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天子——“皇上赐的鹅羹真鲜啊!”
胡惟庸事件前后,朱元璋对功臣宿将的态度是很宽容的。他的公主们多数嫁给了功臣后代,借此笼络他们。一个可怕的计划在他脑海中渐渐地形成。太阴犯上将,主大将谋逆。他命太监给徐达送去一只蒸鹅。“这鹅羹真鲜啊!”徐达大块撕吃着鹅脯,然而闭目躺倒,等待死神召唤。
朱元璋从徐府探视回宫,正在批阅奏折的太子朱标请安后问道:“父皇今天去看徐皇叔了?他那背疽好些了吗?”
朱元璋显得很轻松地说:“他让这病折磨得够呛,意志也消磨了。他说病愈之后,求朕解除大将军之职,让他解甲归田。”
朱标在大本堂也曾受教于徐达,听他讲授兵法战例,传习弓马。徐达与他已故的岳父常遇春是他最景仰的两位开国元勋。对他身患重症太子深为惋惜。他深怀感情地说:“徐皇叔是我朝第一功臣,他辅佐父皇平定天下,人皆比之为‘汉初三杰’中的大将军韩信。不过儿臣以为,韩信虽辅佐汉高祖有功,但他桀骜不驯,居功自傲,终遭吕后诛戮。而徐皇叔始终对父皇极为恭顺忠诚,没有一点居功自傲的表现。为大将者能做到他这样,实属难得。”
朱元璋也承认道:“是啊!在战争中他与你岳父常遇春是朕的左右膀。可常遇春脾气暴躁,打仗时经常顶撞朕,一言不合拉起队伍就走。若是他现在还在世,朕还真不太放心他。可你徐皇叔对朕可谓百依百顺,从来没有反对过朕。不过他在军队中的威望太高了,几乎所有的将领都曾是他的部下,都曾受其提携和恩惠。这样的人难免功高震主啊。”
朱标为父皇话里的潜意识所震悚,他尽量为徐达说好话:“父皇,徐皇叔这些年也够辛苦的,每年春去冬回,不是领兵征战就是戍边练兵。这次病愈之后,父皇还是恩准他辞去大将军之职吧。也好让他待在京城里享几年清福,安度晚年。”
朱元璋想想点头道:“他自愿退下来也好,反正你四弟燕王经过这几年历练,可以全面节制北方军务了。朕已命宋国公冯胜代行大将军之职,他若表现好可以正式晋升大将军。徐达交出兵权,朕要重重地赏赐他。李善长这老东西致仕朕都赐了几百亩庄园和金帛等物。何况徐达跟朕还是儿女亲家呀,岂不更得重赐?”
听父皇这样说,太子欣然释怀道:“父皇圣明,这样他们徐家更会为朝廷效忠尽力,也为众多功臣宿将树立一个榜样。”
徐达和朱元璋是濠州老乡,但不是同一村子的。朱元璋在郭子兴的红巾军中当上总管后,二十二岁的徐达邀约同乡少年前去投奔他。这些人后来都成了朱元璋麾下的将领,而徐达从一开始就成了他们的头。当时盘踞濠州的五个红巾军元帅互相火拼,郭子兴被孙德崖扣押,孙部也扣押了朱元璋。在双方谈判放人过程中,徐达挺身赴孙德崖军营,自愿做人质换取孙部先释放朱元璋,促使这一事件得到解决。自此,徐达更得朱元璋的信任。渡江前后的许多次战役更展现了他异于常人的领军才能,奠定了他在朱元璋军中的领袖地位。后来虽因谢再兴的叛变,使生性多疑的朱元璋对徐达产生了猜忌(因为徐达是谢再兴的女婿)。但在刘伯温睿智的斡旋下,朱元璋恢复了对徐达的信任,任命他为中书右丞相兼征虏大将军,率师北伐,攻取大都,驱逐元主,取得对前元政权战争的决定性胜利。
徐达治军严谨,令出不二,诸将没有谁敢不服从他的。可是一旦到了朱元璋面前,他往往恭敬驯顺得连话都说不利落。由于长期相处,徐达对朱元璋的为人秉性了解得相当透彻。尽管朱元璋在战争时期常常许下“取得天下愿与诸将共享之”的诺言,徐达根据自己对他的了解,始终是将信将疑。他把自己定位为朱元璋赢取天下的一把利刃,在他目的达到后能把它擦拭干净束之高阁就算万幸了。每当听到人们将自己比为“汉初三杰”中的韩信他就不寒而栗,功高盖世的韩信,最终不是被处死在未央宫吗?纵使他不像韩信那样恃功自傲,行为不检,与叛将陈郗等勾勾搭搭。但是已经取得天下的皇帝想要除掉一个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因此徐达十分注意自己的言行,从不参与朝廷的权力和宗派斗争。他每年春天去冬天回,或征战或练兵,回来即郑重其事地将大将军印上交,闭门谢客,与妻儿们共享天伦之乐。
