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天子——徐达患背疽被接回京城
徐达在军中身患背疽,朱元璋命其子后军都督徐辉祖接他回京治疗。徐辉祖与燕王发生冲突。朱元璋亲来徐府探病,徐达感激涕零,请求解甲归田。朱元璋重游曾与徐达下棋的得胜楼。他拿起一粒棋子杀过去:“老伙计,你的棋走完了。”
燕王朱棣到北平就藩之后,朱元璋命大将军徐达出镇北平,总领北方军事。这时在大明版图内,除了贵州、广东等地时有洞蛮叛乱,需派兵镇压,国家的主要兵力仍是对付窜居塞外的残元势力。朱元璋为了让自己的儿子逐步从大将们手中接过军事指挥权,敕令各地的将军在与元军作战中必须听从藩王的节制。好在徐达与燕王朱棣本是翁婿关系,年岁渐趋老境的徐达也乐于让燕王取代自己总领北方军事。打了一辈子仗,他确实身心俱疲了。
不过,皇上一天没让自己休息,忠于职守的徐达仍然不辞劳苦地驰骋在边塞疆场。这天,他带领众将巡视古北口外的前沿阵地。塞外的天气非常恶劣,大风不时卷起阵阵黄沙,让人睁不开眼。徐达策马登上一座高丘,迎着风沙向四方观察良久。
他对驻扎此地的部将说:“你们看,这里地势险峻,前面有沙丘阻隔视线,若元军从这里掩护进攻,山下的军营定遭袭击。你们须于此处置一哨所,并在这高丘的南面修筑工事,以御来犯之敌。”
“末将领命。”那名将领深深钦佩大将军观察细致,“大将军放心,明天就可修好工事,安置哨所。”
徐达鞭梢一指道:“你们再陪我往前面看看。”
那名将领劝道:“大将军,这会儿风沙太大,看样子会有黑风暴来袭,我们是不是暂回军营避避风?”
“好吧。”
徐达在众人的簇拥下往回走,走着走着,他突然感到一阵昏眩,眼前一片漆黑,身子摇晃着差点从马上栽下来。亲兵们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大将军,您怎么啦?”
一将领说:“快,送大将军去就近的军营休息。”
在附近一个简陋的军营帐篷里,徐达仆倒在地上,额头上沁满汗珠。
众将七嘴八舌焦急地问他:“大将军,您哪里不舒服?”
徐达断断续续地回答:“背……背痛……”
亲兵向众将解释:“大将军背部受过箭伤,是不是箭疮发了?”
将领们商议道:“军营里又没有医生,赶快备车送大将军回北平。”
他们临时在附近征用了一驾车马,将徐达安置在车上,派遣一队骑兵护卫着朝北平疾驰而去。
徐达染病回到北平驻地,燕王及徐妃闻讯赶来探视。徐妃见父亲紧闭双目躺在床上,立刻扑向床前,止不住地悲泣。
“父亲,你怎么啦?”
徐达睁开眼睛,见燕王来了,他挣扎着要起来:“王爷……”
燕王忙叫徐妃扶他躺下,关切地说:“您好好躺着休息。副将,大将军是怎么病的?叫医生来看了吗?”
“启禀王爷,大将军在塞外巡视时突然发病,医生说可能是因为劳累过度,且兼塞外风寒瘴气侵袭致病。也许他在军营里被蚊虫叮了,背部有一个指盖大的背疽,发作起来疼痛难忍。”副将详细地向燕王报告徐达的病情。
“服药了吗?”
“服了两剂调理的汤药,大将军感觉稍好些了。医生们还在配制治背疽的草药。”
鉴于北平地处边塞前沿,军中主帅染病是不可泄露于敌的军事机密,燕王晓谕诸将道:“传本藩命令,大将军患病之事任何人不得外传,违令者立斩不赦!立刻以六百里加急飞报朝廷,另外,请各位将领及卫所指挥官速来王府议事。”
众将一齐答应:“卑职遵令。”
燕王转过头来问躺在床上的徐达:“大将军,小王这样安排是否妥当?”
徐达在卧榻上点点头。
徐妃对燕王说:“王爷,臣妾留在这里照顾父帅,你自去忙吧。”
燕王道:“有劳爱妃辛苦。大将军,小王先走了,明日再来看您。”
兵部收到北平六百里加急军情报告,称大将军身患背疽急症,燕王已对外封锁消息,奏报朝廷请示对策。朱元璋当即决定由宋国公冯胜暂时接替大将军总领北方军务,命徐达长子、后军都督徐辉祖亲自去北平接其父回京治疗。
徐辉祖奉旨,随即启程赶赴北平。他记挂着老父的病情,只带少量精干的随行人员日夜兼程疾驰,数日内即抵达北平郊外的行辕。
徐达卧病在床,燕王妃在一旁亲侍汤药,徐辉祖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
“父帅!”徐辉祖跪倒床前,给胡子拉碴、面容憔悴的父亲叩头。
“大哥!”亲人突然从千里之外来到眼前,徐妃也不胜惊喜。
辉祖急切地问:“二妹,父帅是怎样染病的?”
