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传——坐失良机
袁绍二十多年的政治生涯,若按性质划分,可以分为两大时期。在他悬节出京之前,属于通过正常途径谋求政治发展的时期,之后则属于通过非常途径谋求政治发展的时期。所谓正常途径,即一般的仕进升迁方式。而所谓的非常途径,则是指拥兵自立,割地称雄。
就其后一时期而言,结盟讨伐董卓是第一阶段,设计夺取冀州是第二阶段,控制冀州全境是第三阶段。在以上三个阶段中,袁绍的行动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的失误,因此,他的个人势力得以逐步扩大,最后终于牢固控制了冀州全境,还向东发展到了青州。但是,在紧接着的下一步战略决策中,他却走出了一步大错棋。此一大失着,不仅使他本人今后一直在政治上陷入被动境地,而且还造就了竞争对手曹操的优势地位,从而改变了后来整个历史发展的格局。
欲知袁绍走了一步什么样的大误着,失去了一个什么样的好机会,不可不先把袁绍扫荡黑山军那一两年间的天下形势变化略作交代。
先说西都长安的情形。初平三年(192)四月,司徒王允命吕布杀死董卓,二人共掌朝政。两个月后,董卓的残郡李傕、郭汜等举兵作乱,攻入长安,杀死王允,驱走吕布,从此长安即成为骄兵悍将的天下。董卓初死之时,长安城中及其左近地区尚有居民数十万家。李傕、郭汜等攻占长安后,纷纷纵兵抢掠,加之出现大饥荒,到了兴平二年(195),竟然“长安城空四十余日,强者四散,羸者相食,二三年间,关中无复人迹”,完全是一片人间地狱的景象。在此期间,长安城中的拥兵诸将又展开激烈的厮杀,而正统攸归的天子汉献帝,则成为军人争夺的目标。兴平二年(195)七月,汉献帝在一批臣僚的簇拥下,东出长安,经新丰县(今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东北)、华阴县(今陕西省华阴市)、弘农县(今河南省灵宝市北)、陕县(今河南省陕县)、大阳县(今山西省平陆县西南),最后到达河东郡的郡治安邑县(今山西省夏县西北)才暂住下来,此时已是次年正月的上旬了。
正月初七日癸酉,汉献帝在安邑宣布改元,新年号取名“建安”。建安者,建立安定秩序之意也。建安元年(196)七月,经历千辛万苦,汉献帝终于回到朝思暮想的旧京洛阳。但是,洛阳宫室烧尽,衣食无着,君臣都陷入极度困窘的境地,请看史书的记载:
百官披荆棘,依墙壁间。群僚饥乏,尚书郎以下自出采稆,或饥死墙壁间,或为兵士所杀。
此时此刻,若有人愿意把皇帝接到一个有吃有住的地方去,那么他立时就可以控制汉家小朝廷,从而“挟天子以令诸侯”。
再看京都以外的州郡形势。自从董卓西上长安之后,当初歃血结盟信誓旦旦要起兵清除“国贼”的诸侯,竟然也多少模仿那“国贼”的不臣行径,纷纷割据自立。为了争夺地盘,他们彼此攻杀,今天你吃我,明天他吞你,直把一个朗朗乾坤,变成了血流漂杵的悲惨世界。经过五年的血火相争,到了兴平二年(195),逐鹿的群雄主要剩下以下诸人:即兖州的曹操、徐州的刘备和吕布、荆州的刘表、扬州(主要地域在今上海市、江苏、安徽、浙江、福建、江西、台湾省)的袁术和孙策、益州(主要地域在今四川、云南、贵州、陕西省)的刘璋、凉州的马腾和韩遂,幽州的公孙瓒和公孙度,最后还有袁绍。
此时的割据群雄,若要比谁的地广,人多,粮足,首先就要数袁绍。袁绍扫荡黑山军牢固控制冀州之前,即已派遣外甥高干出任并州刺史,占领了与冀州西境邻接的并州。同时,又以长子袁谭为青州军事长官,把与冀州东境接壤的青州也逐步抓在手里。此外,他还向与冀州南境接壤的兖州发展势力。兖州东郡的太守臧洪,即是由袁绍自行委任的。也就是说,此时的袁绍,已将河北冀、青、并、幽四州之地占去了三州,而他人最多只割得一州。这是关于“地广”。至于“人多”,按照史籍所载,冀、青、并三州在东汉后期时,登记在册者,有户一百六十五万,有口一千零三万,其人口约占全国人口五千余万的五分之一。汉末战乱,人口锐减,但是此三州占全国人口五分之一的比例大体不变。最后说到“粮足”,更是袁绍的突出优势。当时的逐鹿群雄,普遍缺乏粮谷,史书描述当时的情景云:
自遭荒乱,率乏粮谷。诸军并起,无终岁之计,饥则寇略,饱则弃余,瓦解流离无敌自破者,不可胜数。
就连素有远见的曹操,也曾经以人肉干为军粮。但是,袁绍所据的冀州,却是仓廪充实,库存粮食竟可支持十年之需。
了解到当时的天下大势我们即可明白,羽翼丰满的袁绍,不论从尽忠汉室的大道理出发,还是从扩张势力的小算盘着眼,其下一步的战略行动,都应当是把汉献帝迎接到自己所控制的冀州。
其后扫荡群雄统一北方的曹操,其成功主要依靠两大法宝。一是抢先把汉献帝迎接到了自己所控制的许县(今河南省许昌市东),从而形成“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优势。二是及时在辖区之中实施屯田制度,积谷无算,从而形成“征伐四方,无运粮之劳”的军事优势。《棋经》有言云:“彼之好点即我之好点。”这一道理其实也适用于其他双方竞争的场合。对于袁绍而言,由于粮谷充足,并不需要花大力气去实施屯田,只消从政治上着力,把汉献帝控制到手中也就可以左右天下。如果这样,那么曹孟德此后很难有得志的机会。但是,自以为智略冠世的袁绍,却没有及时走出这一步好棋。
是冀州距离京城太远难以实施行动吗?答案是“否”。袁绍所在的邺城,距洛阳不过七百里左右,而且是平川大路,来往便利,其间也并无其他的强劲敌对武装势力阻隔。如果派一支精锐之师到洛阳护驾,来回一个月也就足矣。事实上,逐鹿群雄中根据地距洛阳最近者,除了曹操就数袁绍了。当初有董卓兵马设关守卡,严加盘查,袁绍单身匹马,尚且能从这条路线逃往关东。如今他手握强兵,名正言顺到洛阳迎接天子圣驾,难道还是难事不成?
