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忧昨日,不期明日
每天旭日初升的时刻,一对白头翁就会飞来阳台的朱槿花上唱歌,或者在花上吃花蜜,或者在水盆里洗澡。它們的歌声清雅嘹亮,不像鸽子那么喑哑,也不像麻雀那样吵闹。它们也不怕人,总是自顾自地唱歌,一声大过一声,有时细眯着眼,看着在旁边喝茶的妻子和我,仿佛在问,好听吗?未等到我们的回答,翅膀一拍,腾空而起,飞向远方的山林。小鸟远去的背影,留下了一则无声的讯息:“是日已过,明日再会。”我们和小鸟有个约会,在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刻。我们和春天有个约会,在百花盛开的时节。我们和有缘的人有个约会,在广大的时空中,我们必会相逢,我们会细眯着眼睛,互相探询内心的消息。遗憾的是,我们不像小鸟那样单纯、那样坚定,我们总是纵使相逢应不识,情已逝,心如霜,不要说确信三生三世,不要说记得前世今生,若能确定明日的一饮一啄,了知心中的一小段歌诗,就能定格那幽微的幸福了。遗憾的是,青春的日子亦如小鸟,一只一只地飞去了,你可以追忆,却不能重返,或者有憾,或者无情,或者情深缘浅,或者缘尽情了……就如同退潮的海岸,泯没了昨日的足迹。昨日,我是否全心全意地活过?明天,我是不是能尽情尽意地活着?我把眼前的一杯茶一口饮尽,思及禅师说的语意:喝茶的时候喝茶,不要百般需索;吃饭的时候吃饭,不要千般计较。只要在时空交会的此刻,看见那一瞬的美,体会这一刹那的深情,安住于此一当下的心境,一瞬即是安顿,一刹就是止息,当下一切无忧!
“穿越”不可解的迷思,这个世界迷恋“穿越”已经很久了,中国在近几年特别着迷。在时光中穿越,一直是人的梦想,我们梦想能回到遥远的过去,与许多生世的情人会面;我们也梦想能飞越太空,在另一个星系,与有缘的人相逢。但时空穿越有两个不可解的迷思,一是在渺渺大千中,如何精确地回去那一个接点,若找不到那个接点,一错永错,连“现在”都在时空失落。更严重的是,你回到那一个定点找到你爱的人,原来的你又何在?在时间的轴线,不可能有两个你同时存在;在空间的梭线,不停止的流转,也不可能有同一定点的你。你与你在小路上相逢,识与不识?唯一的可能,是“梦”与“现实”,而不是穿越。曾经在现实失落的,只有在梦里找寻,而在梦里失落的,又要在何处找寻呢?“穿越”实不可能,只是透过想象对现实人生的安慰罢了。一瞬连着一瞬的人生,是连“穿越”的空隙都找不到的!
记得以前读大学的时候,教我们摄影的日籍教授,曾说过摄影最重要的是“决定性的瞬间”。“决定性的瞬间”就是按下快门的一刹那,是摄影者全生命的凝聚,掌握时空错落的一刻,“相会一刹那,转身即天涯”。不会摄影的人,按快门如乱枪打鸟;善摄影的人,一击即中。在四十年前专注于摄影并不简单,用的是手动相机、进口的柯达胶卷,拍完照片,要把胶卷寄回柯达的美国公司,冲洗好再寄回台北,来回一月有余。一个多月之后,看到照片,才知道那“一瞬”的捕捉有多么重要,没有捕捉的一瞬,就永远失去了。人生亦然如此,如同火车的分轨之处,我们失去一个交会点,一生可能就展向两头了。前念后念,不相顾望呀!在生命的观景窗,向外抓住人我相会的一瞬;向内,则倾宇宙之力,活在眼前的一瞬。来则应,去则不留,唯有当下的一瞬,饱满热切、充满能量,才是生命安心的所在。
似水年华的美好时光中,人生能有多少个一瞬呀!青年时代,总觉得时间还很长,到了六十岁,才感到“来日方短,去日苦多”,一瞬少过一瞬。欣喜的是,透过写作,时间有了许许多多的定格,在某一个时刻,灵感来临,“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留在心版,也留在书册,成了似水年华中的美好时光。那确定的一刻,不忧昨日,不期明日,成为作家幸福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