徐妃道:“父帅是去塞外巡视因劳累过度突然发病的,经过这几天服药调养,已见好些了。但背上的一个背疽却越长越大,仍不见好。”
“皇上命我来接父帅回京治病,并带来兵部关防和诏书,命宋国公接替北方防务。”徐辉祖向父亲报告。
见有旨意,徐达不敢怠慢,也不顾辉祖路途劳顿,催促地道:“你速去见燕王,传达皇上的旨意,速召宋国公来北平交接防务要紧。”
“孩儿领命先去王府。”辉祖交代说,“二妹,烦你将父帅返京所需一切准备好,我们好早早启程。”
“知道了,你去吧。”
徐辉祖随即进城去见燕王。他是第一次来北平,见在元大都宫殿基础上修葺而成的燕王宫,规模宏大,气宇轩昂,绝非其他藩王府邸可比拟。他心里想:秦王朱樉企图恢复原唐朝宫室模样而大兴土木,受到严厉申斥,为什么皇上对燕王却如此宽容呢?看燕王宫宫殿的规模形制,除了屋顶盖的是青色琉璃瓦,有别于皇宫的金色琉璃瓦;另外,殿前没有群臣入拜的丹墀罢了。
徐辉祖通报后由宫人引进殿内向燕王行礼。
“臣后军左都督徐辉祖参见殿下。”
燕王朱棣笑容可掬地下座相迎:“舅兄免礼请坐。舅兄是什么时候到的?”
“臣奉皇上旨意前来接父帅回京治病,同时带来兵部关防文书,殿下请看。”
徐辉祖递上兵部关防。燕王看了看说:“嗯,皇上命宋国公冯胜代理大将军之职,总领北方防务,并听小王节制。宋国公现在大同练兵,他接到兵部关防两三天内即可来北平交接防务。”
徐辉祖听朱棣话里并没有因父帅患病离职略有伤感之意,因此话带讽刺地说道:“父帅告病之后,北方防务均由殿下节制,从此半壁江山均在殿下掌握之中,可喜可贺。”
燕王一惊,但仍镇定地说道:“小王奉父皇之命藩镇北平,此前赖大将军运筹帷幄,威震北疆,残元不敢侵犯,今后仍需宋国公及全军将士戮力同心,半壁江山不失乃我大明之福,岂独小王一人之喜?”
“嘿嘿,在诸位藩王中,有的沉溺声色犬马,有的骄横跋扈,有的懦弱无能,唯有殿下励精图治,使北平成为除京城外另一聚敛人气之都。殿下久怀鸿鹄之志,今又继家父之后总制北方军务,声势益壮,前途不可限量,岂不可喜可贺?”
徐辉祖挑衅的话语着实使朱棣恼了,他反问道:“舅兄难道希望小王庸庸碌碌一生,无所作为?”
谁知对朱棣积有成见的徐辉祖竟逞口而出道:“我徐家世代忠于朝廷,唯望舍妹能辅佐殿下做一个忠臣孝子,不遭后世唾骂而已。”
燕王愤然大怒:“你!你是什么意思?本藩身为皇室后裔,难道会不忠不孝,背叛朝廷?”
徐辉祖对朱棣发难是早有准备的,他不慌不忙地说:“我身为后军都督,殿下有些作为卑职有些不解。比如我后军所辖燕山、密云诸卫,殿下关怀过甚,经常前往犒赏慰问;北平都司指挥、佥事等经常成为王府的座上客,这是何故?”
“本藩奉圣命镇守北平,自应经常巡视慰问附近驻军,鼓舞其士气。都卫指挥及其他将领亦有责任经常向本藩报告军情,听取本藩的指示,加强防务,这又有什么可指责的?”
徐辉祖并不清楚皇上将军事指挥权转换给藩王的意图。他本着对皇上的愚忠,深恐燕王军事力量的膨胀将会对朝廷造成威胁。他由着自己直来直去的火暴性子,把对燕王的怀疑一股脑倒了出来:“还有,殿下将王府护卫扩充了近一倍,又派人训练戍边的降卒和民团乡勇,发给他们武器粮饷。乃至北平城郊各寺院的僧人都竞相习武,这又是何故?”
燕王不屑地答道:“王府护卫扩编是奉父皇明诏进行的。哼,守卫辽东的宁王府护卫还多达八万人呢。北平地处抗击元朝前线,本藩奉朝廷之命推行全民皆兵的战略又错哪里?何劳徐都督如此挂怀?”
