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传——钩心斗角
司马懿对曹氏生了不臣之心,尚未付诸行动之时,曹爽却对他生了排斥之心,并且抢先下了手。两位辅政大臣之间长达十年之久的夺权斗争,至此开始了第一回合。
小皇帝曹芳,是在魏明帝去世的当天即位的。加冕登基之后,大赦天下,尊称原皇后郭氏为皇太后,以大将军曹爽和太尉司马懿辅政。二人皆加官侍中,假节,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各领兵三千人,轮番住宿于皇宫之中,卫护幼帝。也就是说,魏朝的军权、政权和宫廷卫戍之权,均由曹爽和司马懿共掌。曹睿生前以为,这一青一老牵引的二驾马车,一定会运转得很正常,很稳定。可惜事与愿违,新皇帝登基不过五十天整,马车便出了问题。
问题是由曹爽引起的。
曹爽,字昭伯,史传称他从小为人“谨重”,即做事谨慎稳重。但是,这只是他未曾得志时的情形。世间上的小才小器之人,往往一得志即完全改变常态,忘乎所以,曹爽亦然。他少年骤登高位,很快就露出轻浮躁竞之态来,以致全然忘记了与他共事者是何等老辣的角色。刚开始的那些日子,他认为司马懿年高德劭,所以一直把对方视作父辈,每事必征求司马懿的意见,不敢独断专行。过了一些时侯,曹爽对中央军政事务的处理渐渐熟悉,心想治理国家亦不过如此而已,老子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的谆谆告诫,不免有点胆小过度了。胆子一大,他便想培植羽翼,以求独立,不再唯他人的马首是瞻。他的想法,原本也不错,一国的首席辅政大臣岂能长期依附他人,如藤萝之绕傍大树?但关键在于,发展自己的势力必须慎重,一定要以忠于魏室、为人沉稳、行事干练和素有威望这四项标准来确定人选。人不在多,而在于精。为了保证人选的合格性,要诀是不能操之过急。可惜的是,曹爽空有胆大之念头,而无深细之谋算。结果,他很快拉了一帮轻躁浮夸之人在身边,从而种下导致魏室灭亡和他自己死于非命的巨大祸根。
曹爽引以为羽翼者主要有以下五人:
一是何晏。何晏字平叔,乃荆州南阳郡宛县(今河南省南阳市)人氏。其祖何进,本出屠羊者之家,但因异母妹被立为东汉灵帝皇后,故而得任大将军。东汉末年,何进谋诛宦官不成,反被宦官所杀。何晏自幼失父,随母家居。曹操得志之后,看到何晏的母亲美丽动人,不免春心萌动,乃娶之为妾,并收养何晏于王宫之中。何晏长自后宫脂粉队里,故而喜欢穿戴修饰,其衣着之华丽,足可与太子曹丕相媲美。为此,曹丕对何晏特别憎恶,经常斥之为“假子”,即赝品儿子。虽然何晏举止带妇人气,但他天资聪颖,在魏晋玄学的发展上有重要贡献,其学术著作《论语集解》流传后世,影响甚大。由于素受曹丕白眼,何晏在曹丕、曹睿两朝都只充任闲散之职,颇不得意。
二是邓飏。邓飏字玄茂,乃荆州南阳郡新野县(今河南省新野县)人氏。其先祖邓禹,曾辅佐东汉光武帝刘秀取天下,名列云台二十八将之首。到了邓飏时,邓氏家族已经衰落,所以他急于求官沽利,以至于不择手段。明帝之时,他在中书省任中书郎,即暗中答应为一个名叫臧艾的人活动显要官职。臧艾感激涕零,立即把亡父的小妾送给邓飏作为酬报。不久,京师好事之人讽刺他说是“以官易妇邓玄茂”,讽刺他用官职交换小老婆,一时流传甚广。
