导的‘原父子之亲,立君臣之义’啊!况且,依臣妾看来,王气一说虚无缥缈,陛下不宜看得太重。”
马皇后有理有据的辩驳让朱元璋恼羞成怒,他气呼呼地说:“哼,涉及宗社存亡,大明安危的事,怎能小看!你也管得太多了!”
“臣妾……”
“不用说了!”
朱元璋起身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小燕王朱棣正在府中临摹黄庭坚的书法,一名宫人匆匆走进来报信:“启禀小王爷,不好了,皇上要打死狗儿公公,您快去看看。”
朱棣放下笔问道:“皇上为什么要打死狗儿?”
“听说皇后娘娘派遣狗儿去青田给刘伯温通风报信,让他逃走。狗儿公公回来就让锦衣卫抓住了。”
朱棣在心里想:此事还因我而起啊。因道:“快带我去看看。”
小燕王急忙赶进宫去,正好看到宫人们在为打伤的狗儿敷药疗伤,他忙上前察看。
“怎么打成这样?狗儿,很疼么?”
宫人们对狗儿说:“四殿下看你来了。”
狗儿趴在床板上动弹不得,口中含糊不清地呻吟:“四……四殿下……啊哟!”
小燕王吩咐宫人们:“你们要好生伺候他。传我的话,到御药房拿些上好的金疮药来给他敷上。”
宫人们齐声道:“四殿下仁明,谢四殿下。”
接着,小燕王赶到乾清宫去见父皇。刘伯温这件事使这个初涉朝廷政治斗争的少年深感兴趣,他是朱元璋皇权至上的绝对崇拜者,战争在他不识事的幼年过去了,他对刘伯温并不了解。既然有人举劾他,他在少年朱棣的眼里就成了心怀叵测的“贰臣”,只是他的“欲擒故纵”之计造成了狗儿几乎被打死的后果使他略有不安。
朱元璋问他:“四儿,你去应天驿馆了吗?”
“去了,刘琏正在遵旨交待劾发其父。只是刘伯温并未闻风逃匿,业已主动进京。”
“啊,朕又未叫他进京,他来干什么?”
“也许是想看看朝廷如何动作?”
朱元璋想了想,说:“好,他既来了,朕明天召见他。你速去驿馆催刘琏交劾发书,切记不要让他知道刘伯温已经进京。”
“儿臣遵旨。”
朱棣随即来到应天驿馆,有人看守的刘琏正把一个信封封好。
年已三十岁的刘琏因是功臣之后,早已是一名监察御史,刘伯温致仕后更放了一个江西参政的要职。但他一直没有到任,这使朱元璋非常恼火。过去也曾有一些士大夫因为不肯出仕被他杀了。他的观点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过。他碍着刘伯温的面子没有处罚刘琏,这次可不会轻易放过他了。
三十岁的刘琏对十三岁的朱棣倒是谦恭有礼:“罪臣刘琏恭迎四殿下。”
朱棣板着脸问道:“刘琏,你的交代劾发书写好了么?”
“启禀四殿下,微臣已经写好,并已密封。只是微臣斗胆请求殿下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
“微臣此书中写明了有关家父墓地坟茔的详情,请四殿下直呈皇上,在御前拆阅,事先不得私自启封。”
“为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往日家父奏疏都不经中书省直呈皇上,微臣也不敢例外。”
“嗬,你刘家的派头不小啊!”朱棣想:怎么刘家的人都是如此倔傲脾气?刘琏的弟弟刘璟曾在大本堂伴读,二十岁的刘璟在朱棣兄弟面前虽也叙君臣之礼,但临到学术上的争论总是执拗于自己的观点,就连下棋也不肯稍让一二,看来不答应他是不会把劾发书交出来的。
“好吧,小王答应你,一定将书信直呈父皇御览。拿过来吧。”
当朱棣拿了刘琏的劾发书进宫时,见母后正为刘伯温之事劝谏父皇,他只得暂时退下回避。
马皇后语重心长地说:“陛下,恕臣妾直言,大明王朝建立之初李善长、徐达、刘伯温被誉为功比萧何、韩信、张良的‘明初三杰’,今李善长已罢相,若再因无中生有之事罪究刘伯温,徐达会怎么想?唇亡齿寒,他能心安吗?众功臣会心安吗?希陛下三思。”
朱元璋素以雄辩著称,他岂肯示弱,理直气壮地说:“朕对有功之臣决不亏待,给他们高官厚禄,一些武官没有仗打,也让他们去干些监修皇陵训练御马之类的闲差。但为臣下的必须尽臣子之道。若谁敢欺君罔上,生篡逆之心,无论你多大的功臣,就是徐达,朕也要查处的。真金不怕火炼,刘伯温若无反心,就不怕朕查究此事。”
“陛下,不久前天呈凶象,日中现二三黑子,陛下手书问刘伯温如何化凶为吉?刘伯温上书称:霜雪之后必有阳春,大乱之后必有大治。今国威已立,宜少济以宽。令臣妾担忧的是,陛下对待臣下的罪错处罚似有过严之处。”
朱元璋不耐烦地说道:“哼,元朝以宽纵而失天下,朕登基之后,务尽除前朝积弊,治国驭臣,势非严猛不可!”