燕王说得滴水不漏,徐辉祖悻悻地道:“哼,殿下巧舌如簧,我说不过你。”
燕王不耐烦地站了起来:“告诉你,大明江山是我朱家的天下,做臣子的尽你的本分好了。送客!”
此刻正是严冬,北平飘起了纷飞的大雪。徐辉祖启程护送父亲回京,徐达躺在车中与送行的人一一道别。因为他患背疽,在车上趴伏着长途颠簸实在难受,徐妃准备了一张靠背上挖了洞的软靠椅,这样他趴累了可以坐在靠椅上休息。
宋国公冯胜已于日前赶到北平,与徐达完成了交接,此刻也赶来为老友送行。
“大将军回京养病,北方防务您尽管放心,黑胜虽不才,绝不会让元鞑子占了便宜,他们要来扰边,叫他有来无回。”
徐达叮嘱他道:“黑胜,我知道你打仗是出名的勇敢,但当主帅可不能逞一时之勇,还要注意按照皇上的战略部署去做。要不然,你就是打了胜仗,皇上也不会高兴的。知道吗?”
冯胜道:“大将军放心,黑胜也胡子一大把,不再是从前那个莽撞的毛头小子了。”
“还有,皇上有旨意,北方军务一律听从燕王节制。老夫即使与燕王有翁婿之分,也还是要尊重他,凡有重大行动都要向他报告。你切勿见其年轻就不把他放在眼里。”
“黑胜知道了,大将军放心吧。”
冯胜退下后,徐妃上车来给父亲掖好御寒的毛毯,拨燃铜烤炉里的炭火。
“父亲,一路上您一定要注意别着凉啊。到了驿馆歇息一定要生炭火。女儿派了一个稳重的仆役来侍候,他就跟在车后一路照顾您。”
徐达道:“女儿放心,为父虽然生病,但毕竟戎马一生,还不是那么娇贵。明年为父恐怕不会再到北平来了,你要好好辅佐燕王,带好三个小外孙。待为父病好了,你把他们送到京城来,我还要给他们传授弓马兵法呢。”
“父亲放心,女儿在北平很好,您不必挂念。回京以后让大哥和四弟邀请江南名医为您治病。”徐妃继而小声嘱咐父亲,“父亲别找太医院那帮人!就是皇上派御医来也不要服用他们开的药,我们要记取刘伯温和李文忠的教训。”
徐达不以为然地说:“难道皇上会加害为父吗?”
“圣心难测,谨慎些为好。”
“为父记住了,你放心吧。”
这时徐辉祖过来催促道:“父帅,一切都安排停当,我们可以启程了。”
徐达点点头:“走吧。”
徐妃似有一种生离死别的预感,抱住父亲依恋不已。
“父亲,女儿舍不得您走啊!”
徐达拍拍她的头:“好好,乖女儿,等为父病好,你回家来看我们吧。”
马车辗着地上的积雪徐徐启动,徐辉祖亲自率领十余人的卫队前后护送,在白茫茫的雪野中渐行渐远。
徐达回到京城后不久,朱元璋只带几名太监和侍卫亲自来魏国公府探病。
徐夫人忙率家人出府跪接。
“臣妾不知皇上驾到,未曾远迎,请皇上恕罪。”
朱元璋道:“嫂夫人起来吧,徐皇兄好些了吗?”
夫人奏道:“托皇上洪福,回京后正请江南名医诊治,服了一些药,病情已见好转,只是背疽未消,仍然疼痛难耐。”
“带朕去看看他吧。”
夫人带朱元璋进入卧室,在幽暗的光线中,他看到胡子拉碴的徐达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歪在卧榻上。朱元璋故作轻松地问道:“徐皇兄,怎么啦?你这身经百战铁打的汉子也病倒了?”
徐达在病榻上挣扎着要起来行礼,但动一动就痛得他呲牙咧嘴。
“臣贱躯微恙,竟劳皇上亲自来探望,死罪死罪!”
朱元璋关照说:“你别动!朕听说你在北平病倒了,立即命辉祖亲自来接你。这些年你年年春天去,冬天回,为北方防务辛劳。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长年在塞外颠簸,朕也过意不去。这次回京治好了病,你再也不用出去了。北方的军事就让冯胜、蓝玉他们顶着,你在家好好休养休养。”
听了这番暖心话,徐达不禁老泪纵横:“皇上对臣如此关怀,臣虽肝脑涂地,无以为报啊!”
朱元璋笑笑说:“哎,你是我朝的大功臣,理应受到朕的关心嘛!听说你的背疽还未见好,朕明日命太医院的御医们来为你诊治好吗?”
