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公望与“天亡 ” 杨向奎 姜太公即太公望。关于他的可信史料不多,但在宗周初年最早的铜器《天亡 ?》,却是有关太公望的铭刻,记载着“维师尚父,时维鹰扬”的历程。 传世宗周铜器《天亡 》为最早,清道光末年与《毛公鼎》同时出土于陕西西岐山。刘心源在《奇觚室吉金文述》中,论定作器者“天亡”,因名曰《天亡 》,而吴式芬撰之《捃古录金文》 则定为《大丰敦》 。后来丁山先生、唐兰先生则称之为《朕簋》,定名之异,代表了各家的认识不同。郭沫若先生曾两次论述《大丰 》。在他1930年写作的《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曾将全文作为韵读如下: 乙亥王有大丰△ 王凡三方△ 王祀于天室降△ 天亡尤王△ 衣祀于王丕显考文王△ 事熹上 帝 文王监在上△ 丕显王作相△ 丕肆王作唐△ 丕克三衣王祀 (凡△处皆通韵) 铭文至此成一小段。丰、降二字可作东冬隔句韵,亦可与方、王、上、相、唐为阳东冬通韵。 丁丑王飨大房△ 王降△ 亡得爵复 △,唯朕有庆△ 敏扬王休于尊享△沫若先生并解释说: “如此通读, 全体铭文殊觉琅琅可诵。惟此有可成为问题者则“降”字应在诰部,是否可与阳部字为韵也。案阳东通韵,东冬通韵,乃古所习见。东冬二韵,段玉裁、王念孙,且合为一部,至孔广森始分为二。孔虽争之甚力……然在便宜上二部之音本极相近,亦可用以通协也。且古人造字亦有冬部字从东部声者。……东冬部可混用,则冬部字与阳部字为韵,于理殊无不可,且古本有阳冬通韵之例,《周颂》之《烈文》是也。”后来,郭老引用段玉裁、王念孙、江有诰诸名家说,而以为孔广森之读法最奇而不能成立。并且说:“余于此诗所见与前人稍有不同。余谓公疆邦功为韵,保崇皇为韵,无兢与四方为韵,训刑为韵,五之字之补助韵与福为韵。保崇皇为韵者,保在幽部,与东部对转,在此盖读阳声,故与崇皇为韵。此由文例与音理推之,事所宜然。故此实阳冬通韵之一例也。” 字句间之入韵与否和断句有关,若断句不同,则韵律全非。我们对于《天亡 》句读与郭老及其他当代名家不同,对所谓通韵与否也有不同看法。但郭老本人事过一年后,在他的《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中对于《大丰 》的内容却有与往很大不同的看法。首先在关键问题“天亡尤王”的解释上完全变了。他说:“‘天亡又王’句余曩读为‘天无尤王’,意终难安,今改从刘心源说。刘云,天亡据文义决是作器者名。亡通无,《古今人名表》宾须亡、费亡极《左传》并作‘无’。《姓考》‘天,黄帝臣天老之后’,则此铭为天姓亡名。‘又王’读‘佑王’,谓助祭也。”(《奇》四,一二) 。案上“天室”亦谓天亡之室,犹《庚赢卣》言“王适于庚赢宫”,《豆闭 》言“王各于师戏大室也。” 这种解释是朝着正确释此 铭关键性的一步,没有这种解释,会偏离正轨越来越远。但稍后的唐兰先生、丁山先生、于省吾先生等仍然以“右”作“尤”,而有不同的断句,丁山先生作: ……王 祀于天室,降天,亡尤。(见《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第155页)唐兰先生作: ……王 祀于天室,降天,亡尤。(见《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微》卷一,上)而于省吾先生的断句更有不同: ……王祀于天室,降,天亡尤。各有不同,当然各有不同的解释。这些解释,我们感到不安,因为它们都偏离太远。 “天亡”是人名, 是一位宗周初年的伟大人物,是左右时局的大人物,这从“右王”两字中可以看出。“右王”就是对于周王的保佑。在有关西周的文献中,类似的记载有两处,一是《左传·襄公二十一年》引祁奚的话曰: 伊尹放太甲而相之,卒无怨色,管蔡为戮,周公右王。周公右之王为成王,而天亡所右之王乃武王。周公所右成王是大家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是成王的叔父,是当时“尹天下”的人;那么右武王者应是谁? 