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寓言鉴赏

来源:百科故事网 时间:2020-01-13 属于: 寓言鉴赏
【原文】:

时:

 或一日的黄昏。

地:

 或一处。

人:

 老翁——约七十岁,白须发,黑长袍。

 女孩——约十岁,紫发,乌眼珠,白地黑方格长衫。

 过客——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

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

 (女孩正要将坐在树根上的老翁搀起。)

 翁——孩子。喂,孩子!怎么不动了呢?

 孩——(向东望着,)有谁走来了,看一看罢。

 翁——不用看他。扶我进去罢。太阳要下去了。

 孩——我,——看一看。

 翁——唉,你这孩子!天天看见天,看见土,看见风,还不够好看么?什么也不比这些好看。你偏是要看谁。太阳下去时候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还是进去罢。

 孩——可是,已经近来了。阿阿,是一个乞丐。

 翁——乞丐?不见得罢。

 (过客从东面的杂树间跄踉走出,暂时踌蹰之后,慢慢地走近老翁去。)

 客——老丈,你晚上好?

 翁——阿,好!托福。你好?

 客——老丈,我实在冒昧,我想在你那里讨一杯水喝。我走得渴极了。这地方又没有一个池塘,一个水洼。

 翁——唔,可以可以。你请坐罢。(向女孩)孩子,你拿水来,杯子要洗干净。

 (女孩默默地走进土屋去。)

 翁——客官,你请坐。你是怎么称呼的。

 客——称呼?——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地,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

 翁——阿阿。那么,你是从那里来的呢?

 客——(略略迟疑,)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翁——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那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西指,)前面!

 (女孩小心地捧一个木杯来,递去。)

 客——(接杯,)多谢,姑娘。(将水两口喝尽,还杯,)多谢,姑娘。这真是少有的好意。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激!

 翁——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是没有好处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好处。可是我现在很恢复了些力气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坟。

 客——(诧异地,)坟?

 孩——不,不,不的。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客——(西顾,仿佛微笑,)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没有走过。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翁——我单知道南边;北边;东边,你的来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许倒是于你们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因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惊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翁——那也不然。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

 翁——那么,你,(摇头,)你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举起一足给老人看,)因此,我的血不够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那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我的血。一路上总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的力气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缘故罢。今天连一个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缘故罢。

 翁——那也未必。太阳下去了,我想,还不如休息一会的好罢,像我似的。

 客——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声音么?

 翁——是的。他似乎曾经也叫过我。

 客——那也就是现在叫我的声音么?

 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记不清楚了。

 客——唉唉,不理他……。(沉思,忽然吃惊,倾听着,)不行!我还是走的好。我息不下。可恨我的脚早经走破了。(准备走路。)

 孩——给你!(递给一片布,)裹上你的伤去。

 客——多谢,(接取,)姑娘。这真是……。这真是极少有的好意。这能使我可以走更多的路。(就断砖坐下,要将布缠在踝上,)但是,不行!(竭力站起,)姑娘,还了你罢,还是裹不下。况且这太多的好意,我没法感激。

 翁——你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没有好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什么好处。但在我,这布施是最上的东西了。你看,我全身上可有这样的。

 翁——你不要当真就是。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我想,这最稳当。(向女孩,)姑娘,你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点了,还了你罢。

 孩——(惊惧,退后,)我不要了!你带走!

 客——(似笑,)哦哦,……因为我拿过了?

 孩——(点头,指口袋,)你装在那里,去玩玩。

 客——(颓唐地退后,)但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

 翁——你息不下,也就背不动。——休息一会,就没有什么了。

 客——对咧,休息……。(默想,但忽然惊醒,倾听)不,我不能!我还是走好。

 翁——你总不愿意休息么?

 客——我愿意休息。

 翁——那么,你就休息一会罢。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总还是觉得走好么?