马皇后见他固执己见,摇头叹息:“唉……”
朱元璋也不愿太让马皇后没面子,又道:“你放心,刘伯温是有功之臣,朕不会因小过严惩他,但王气之说,关乎社稷安危,兹事体大,不可不究。查明之后,朕自会秉公处置。”
这时,内侍入殿禀奏:“刘伯温殿外求见。”
朱元璋道:“怎么?朕没有抓他,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宣!”
一会儿,内侍领刘伯温进殿。
“老臣刘基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见了面,朱元璋倒还客气,赐座之后,带着讽刺的口吻道:“刘老先生,你远道进京,是前来谢罪的么?”
“老臣有心谢罪,却不知罪犯哪条。”
“有人劾发你相中谈洋之地有王气,想夺为墓基,可有此事?”
“谈洋有王气?谈洋不毛之地,素为盐盗渊薮,只有匪气,哪来王气?如此荒诞无稽之说,陛下也肯相信?”
朱元璋冷笑道:“朕本当不信外人之言,怎奈令郎刘琏也已劾发于你。”
刘伯温莫名惊诧:“啊!刘琏?哼,老臣不信。”
“好,朕叫你亲眼见之,宣燕王进殿。”
内侍连忙传呼:“燕王进殿!”
小燕王与太子同时进来。
“儿臣叩见父皇万岁!母后千岁!”
“平身。刘琏的劾发书呢?”
燕王呈上书信:“儿臣业已取来,请父皇御览。”
朱元璋得意地望望刘伯温,命令道:“当殿念来,请刘老先生也听听。”
“儿臣遵旨。”
朱棣拆开粘得很严实的信封,开始念道:
罪臣刘琏为父亲择地造坟,确有其事,不敢隐瞒,如实交代于后……
此时,气氛突然紧张,马皇后几乎晕厥欲倒,太子忙近前扶住母后。
殿中静寂无声,只有小燕王朱棣清脆而略带稚气的声音:
坟地是父亲所择,不在谈洋,而是在武阳村南约一里的夏山,那里山岭俊秀,青溪环绕,绿草如茵,是父亲经常与山间野老流连忘返之所,于是,罪臣草就坟茔图纸送呈父亲。谁知父亲一怒而将其撕毁,并斥责罪臣道:“百姓连年战乱元气未苏,如此耗资修墓,岂不为人谩骂?”又说:“墓字上草下土,古人造字,大有讲究,简陋土墓,芳草萋萋,方能承受阳光雨露,若建造巍巍石墓,如何生草?今人沽名钓誉。死后不惜巨资大造其墓,以显富贵权势,岂不违背古训?人要流芳百世,靠的是为国为民,不是靠造墓立坊,试问古之贤者如张良、诸葛亮,真坟又在哪里?国贼秦桧,身为宰相,墓宇轩昂,却遭万世唾骂!”父亲的教诲,实令罪臣愧颜,自此不复再提修墓之事,更遑论什么谈洋王气无稽之谈……
小燕王念到这里,马皇后和太子松了一口气,露出欣慰的笑容。朱棣没想到刘琏的“劾发”竟是这样的,念毕竟呆呆地站着,若有所思。
刘伯温望望皇上,见他默默无语,知道此事已有转机,但他深知朱元璋的性格,他是从来不会承认自己做错事的。
“启奏陛下,老臣年迈体衰,不能继续忠勤王事,有负圣恩,本来想致仕后归隐山林,终老田间,怎奈奸人谗诟,竟获莫名之罪。若陛下终不放心老臣,老臣愿留居京城终老,将来到紫金山的功臣墓地里找一块方寸之地栖息。”
此提议正合朱元璋的心意,他尴尬地咳了两声说:“刘老先生不必介怀,此事朕一定查明真相妥善处理,你在家乡既与州县不睦,不如留居京都,朕在驿馆为你修一个新的馆舍,你可把眷属接来相伴,无事时你可为朕分析一下钦天监送的天象实录,以备灾险之虞,卿意以为如何?”
刘伯温只得接受这样的条件,以换得目前的安全无虞。
朱元璋又命令朱棣:“棣儿,送刘老先生回驿馆,让刘琏过来照顾父亲。”
“儿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