在胡惟庸事件前后,朱元璋对功臣宿将们的态度还是很宽容的。虽然他们中一些人的劣迹也被惩处和警告,但整体来说,在海晏河清征战甚少的情况,他仍愿用高官厚禄养着他们。有不少人还成了他的儿女亲家,他的那些公主们多数是嫁给了功臣后代。其实这也是他笼络勋臣们的一种策略。
变化的契机出现在马皇后薨逝之后。当朱元璋心中满含悲痛把自己关在宫中悼念亡妻时,他从铜镜中忽然发现自己须发皆白、面容极其苍老憔悴,他意识到已是五十五六岁的老人了,死神的脚步已经向他逼近。一旦自己像马皇后一样离开了人世,仁弱而优柔寡断的太子能够驾驭这个国家吗?阴谋篡权乱国的胡惟庸刚刚被诛戮,可是面对皇帝宝座的巨大诱惑,难免会有第二个胡惟庸会铤而走险。特别是那些与自己一同起事的公侯宿将,他们会乖乖地臣服于从未经历过战争的继位之君吗?标儿的仁慈宽厚只会被他们认为是软弱可欺。到那时,自己当政时对他们的恣肆不法的惩处就会被他们当成对抗朝廷的借口。他们在各地的都司卫所都有可以一呼百应的部属。至于自己精心设计的调兵符牌之类的规定,到那时都会成为任人肆意践踏的摆设了。
想起这些他不寒而栗!难道自己创建的朱明王朝也会像嬴秦一样二世而斩?面对这样严峻的现实他将怎么办?在为马皇后举丧的那几个哀乐低鸣的夜里,在空寂昏暗的宫室中,他在冥思苦想。渐渐地,一个残酷可怕的计划在他脑海中渐渐地形成。
也许他也曾犹豫过,他不想像汉高祖刘邦一样背上诛戮功臣的骂名。但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朱明王朝千秋万代,他别无选择。
于是,他开始借清查胡惟庸党羽的机会实行自己的第一步计划。原来被饶恕了的曾与胡惟庸有过往来的功勋宿将重新列入了黑名单。被锦衣卫监视居住的吉安侯陆仲亨和平凉侯费聚干脆被投入了大狱。他拟定为胡党,将在适当时机逮捕治罪的公侯们还有一串长长的名字。
不过至少在他初步的整肃计划中没有李文忠和徐达的名字。这是由于他们功勋卓著,为人正直,深受朝野爱戴。且一个是自己的外甥,一个是亲家翁,他没有动他们的理由。
当耿直敢言的李文忠触犯了他时,他还只想给予一个严重警告了事,谁知心怀愤懑的李文忠竟因此而染病,这就给了他机会。现在轮到徐达了,他又面临艰难的抉择。朱元璋想:只要自己活在世上一天,憨直的李文忠和恭顺的徐达都不会叛变他。可是如果自己走在他俩的前头,事情就难说了。万一继任之君控制不了局势,叛逆四起,以他们的声望和影响,难道不是取代朱氏王朝最适合的人选吗?即使他们自己不愿做皇帝,届时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故事也会重演,他们或许也要被迫当一回赵匡胤了。
世上的事也许都有一些机缘巧合,朱元璋从徐府探病回宫几天后,内侍禀告钦天监令郭衍在宫门求见。
朱元璋是极为崇信天象之学的,刘伯温谪居京城时,朱元璋不让他参与朝政,却叫他天天去钦天监观察天象,以卜天下吉凶。
朱元璋命宣郭衍晋见。
内侍领郭衍进宫。那老头见了皇上,连忙惶恐拜伏于地。
“臣郭衍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朱元璋道,“你有何事要见朕?”
郭衍神神秘秘地奏道:“启奏陛下,昨晚臣夜观天象,太阴犯上将,且周围有黑雾状云翳,恐非吉兆。”
“那此天象预示有什么凶险呢?”朱元璋问。
郭衍解释说:“按天象星变说,太阴犯上将,主大将谋逆,危及天潢大统。”
“主大将谋逆?这天象是应在当前呢,还是以后?”