徐达忙奏道:“启禀皇上,辉祖他们多方延请了江南专治背疽的名医为臣治疗,就不麻烦御医们了。”
朱元璋也不勉强他,道:“那就依你的,赶快把背疽治愈,好好陪朕下几盘棋。你一个身经百战的英雄铁汉,岂能让一个小小的背疽撂倒了。”
徐达摇摇头,神情悲怆,声音哽咽地说:“皇上,臣老了,不中用了!这次即使病痊愈了,也请皇上解除大将军之职,让为臣解甲归田吧。”
“徐皇兄国之栋梁,何必因一点小病萌生退意呢?”朱元璋安慰他道,“这事以后再议吧,朕还会来看你的,你好生养病吧。”
朱元璋起身要走,徐达谦恭却又无奈地说:“皇上,请恕臣不能起来送您。”
“你躺着吧。朕很久没来这里了,还想四处看看呢。”
朱元璋在徐夫人的陪同下走在花园的回廊上。雪后初晴,园子里各种树木上的积雪开始慢慢地融化,噗噗地滴入泥土的声音清晰可闻。朱元璋似有感触地说道:“朕离开这里快二十年了,想不到园中景物依旧,朕和徐皇兄却都老了!”
徐夫人说:“岁月流逝,园子也会慢慢破败,这回廊也新修过。因为是皇上住过的地方,修葺时我们也格外小心,务求保持原貌。”
“朕赏这园子给你们,却让你们这么费心,真难为你们了。”
朱元璋在徐夫人的陪同下来到过去和徐达下棋的“得胜楼”。这是花园里一处幽静的楼亭,楼亭门楹上挂有朱元璋亲笔题写的匾额。
“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啊。”朱元璋四处望望说。
“此处是皇上和大将军下棋的地方,皇上好多年没来过了吧?臣妾吩咐家人经常打扫,但任何人不得在此逗留,所以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朱元璋道:“嫂夫人,你忙去吧。朕想一个人在这里坐一坐。”
“臣妾告退。”
徐夫人走后,朱元璋在精致的镂空雕花窗前坐下来,下意识地一颗颗摆好桌上那棋盘上的棋子。他的脑海中顿时涌现十年前和徐达下棋时的情景——
二人对坐窗前,徐达谦恭地说:“皇上请先行。”
“徐皇兄,朕久未行兵,弓马生疏了,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皇上乃当今天下盖世英雄,未战先怯,可不是皇上的性格啊!”徐达善用激将之法。
“哈哈哈!”朱元璋笑着下了第一颗棋子。
徐达下棋如用兵,棋风犀利,运子如飞。朱元璋紧皱眉头苦苦应战,不久即居下风,最后不得不拨乱棋子耍赖。
“这盘是试手,不计输赢。朕与你再下一盘一决胜负。”
徐达笑着说:“好,不过皇上若再输了,须给臣赏赐。”
朱元璋道:“好你个徐达,过去打了那么多胜仗没有讨过赏,下一盘棋倒索要起赏赐来!说说看,你要朕赏什么?”
徐达指着亭子上方道:“皇上请看,这座楼亭建好以后,挂匾额的地方还空着,正待皇上给它赐名。”
朱元璋道:“好吧,这盘棋你若赢了,朕就赐你一匾,题名‘得胜楼’;你要是输了呢,朕就写‘输棋楼’三个大字挂在这里,你的客人看了可是大大的不光彩哟!”
徐达一面在棋盘上布置巧妙的杀着,一面轻描淡写地说着:“嘿嘿,做臣子的输给皇上,没有什么不光彩的。可若是臣赢了皇上,那就是天大的荣耀啊。将!”
朱元璋一看盘上的棋局,懊丧地说:“啊!朕的老帅倒让自己的仕相别住没路可走了。唉,这盘棋果真又输了!”
徐达笑逐颜开地说:“承让,承让。”
“如此,朕只得给你题‘得胜楼’三字啰。拿纸笔来。”
徐达吩咐家人:“笔墨伺候!”
家人捧上文房四宝,很快磨好墨,朱元璋卷起袖子,在宣纸上写了“得胜楼”三个大字。
他搁下笔,退后几步端详着自己的翰墨,颇为得意地说:“徐皇兄,天天批奏折,你看朕的字有长进吗?”
徐达不失时机地恭维道:“天子御笔,气吞山河!制成匾往这儿一挂,可为臣这座楼亭生色不少啊!”
往事如烟。朱元璋感慨地摇了摇头,桌子对面徐达的影像消失了。想起缠绵病榻意气消沉的徐达,朱元璋冷笑一声,拿起面前的一粒棋子杀将过去,吃掉对方的老将。他在心里得意地说:“老伙计,你的棋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