 客——是的。还是走好。

 翁——那么,你也还是走好罢。

 客——(将腰一伸,)好,我告别了。我很感谢你们。(向着女孩,)姑娘,这还你,请你收回去。

 (女孩惊惧,敛手,要躲进土屋里去。)

 翁——你带去罢,要是太重了,可以随时抛在坟地里面的。

 孩——(走向前,)阿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么,你挂在野百合、野蔷薇上就是了。

 孩——(拍手,)哈哈!好!

 客——哦哦……。

 (极暂时中,沉默。)

 翁——那么,再见了。祝你平安。(站起,向女孩,)孩子,扶我进去罢。你看,太阳早已下去了。(转身向门。)

 客——多谢你们。祝你们平安。(徘徊,沉思,忽然吃惊,)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即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进土屋,随即阖了门。过客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

【原文出处】:《鲁迅全集·野草》

【鉴赏】:

《过客》是一个寓言剧,它以深广的寓意和独特的艺术魅力吸引一代又一代读者。作品中有三个形象:过客、老翁和小女孩。其中主要形象是过客。一个经过长途跋涉,显得困顿倔强的过客,在黄昏的时候,沿着‘似路非路’的小道,来到一个陌生的小土屋前,向屋主人老翁讨水喝。接着便是他与老翁和小女孩的对话。他不听老翁的劝阻,又谢绝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的馈赠,忍着伤痛和饥饿,响应前面召唤他的声音,昂起头,独自跄踉地奋然向西走去。至此,一个孤独、悲愤的过客形象便凸现在读者面前。这则寓言剧当然寄寓了作者当年在新文化统一战线分化后“荷戟独彷徨”的心境,留下了作者特定的战斗身影。但是,作品的更深刻的寓意在于它通过过客形象表现了一种自强不息的韧的探索精神。这种韧的探索精神首先表现在他那坚定的信念,即:在前面声音(理想的象征)的召唤下,在瓦砾遍地,荆棘丛生的“似路非路”的荒凉地方找出一条通往前边的路来。实际上,这是一种探险,需要一种大无畏的气魄。过客正是这样,不为老翁所说的前面是坟的话所吓倒,他相信,在坟的那边还有前面。“我只得走,……我不回转去!”正可谓“义无反顾”了。这种韧的探索精神还表现在他为实现自己的信念而甘于吃苦。长途跋涉已使过客衣衫破烂,又饥又渴,伤痕累累,几乎到了要倒下的境地。然而他不听老翁要他停下休息或回转去的劝阻,也不要小姑娘送给他裹伤口的布片,他只喝了一杯水来补充血液,依然拄着等身的拐杖前行了。这正是一种自强不息的品质。作为探索者的韧性还应该有一种忍受孤独,耐住寂寞的品质。因为探索者往往是思想超前,行动超前的人。因此,他之不为人理解并由此产生的孤独与寂寞是必然的。过客正是这样一位暂时不为人理解的孤独者。饱经风霜的老翁似乎看透-切:不要走下去了,前面是坟!不如停下或回转去。小女孩虽然同情过客,但同情并不等于理解。她把前途看得过于光明。在过客看来,探索的路是艰险的,坟是客观存在的,重要的是从坟上跨过去,因此,必须忍受孤独、耐住寂寞。这是这则寓言剧的又一启示意义。这则寓言采用剧的形式,将诗、剧、寓言三者巧妙结合,在中国寓言史上是一个独创。其最突出的艺术特征是象征手法的运用。过客象征坚韧孤独的先觉者,老翁象征麻木落伍的老朽,女孩象征未来;坟地象征不测危险的前途,野花象征着一线希望,叫唤的声音象征朦胧的理想。这使得整个诗剧不仅人物形象性格鲜明,而且具有上述深广的寓意。这种手法在中国寓言史上也是别具一格的,它是鲁迅的独创。其次,含蓄、深沉的对话使作品具有浓郁的抒情色彩和悲愤的格调。《过客》深刻的寓意和独特的艺术成就使得它曾多次在纪念鲁迅先生的活动中搬上舞台,它自问世以后一直作为名篇为广大读者所激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