三是丁谧。丁谧字彦靖,乃豫州沛郡谯县(今安徽省亳州市)人氏。其父丁斐,因为同乡的关系随从曹操起兵,虽多次贪赃犯法,总能得到曹操的原宥。丁谧为人不似其父那么贪财,他果毅多谋略,是同党五人之中智谋最为出色的一位。可惜他心胸狭窄,言行高傲,不仅与朝廷群臣不能友好相处,就是与何晏、邓飏也不能和衷共济。对于曹爽,因其占据要津,丁谧才稍微尊敬一点。而曹爽则视他如智囊,言无不听,计无不从。
四是李胜。李胜字公昭,乃荆州南阳郡(治所在今河南省南阳市)人氏。其父李休,本是汉中张鲁的部将,随同张鲁投降曹操后不得重用,致使李胜仕途偃蹇。为了重光门楣,李胜携金入京,专与贵公子交游,“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他与曹爽就在这时相识,从此结为至交。
五是毕轨。毕轨字昭先,兖州东平郡(治所在今山东省东平县西南)人氏。少有文才,其后成为太子曹睿的文学侍从之臣。曹睿继承帝位,他又充任皇帝的近侍。毕轨与曹爽夙昔交好,曹爽对他也是言听计从。
以上五人,虽也各具才名,但都有共同的致命弱点,即史传所评论的“急于富贵,趋时附势”。早在十年之前,他们就同聚于李胜之堂,与一帮贵家公子结成朋友,彼此品题吹嘘,企图借团体的力量打入政界上层。这种拉帮结派的现象,乃东汉党锢之风的异化,在当时有一个专门名词,叫做“浮华交会”。一贯主张强化君权的魏明帝,对浮华交会之风极为痛恨,所以在太和四年(230)春天下了一道措辞非常严厉的诏书,把参与浮华交会者全部撤职,再不叙用。而今魏明帝龙驭宾天,被废置多年的这五人暗中高兴不已。他们立即与曹爽重温旧好,向曹爽献忠心,纳诚款。曹爽也急于培植个人势力,当然无任欢迎。双方一拍即合,从此曹魏政坛形势为之一变。
五人成为曹爽的心腹之后,巴不得马上做出出色成绩来换取达官显职。工于心计的丁谧,率先向曹爽进言道:“司马公有大志而甚得众心,其情难测,不可完全以诚心待之,须有所防备。”其余诸人亦随之劝告曹爽,说是国家机柄,不宜委之于他人。曹爽深以为然,便与诸人密商对付司马懿的办法。丁谧早有成竹在胸,立即献上一计,曹爽听了不禁笑逐颜开,连连称善。
丁谧究竟献了一个什么样的妙计呢?
原来丁谧认为,司马懿与曹爽共同执掌的权力有三:即军权、政权和宫廷卫戍之权。一下子把三项权力都从对方手中夺走,不仅显得过分,而且也很难办到。司马懿长期统率戎马,战功卓著,故削夺其军权最为困难,此项暂可让其保留。现今第一步是要削夺其政权和宫廷卫戍之权,削夺的办法可以用“明尊暗抑”四个字来概括其精髓。具体而言,是由曹爽以大将军的名义上奏皇帝,说司马懿年高德劭,不宜屈居自己之下,请求升任司马懿为太傅兼大司马,列位于朝臣之首。与此同时,曹爽则暗中活动一些朝臣,以历来曹魏任大司马者,如曹仁、曹休和曹真,全都享年不永为由,劝皇帝只授司马懿太傅之职。太傅是皇帝的道德老师,其地位最为高贵,为朝廷百僚之首。在任命司马懿为太傅时,便把他录尚书台事和轮番守卫皇宫的任务取消,因为高贵如太傅者,自应养尊处优,不宜躬亲庶务也。卸去此两项任务,司马懿即失掉了三项权力中的两项,而外表看来曹爽却非常崇敬老前辈,推尊让贤,感人之至,这难道不是一条妙计吗?