郭衍不懂皇上所问何意,圆滑地对答道:“天象之兆,可以应在当前,也可应在三五年后。”
朱元璋问清楚了,便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微臣告退。”
郭衍走后,朱元璋在室内思索良久,太阴犯上将,主当前或三五年内将有大将谋逆,这是应在胡党的陆仲亨、费聚等人身上呢,还是另有其人?现在在外统兵的冯胜、蓝玉等人都不是很令他放心的主。至于染病在床奄奄一息的徐达,若说现在应在他身上,几乎全无可能。三五年之后呢?那时他也是五十多岁的人,朕若恩准他病愈解甲归田,经过数年归隐生活,他已锐气全消,还会成为社稷之患吗?
可是,朱元璋一想起自己那时已是六十多岁的老迈之人。甚或天不假年,竟像马皇后一样撒手西去,留下孱弱的继位之君继承大统。那时貌似恭顺的徐达凭着他的功勋与人望,或许会成为朝廷心腹之患。自己为什么不在他无力反抗的时候消除这种可能呢?
这只能怪他病得不是时候,就像自己的外甥李文忠一样。
朱元璋下定了决心,立刻命内侍去太医院召一名御医来。
须臾,一名御医以为皇宫里有什么人要看病,提着药箱匆匆赶到。
“臣太医院院判胡鼐恭请陛下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朱元璋直截了当地问他,“胡院判你能不能告诉朕,患背疽的病人忌食什么东西?”
胡鼐禀道:“启奏陛下,凡痈疽之症,忌食发物甚多,如辣椒、葱蒜、公鸡、鲤鱼等,尤以蒸鹅为最。”
“真是这样吗?”
“对于痈疽患者,一勺鹅羹犹如一勺毒药,万万碰不得的,”胡鼐小心地问,“是否宫中有谁患了痈疽需要诊治?”
朱元璋不经意地道:“没有,朕随便问问,你下去吧。”
第二天,朱元璋令御厨烹制了一只蒸鹅,用精美的银器盛着,派太监送至魏国公府,宣皇上口谕道:
“为了慰问徐爱卿的病情,特赐御厨佳肴一樽,望徐爱卿好好养病。钦此!”
徐夫人接旨后将银器捧到徐达的病榻前。
徐达问:“这是什么?”
夫人答道:“皇上刚才派宫内太监送来赐给你的,说是御厨烹制的佳肴,还热着呢。”
夫人揭开银器的盖子,里面竟是一只整鹅,氽在半盆鹅羹,汤里还加有人参、肉桂等补药,发出诱人的香气。
徐达啧啧称赞:“这真是难得一见的佳肴啊,到底是御厨的手艺与众不同。”
“可是……可是皇上为什么不送别的食物,偏偏送一只鹅呢?妾身听说鸡鸭鹅之类都是发物啊!”夫人产生了疑虑。
徐达吩咐道:“你到书房里去找找,家里好像有一本叫《百病禁忌》的书,拿来给我看。”
那本书很快找到了,徐达戴上老花眼镜,伏在枕上翻阅。书上的一行字赫然凸显在他的眼前:
凡痈疽症,忌食发科之物,如辣椒、葱、蒜、公鸡、鲤、卿、蒸鹅等。
徐达惊呆了,书上那“蒸鹅”二字越放越大,直刺入他的眼睑。书从他手中颓然掉下。他的目光转移到那盛着蒸鹅银光锃亮的器皿上。那闪闪发亮的银光刺得他的眼睛发痛,他似乎看到它幻化成了一把放在圣旨上出鞘的宝剑!
前来宣旨赐物的太监还在厅堂里,可是徐达此时却幻觉他们已闯进房里来,把那把赐他自裁的宝剑“当”地一声掷于地下!
徐达仰天长叹一声,顿时老泪纵横,抱拳恭揖:
“皇上,臣领旨谢恩!”
这时,出去招待钦差的夫人走了进来。徐达大声嚷道:
“我饿了,将皇上所赐蒸鹅拿过来。”
夫人犹疑地说:“老爷,吃这个……没事吧。”
徐达暴躁地命令道:“我说拿来就拿来,啰唆什么?”
夫人将银器端至榻前,徐达抢过汤勺仰头喝了一勺鹅羹。
“这鹅羹真鲜啊!哈哈哈!”
接着他大块大块地撕着鹅脯,吃了个痛快淋漓。吃完,接过夫人递来的毛巾抹抹嘴,长出了一口气。
“完啦。哈哈哈,完啦!”