就是太公望,太公是周文王请来为“师”的,《史记·周本纪》有: 武王即位,太公望为师,周公旦为辅,召公、毕公之徒,左右王师,修文王绪业。在《史记·齐太公世家》中更有突出的叙述: 太公望名尚者,……盖尝穷困,年老矣,以渔钓干周西伯。西伯将出猎,卜之,曰:“所获非龙非 ,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于是周西伯猎,果遇太公于渭之阳,与语大说曰:“自吾先君太公曰:‘当有圣人适周,周以兴’,子真是邪? 吾太公望子久矣。”故号之曰“太公望”,载与俱归,立为师。在当时遍觅宗周之大老,除太公望外,还有谁可以“右王”,谁具备“右王”的崇高品位?成王时右王者只有周公旦,而武王时右王者只有太公望。 “太公望”即“天亡”,在西周初年,天、太两字通用,天即太,太为晚出字,铭文中之“天室”即“太室”,稍后青铜铭文,遂多见“太室”,在文献记载中亦只见太室。西周初尚无“望”字,“亡”以代“望”,后来“望”字即本“亡”字而繁衍,《说文》释“望”云: 望出亡在外望其还也,从亡,望省声。“望”从亡,是望字从亡字得来。至于“出亡在外,望其还也”,未免是叔重的“遐思”,一如“不”字之定义为“鸟飞不下来也”。其实“亡”即“望其还”,乃企望之“亡”,而非逃亡之“亡”。后来引申为逃亡之亡,乃同音假借,因“无”而“亡”而“逃亡” 。 甲骨文中“亡”字已与“无”字同义,如云“亡尤”。《天亡簋》之“天亡又王”,读作“天亡尤王”即由此而来,沫若先生解为“右王”,虽袭前说,亦属杰作。丁山先生,唐兰先生之《朕 》章句,作: ……降天,亡尤。 王衣祀于王丕显考文王。以及于省吾先生之断句,偏离更远。因断句之不同,对于全铭之理解,更玄妙难稽。 我们曾经谈到“右王”之意义及其重任,周公右成王,可以理解,因为在成王初,他是曾经尹天下而摄政的人,但在武王时具有同等资望而可以右武王者,遍觅周廷,除太公望外,尚有何人? 无论从名字上(天亡,太公望),还是从事业与地位上,与这位“天亡”相提并论的还有谁?代表当时歌颂太公望的诗歌,《大雅·大明》有: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 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 这是歌颂“文王之什”的第二首。歌颂文王而及武王之伐商,牧野之战,正好是太公望之鹰扬时代,除了鹰扬的尚父,还有谁能右武王? 天亡即太公望,周初,在文字学上“天”“太”不分,天亡即太望,而“天室”即“太室”。关于明堂、太室、太庙、太学等问题的探讨,黄盛璋先生在《大丰 铭制的年代、地点与史实》(《历史研究》1960年第6期) 一文中说:“自汉以来,聚讼千年,迄无定论、这是治经学的所尽知的。”黄先生的结论是: 明堂,太庙,和太学的关系甚为密切,虽不必为汉人所谓堂、庙、学三位一体之说,但它们必有相因相袭的发展上的渊源,明堂就是其中最关紧要的一个环节。…… 明堂之名虽不见于金文,但大室金文出现甚多,其中有专名者如周成王大室……,周穆王大室……。唐兰先生谓成大室即成王之大室, 大室即夷之大室,其说似是。大室亦可用于祭祀。……新王即位,祭祀其父,因建大室,其用意和周公建立明堂为崇祀文王与上帝之所应无二致,不同者在于文王为开创之祖,德配二帝,故得与上帝同祀,其大室专名明堂,制度特隆。他王大室自不能与之比,仅得名某大室耳。 黄先生的说法顺理成章,因为这个问题已有多人考证,取得共识,十年前我在写《宗周社会与礼乐文明》时,曾经引用孙人和先生的文章,以为古代明堂、太室、太学等异名同实。又引郑玄说,以为文化发展由简而繁乃成定理,古代合一,不妨后世之分处也。其实“太室”即现代考古学及民族学者在少数民族中所发现的“大房子”。此类大型房屋,用途广泛。汪宁生同志综合几种民族学上所见不同的大房子,约略归类,可以分为:①公共住宅;②集会房屋;③男子公所、女子公所;④首领住宅。