定下妙计,只待良机。景初三年(239)仲春二月的中旬,也就是新皇帝登基一个半月之后,西域有使者来朝,献给魏朝皇帝许多奇珍异宝。汉魏所言的“西域”,兼有广狭二义。狭义之西域,系指玉门关、阳关以西,葱岭以东之地,大体包括今中国的新疆自治区及中亚的巴尔喀什湖以南地区。广义之西域,则指凡通过狭义西域所能到达的地区,包括今亚洲中西部、印度半岛、欧洲东部甚至非洲北部。这次来朝的使者到达洛阳,史书记载要经过“重译”才能互通语言。所谓“重译”,即多次辗转翻译。早在魏文帝黄初三年(222),曹魏即重新开通了狭义西域,并设置官员管领狭义西域数十个属国,彼此之间早有长期的交流,如果是狭义西域诸国的使者来朝,不可能需要“重译”。因此,此次的来使,应当属于广义西域的使者,而且很可能来自印度半岛。何以见得?因为史籍记载他们所进献的礼品之中,有一种当时出产于斯调国的宝物。而斯调国者,就在今印度半岛之斯里兰卡故地也。
此种宝物,当时称为“火浣布”,应当就是今日的石棉布。石棉布在火中焚烧,上面附着之污物被烧去,本身毫无损伤,而且更洁白,故以“火浣”二字形容之。“浣”,就是“洗”的意思。火浣布在当时的中国是极为罕见的奇物,以至于魏文帝曹丕在其著作《典论》中断言,天地间绝无此种神物。现在火浣布就摆在魏国君臣面前,人们莫不想亲眼看看其神奇功能。八岁的小皇帝更是跃跃欲试,于是慎而重之下诏命大将军曹爽、太尉司马懿在建始殿前主持试验。
烈焰熊熊,使得在春寒料峭之中屏息端坐的衮衮诸公也充满暖意。只见两名殿前侍卫,横抬着一根长长的铁棍,铁棍中部,放置着一幅白色布帛,长宽各数尺。侍卫看到大将军和太尉作出的手势后,便小心翼翼地把布帛移向烈火之上。很快,分立于火堆两侧的侍卫开始大汗淋漓,放置布帛的铁棍的中央也发红变软。随着停止的手势,侍卫把布帛从火中移出。众人定睛一看,此布果然完好如初,而且似乎更加洁白,顿时殿堂之内响起一片惊叹之声。
远方来献异宝,证明大魏皇朝威德流播四海,群臣马上向小皇帝大唱颂歌,小皇帝也设宴款待百官。魏宫内外,一片喜气洋洋。曹爽觉得如此祥和的氛围,正好施行推尊老前辈之事。次日,他即向皇帝上了一通表章。表章由曹爽一位工于笔翰的胞弟曹羲代撰。欲知古人如何隐藏杀机于美言丽辞之中,此文不可不读。请看第一段:
臣亡父真,奉事三朝,入备冢宰,出为上将,先帝以臣肺腑遗绪,奖饬拔擢,典兵禁省,进无忠恪积累之行,退无羔羊自公之节。先帝圣体不豫,臣虽奔走,侍疾尝药,曾无精诚翼日之应。猥与太尉懿,俱受遗诏,且惭且惧,靡所底告。
此段大意,是说自己无德无功,主要凭宗室之亲和亡父的功劳,得任辅政大臣,所以自感有说不出的惭愧和惧怕。这是欲扬先抑的笔法。
臣闻虞舜序贤,以稷、契为先;成汤褒功,以伊、吕为首。审选博举,优劣得所,斯诚辅世长民之大经,录勳报功之令典,自古以来,未之或缺。今臣虚暗,位冠朝首,顾惟越次,中心愧惕,敢竭愚情,陈写至实。
这一段引古比今,说是本应以功德大小来确定居官位次的先后,而自己无功无德,反居百僚之首,真是不好意思之至。想来想去,决定向皇上说一说真心话。此段承接上段,进一步贬抑自己。以便给下面奉承司马懿造成鲜明强烈的对比。
夫天下之达道者三,谓德、爵、齿也。懿本以高明中正,处上司之位,名足镇众,义足率下,一也。包怀大略,允文允武,仍立征伐之勋,遐迩归功,二也。万里旋旆,亲受遗诏,翼亮皇家,内外所向,三也。加之耆艾,纪纲邦国,体练朝政;论德则过于吉甫、樊仲;课功则逾于方叔、召虎;凡此数者,懿实兼之。
此段从道德、功勋、威望、年资、能力等等各个方面,把司马懿着实恭维了一番。把一抑一扬的文章完全做足之后,再图穷而匕首见,把自己具体的想法说出了口:
臣抱空名而处其右,天下之人将谓臣以宗室见私,知进而不知退。陛下岐嶷,克明克类,如有以察臣之言,臣以为宜以懿为太傅、大司马。上昭陛下进贤之明,中显懿身文武之贵,下使愚臣免于谤诮。
曹爽说是如果自己如果心安理得,居于司马懿之上,那么天下的人就会指责自己仅仅是凭借宗室亲属的关系受到恩宠。所以殷切希望陛下能够采纳我的建议,晋升司马懿为太傅、大司马。这样,就可以充分显示陛下重用贤才的英明,褒扬司马公文治武功的实际贡献,还能使我免于众人的指责讥笑。