说完他让夫人将银器皿拿出去交给钦差复命,然后安详地闭目躺倒,等候死神的召唤。
一个时辰后,徐达突然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在病榻上来回翻滚。
“嗷!嗷!痛死我了!”
家人闻声一齐拥进房来。
“老爷,老爷,你怎么啦?”夫人紧张地问。
徐达痛得五官都歪斜了,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他不停地翻滚着,嚷叫着:
“痛死我了!嗷嗷,痛死我了!”
夫人扶着他问:“就因为吃了那只蒸鹅吗?这可是皇上赐的啊!”
“皇上!就是皇上要我死啊!”徐达口齿不清地嚷着,“皇上……皇上……臣走了,你,你该安心了!”
徐达翻滚一阵后,痛得龇牙咧嘴地仆在床上死去,他那沾满汗珠赤裸的背上绽开了一朵吓人的萝卜花。
夫人一面号啕大哭,一面赶紧把徐达睁大的眼睛和大张着的歪曲的嘴弄得闭合上。
国公府里哭声一片,家人一齐跪倒举哀。
魏国公徐达的病故成为京城一大新闻,太医院的御医们也聚在一起悄悄议论魏国公的猝死。
“听说了吗?魏国公去世了。”
“他不是患背疽从北平回京诊治吗?这病一时难愈,但也不至于死人呀!”
“听说是吃了一只蒸鹅,背疽猛然发作没救了。”
“嘿,患背疽还吃蒸鹅,这不是存心找死吗?”
院判胡鼐在一旁听见这话,心里猛然一惊,连忙悄悄走开了。
这天,胡鼐走在回家的路上,回想起那天皇上召见时自己说的话,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他心虚地四处张望,总觉得有人在跟踪他,大祸就要临头!
果然,他的预感灵验了。在一个僻静的巷口,猛然窜出两个黑衣人,把他拖进巷内。
“你就是胡院判?”
胡鼐惊恐地瞪大眼睛:“下……下官便是,二位是?”
两个黑衣人一个亮出利刃,一个手持绞索步步向他逼近。
“啊呀,我的妈!你,你们是皇上派来的?”
“哼哼!”
胡鼐立即跪倒,叩头如捣蒜。
“皇,皇上,臣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确实没有呀!皇上,请饶臣一命吧!”
黑衣人不由分说,一脚将他踢倒,极为熟练地用绞索勒住他的脖子。胡鼐踢蹬了几下就一命呜呼了,黑衣人扬长而去。
魏国公府为大将军徐达举办丧事,灵堂中设立了“大明故中山王大将军徐谥武宁讳达”之灵位。中山王和谥号是朱元璋在徐达死的第二天命礼部降旨颁赐的封号。生封公,死封王,大明去世的功臣只有常遇春和徐达享此殊荣。
朱元璋因为徐达的逝世悲恸不已,亲自带领太子朱标和皇孙允炆前来徐府吊唁。朱元璋身着素服,与挂孝的太子、皇孙缓缓走进府门,徐达的三个儿子辉祖、膺绪、增寿强忍着悲痛至门前跪迎圣驾,灵堂里的孝妇们一齐举哀。
朱元璋命太子及皇孙允炆代他至灵前致祭。祭礼毕,所有的人都望着皇上,看他有什么举动。朱元璋走进灵堂,扶着徐达的灵柩,声泪俱下地说:
“徐皇兄,你怎么这么快就去了呢?去年文忠没了,今年你又走了,一下子折断了朕的两只臂膀啊!朕不能忘了我们一起南征北战的日子,你是我朝的第一功臣啊!你走了,朕能为你做什么呢?朕要为你辍朝三日,还要亲自为你撰写神道碑文,赐葬钟山之阴。你的神主配享太庙,肖像功臣庙,均位列第一。卿的祖上三代均赐王爵。你的三个儿子,朕命辉祖袭魏国公爵位,增禄一千石,增寿升任前军左都督,膺绪任尚宝司卿,以此来安慰你的亡灵。”
这一回,皇上的感情流露不可谓不真挚,他对死者和家属的封赠不可谓不丰厚。也许他是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忏悔吧!
不知道,君心似海,深不可测。
五年后,当朱元璋的第十三位皇子代王朱桂成年时,他又册封徐达的一个女儿为代王妃;后来又纳徐达侍妾所生遗腹女为安王妃。这些举动也许是在企图弥补自己心中的歉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