在文献古籍上所见之“太室”,只能见到其“集会房屋”一种性质,其他在历史发展中已经渺无踪迹了。(汪文见1983年《考古学报》载《中国考古发现中的大房子》) “太室”性质既已明了,我们知道这是武王克殷后在太室祭天并且以“祖” (文王) 配天(上帝)的祭祀。铭文主题是褒扬“天亡”之美德,而告于诸国多方。在这里又出现了一个断句问题,就是关于“降”字的安排。沫若先生断为: 王祀于天室降,天亡右王。(《大系》) 因此出现了通韵问题,“降”字应在冬部,是否可与阳部字为韵? 而以为古阳冬韵,东冬通韵,是阳冬可通。而丁山先生、唐兰先生等都不作如是断,而以“降”字下联作: 降天,亡尤。这种断法虽无道理,但已消除降与冬之通韵与否的问题。其实铭文应断为: 王祀于天室,降天亡右王。“降天亡”之“降”字用法,一如卜辞中之: “帝降若”与“降不若”。也就是《书》之《大诰》《酒诰》“天降威”之降,我们看《史记·周本纪》及《齐世家》对于太公望出世的描写,他还不是天赐与周,用以右王? “降天亡”一如“降太师望”,所以在本铭下文还有“天降亡”一词,也是和“降天亡”同其意义。而唐兰生先生、丁山先生以及沫若先生却断作“王降”,这真是“上降”“下降”无定所了。“降天亡”“天亡降”就是天赐的太公望。 这个铭文正如沫若先生所说,是琅琅可读的韵文,所以断句问题,非常重要,如果化韵文为散文,不仅失去韵读,而且意义全非,上引“降”字之安排,可见一斑。还有: 丕克三衣王祀。(据郭释)句中之“三”字,丁、唐两先生亦作如是解,但沫若先生在《大系》的考释中曾在页上注出: “丕克”下一字;原铭作三与上“三方”三字有别。彼三划等长,此中划特短。陈梦家释为“乞”字,可从。乞读为讫,谓中止也。沫若先生心细如发,看出中划短长有别,而释“ ”为“乞”,以为“中止王祀”。此种文句在铭文中少见,“ ”不是“乞”,在古文中两字写法不类,此“三”字应是“上下”合文。在甲骨、金文中“上”作“ ”,“下”作“ ”,所以“ ”应是“下”“上”两字合文,“上”字在原铭中合韵,如此则全铭文可以通韵。因此我们可以作原铭章句如下: 乙亥王有大丰△ 王凡三方△ 王祀于天室 降天亡右王△ 衣祀于王△ 丕显考文王△ 事 上帝 文王监在上△ 丕显王作相△ 丕肆王作唐△ 丕克下上△ 衣王祀丁丑,王飨大房△ 天降亡得爵复 △ 唯朕有庆 敏扬王休于尊享△以上“天降亡”,一般都释作“王降”,按原铭,此处之“王”与全铭所有王字都不类。原字作“士”,中划特长,而上划缺,下划歧形虽未显,但有痕迹,所以应隶定为“天”,“天降亡”与“降天亡”意义相同,这更使我们相信太公望乃由天降的解释之正确性。至此,我们可以笺注原铭大意是: 周武王行大丰礼,祀于太室,告于诸国多方,太公望在保佑武王。 崇祀上帝而以文王配享。这时周王灭了大商,上下同享。王又飨于大房,太公望得爵复得 ,对扬王休,天下共享。这铭文的确是琅琅可诵的诗歌,如《诗·大雅·文王之什》之歌颂文王,这也是歌颂文王之得太公望右武王以得天下的历程。如果列入《诗·大雅·文王之什》内,不会有“不类”之感。 《天亡 》 发现百多年以来, 考释者众多,据我们所见有十多家,关键问题在“天亡右王”或“天亡尤王”的解释上。在历来的解释中,两种不同的解释,互相上下,近年来,仍是如此。比如:1960年《历史研究》刊载黄盛璋先生的《大丰 铭制的年代、地点与史实》一文,1987年出版的日本学者伊滕道治的《中国古代国家的支配构造》一书,都作“天亡右王”,而1991年出版的陈戍国先生的《先秦礼制研究》一书,却是“降,天亡尤”。 我的解释已如上述,但解作“天亡右王”而不知“天亡”是谁,仍无头绪。当我在十年前写作《宗周社会与礼乐文明》一书时,即提出: 周公右王见《左传·襄公二十一年》。……《大丰簋》有“天亡右王”,予以为即太公望之右武王。“右者”之引人注意自郑玄始。但当时并无疏证,如今写出来以求正于大方。太公望之在周初实在是一位治国安邦的大人物,除了他,无人能作“天降之天亡”,以此我们用成语为之铭曰:天亡右王,肆伐大商,维师尚父,时维鹰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