一切按照曹爽等人的预定设想进行。二月二十一日丁丑,皇帝下达诏书,在反复说明本想任命司马懿为大司马,但因为此前的大司马大都在位享年不久而不得不作罢之后,诏书写道:
太尉体道正直,尽忠三世,南擒孟达,西破蜀虏,东灭公孙渊,功盖海内。昔周成建保傅之官,近汉显宗崇宠邓禹,所以优隆俊,必有尊也。其以太尉为太傅,持节统兵都督诸军事如故。
诏文也把司马懿大大颂扬了一番,但在至关紧要之处,录尚书台事及卫戍宫廷的两项任务没有了。这时,距离曹睿的死期刚好才过整五十天。
作为弥补,曹爽指点小皇帝给司马懿家以多种优宠。司马懿本人,可以“入殿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在当时,大臣进入宫廷殿堂面见天子,先要解下腰间的佩剑,脱下脚上的鞋履;而今这一项免除了,就是所谓的“剑履上殿”。进入殿堂,按规矩要小步快走上前,如同日本艺伎走路一般,这称之为“趋”;现在司马懿也免了,就叫“入殿不趋”。上前到皇帝面前跪拜行礼之时,旁边的司礼官员,要高声报出被召见大臣的名和“拜”字,例如“懿拜”,这一项也免了,这是“赞拜不名”。
另外,司马家的婚嫁丧葬红白喜事,全部费用都由官方供给。司马懿的长公子司马师,赐官散骑常侍;其余诸子,三人封侯,四人充任宫廷骑兵队的分队长。在外人看来,司马家真是鸿运当头、福星高照了。
但是,当事人司马懿对这一切却无动于衷。
在城西永安里那一座宏敞的太傅府邸内,有一处幽静的小园,其间绿竹当风,赤鲤戏水,是休憩身心的好地方。平时司马懿在摆脱繁剧的公务之后,常要到此小坐。接到升任太傅诏命三天以来,他除吃饭睡觉之外,一直在此独坐沉思。在这三天中,老于世故的司马懿,其情绪也经历了一个由烦乱归于平静的过程。
开始时司马懿非常气恼。他不气皇帝,也不气曹爽,而是气他自己。想老夫年过花甲,宦海浮沉近四十年,什么风浪没有见过?不料名震天下的谋略专家,到头来竟着了一帮黄毛孺子的道儿,真令人气不打一处来!此事若被史臣记入史册,岂不贻笑千古么?
继而他只深感后悔,后悔自己过于轻视对方。作为政坛老手,他岂不知“一山不藏二虎”,国之机柄不可能长期共同操控的道理?但是,他没有想到对方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妙,如此之冠冕堂皇,结果吃了一个哑巴亏,有苦说不出。起初他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曹爽身上,认为此人凡劣之至,受大任之时竟然汗出如浆无言以对先帝,一定很容易对付。不料此人迅速交结了一批政坛失意之辈,为之出谋划策,自己吃亏就吃在未能严密注视对方的动态上。说一千道一万,咎由自取,不怪他人。
最后他又自宽自解。他想,事已至此,千般烦恼,万般后悔,都于事无补了,只有沉着冷静面对现实才是正经。好在仅仅是折了头阵,并非大败亏输,所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今后小心对付就是。再说这次屈居下风,或许还是一件好事。何以见得?一是使自己从此提高了警惕,避免今后受到更大的挫折。二是对方小人得志,必定猖狂,猖狂则要得罪朝廷的士大夫群体,这岂不为自己扩展势力创造了有利条件么?假设曹爽一如前些日子那般谦虚谨慎,必将博得朝廷大多数人的好感,到头来自己要想翦除曹氏势力,还未必下得了手。现在曹爽一帮家伙正是轻狂得意之时,就让他专擅政权去吧。待到他弄得天怒人怨的程度时,我再动手收拾此辈,岂非众心所向之举么?兵法所言的后发制人,此之谓也。
正当曹爽等人在大将军府的密室之中,举杯狂饮以庆祝眼前胜利的时候,独坐于太傅府小园水榭的司马懿,已经大致预料到日后双方的结局。这正是:
今日风波初失利,明天后笑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