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妈妈说谎
妈妈的自卑
2012年腊月廿五,我像往常一样下了班就快步往家奔,准备帮妈妈一起张罗晚饭。但这次,当我开门时,妈妈却没像往常那样迎出门来。我边往里走,边喊“妈”,却看到妈妈瘫倒在客厅的地板上,旁边,是横倒在地的拖把。
等待救护车赶到的时间里,我焦急万分,却不敢去扶妈妈起来,爸爸没过世时,常常念叨,老人摔倒昏迷的话,不能随意搬动。我用脸贴着妈妈的脸颊,才发现她这么瘦,颧骨竟然硌得我心疼。
在医院整整一周的忙乱,也没换来一个完好的妈妈——她因中风而偏瘫,以后只能坐在轮椅上了。
出院后,妈妈让我给她买毛线,说要给她的外孙女佳佳织毛衣。反正就当是康复训练,我答应了她。妈妈的手很巧,佳佳出生时,妈妈还给她织了件开衫,那也是佳佳唯一一件穿了超过两年的毛衣。
我给她买了三斤毛线。可三天过去,毛衣才织了几针。第三天晚上,我起夜时,发现从妈妈的卧室门缝里透出一抹淡淡的光。我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听到妈妈自言自语地轻声叨叨:“织不出……织不出……”语气里带着哭腔与绝望。
妈妈变得越来越自卑。每天见到我的丈夫徐鹏,她总是东拉西扯地问他最近工作怎么样,累不累。这些问题她以前也会问,但现在的口气一天比一天讨好。
一天吃晚饭,妈妈捧着碗的手一直在颤抖。突然“啪啦”一声,碗摔在地上,碎了。徐鹏微微皱了下眉说:“还是给妈换个不锈钢的碗吧。”我心里一阵痛,妈妈曾经那么巧惠能干的双手,如今竟连碗都拿不稳了。
我强忍住眼泪,微笑着安慰被自己吓呆的妈妈:“没事,没事,我上星期洗碗的时候也摔坏了一只碗。”
第二天,妈妈跟我说她想回老家,请个保姆护理她。我结婚的时候,她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贴补给我们买房了,现在,她说用自己的退休金请保姆,不用我们操心。可我怎么不担心?保姆的工资不是笔小数目,妈妈每月的退休金给了保姆,生活费都不够。我努力挽留,但妈妈执拗不让步,跟我大吵大闹一番后,我决定随了她的意思。
以前,妈妈曾说过:“一个妈养十个孩子都养得起,但十个孩子养一个妈却养不活。”现在想到妈妈这句话,我心中满是愧疚。
撞破谎言
保姆是我亲自找来的,每月3000元,每天负责为妈妈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翻翻身子,天气好时推她出去晒晒太阳。我告诉妈妈,保姆的工资每月1500元,我来付。但妈妈不肯。也罢,妈妈每月的退休金支付1500元后,剩余的钱还够她生活。于是,我每月偷偷再付给保姆1500元。
我在老家多待了三天,以考察保姆是否称职。初见她时,她拎了一瓶自酿的药酒来,说对治疗中风有好处,这也是我选她的原因。她看上去精神干净,人也勤快利索,我和妈妈都挺满意。
三天后,我放心地回了广州。长沙到广州坐高铁只需三小时,我一有空就回去看望妈妈。
平日打电话回去,都是保姆帮忙接的:“老太太正在看电视呢。”接着她会说:“老太太,小竹的电话——”她拖长的声音里,带着喜庆,我能感到妈妈也是快乐的。而妈妈也常常在电话里夸保姆把她照顾得很妥帖。
放下心来的我,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工作和自己的小家上,回家看妈妈的次数越来越少。
清明节,我和徐鹏带着佳佳回老家给我爸爸扫墓。扫完墓,我们回家看妈妈。走到家门口时,我停下来理了理佳佳的衣领,说:“等一下要亲亲外婆哦!”就在这时,一阵训斥声从家里传出来:“跟你说了不要乱动,你又把夜壶打翻。要不是看在你们出的价不错的份上,我早走了!你去人才市场问问,哪个保姆愿意照顾半身不遂的老人!”
我的心猛地一紧,飞快地掏出钥匙开门,妈妈的话还是钻到了耳朵里:“我以后注意就是了,你别告诉我女儿,记得告诉她我一切都好……”
看到我们突然回来,保姆一时愣在原地。我还没来得及发火,佳佳先冲了过去,抱住保姆的腿狠狠咬了一口。保姆先是尖叫,接着把佳佳使劲扯开。佳佳哭了,边哭边喊:“不许欺负我外婆!不许欺负我外婆……”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一直愣在旁边的妈妈也哭了。
回去,和妈妈在一起
保姆被我辞了。我和妈妈商量,还是跟我回广州一起生活。她不同意。我只好再去寻找合适的保姆,妈妈嗫嚅着说:“其实我自己能行。”
回广州的路上,徐鹏问:“医生没说妈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我沉默着,没有哪位医生能给这个问题一个准确的答案。
中途休息时,徐鹏小心翼翼地说:“咱们工作都忙,
保姆也不容易找到可心的,你觉得找个好点儿的养老院怎么样?那边环境好,她也有伴儿聊聊天。”
徐鹏说得没错,但我心里却很难过。我尽量语气平和地说:“徐鹏,咱们一碗水端平,以后你父母身体出了问题,也送养老院,好不好?”
徐鹏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我爸妈身体好着呢。”我声音有些颤抖:“每个人都有老的那天,我有,你也有。如果我们现在把老人当累赘,小心以后女儿有样学样!”彼时,在后座的佳佳正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们。
那天,怀着满满的愧疚与不舍,我带着佳佳连夜坐上了回长沙的火车——如果没有了妈妈,我的工作、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您是我妈,不是累赘
回到家,佳佳冲到外婆身边撒娇,妈妈一边搂着佳佳笑,一边看了看我。尽管她一脸疑惑,但什么都没问。
妈妈参加康复训练时,医护人员把她的腿使劲往下压、往后拉,她疼得额头上都冒汗了,还是一声不吭。我心疼地问:“妈,忍不了咱就不练了,我有时间照顾你。”她什么也没说,坚持忍着医护人员的拉扯。
那天从医院回家的时候,我扶着她说:“妈,慢慢来,别着急。”她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喃喃自语:“要快点儿好啊,我得快点儿好起来。”而后,她望着我,流着泪说:“怕拖累你,到底还是拖累你了,妈不是成心的。”
我心里那些说不出口的苦,一下子在妈妈这句话里化成了眼泪……
那天,我和妈妈睡在一个被窝里,我一边给她按摩脚一边说:“妈,你养一个女儿养得起,女儿养你一个妈也能养得起。”
正在给徐鹏打电话的佳佳也回过头,一本正经地说:“外婆,你现在动不了了,妈妈养着你,以后爸爸妈妈动不了了,我就养着他们。”
第二天晚上,我们三个正在吃饭,门铃响了。打开门,徐鹏风尘仆仆站在面前。看我一脸诧异,他抱歉地说:“细竹,是我不好,这些日子你受累了。”
我看看徐鹏,再转过脸看看家中一老一小,流着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