是没有人在旁提醒他么?答案也是“否”。就在汉献帝离开长安开始到处流浪后不久,袁绍手下两位最具战略眼光的谋士便向他献计,要他立即动手把天子接到邺城。这两位谋士,即是田丰和沮授。
田丰是在与袁绍私下交谈中提出这一重大建议的,可惜并未引起袁绍的重视。而沮授则是在一次由袁绍主持的战略研讨会上,正式发表意见,他对袁绍说道:“将军累世为辅弼重臣,以忠义知名天下。今天子大驾颠沛,宗庙悉成丘墟,而诸州郡假托兴举义兵,实则彼此攻灭,未有真心匡扶王室拯救百姓者。趁此州境安定之际,将军宜奉迎大驾,安宫邺都,挟天子而令诸侯,蓄士马以讨不服,谁能抗之御之!”
在此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后世常说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其渊源即出自此处的沮授之言。但是,细细品味沮授之言,特别是“大驾”、“王室”等措辞,可见他当时对汉献帝是充满敬意,而非态度轻蔑的。因此,他此处所用之“挟”,不能理解为带有不敬意味的要挟之挟,挟制之挟,而是带有尊敬意味,或者至少是中性意味的挟带之挟。也就是说,沮授本人此言的原意,乃是陪奉着天子一起来号令诸侯,是对汉献帝带有尊崇情感的说法。即便心中有挟制之类的打算,然而在台面上却不能这样表示。但是,后世的讲说三国者,大多把沮授所言的“挟天子”,理解为要挟天子、挟持天子,并没有注意到此时此刻沮授对汉献帝的情感和态度,这样就把沮授这句名言的原本含义讲偏差了。
袁绍听了沮授之言,脸上登时现出喜悦之色。但是,他的高兴是冲着沮授头两句话来的,凡是听到有人颂扬他的先世门第,他都禁不住要露出微笑。至于沮丧接下来提出的建议,他并不怎么特别看重,其中原因,下面再说。
袁绍手下还有一位心腹谋士,姓郭名图,字公则。此人智谋浅短,却惯会迎合上司意旨。他还有一种毛病,即对才略优于自己之人,总想借机打击压制。他对奉迎汉献帝的建议,内心深处还是赞同的。但是,此项建议不是由他自己,而是由谋略胜于自己的沮授提出来,他就一定要坚决反对了。具有此种近乎病态心理的人士,在当今社会亦时或有之。当下郭图便侃侃发表异议道:“汉室衰颓,为日已久,今欲兴之,不亦难乎!况且现今群雄各据州郡,拥众动辄以万计,正所谓‘秦失其鹿,先得者王’。假若奉迎天子至近前,凡事须先上表奏闻,依从则己之权轻,违抗则于理不顺,左右掣肘,非计之善者也。”
陈寿《三国志》在解释袁绍何以不愿奉迎汉献帝到邺城的原因时说,当初废黜少帝刘辩改立献帝刘协,完全是董卓的主意,袁绍对此曾表示强烈反对,袁绍对献帝无好感,故而不愿奉迎之。这一解释有道理,但是并未切中问题的肯綮。
其实,袁绍不愿奉迎汉献帝的根本原因,是他本人就怀有代汉称帝的野心。当时,四海分崩,汉帝形同傀儡,一心做皇帝美梦者大有人在。比如,辽东郡(治所在今辽宁省辽阳市)的太守公孙度,制作了皇帝使用的御车和仪仗,又按皇家礼制举行郊天、祀地和亲耕籍田的仪式,俨然是辽东天子。益州的州牧刘焉,也在成都造作皇帝专用的车辆上千,一心想当益州天子。还有袁绍的老弟袁术,此时转移到扬州的寿春县(今安徽省寿县),也想在淮南登上九五之尊。他的部将孙坚攻入洛阳时,曾在城南的一口井中,得到汉献帝匆匆西上长安时丢掉的传国玉玺。早就在做皇帝梦的袁术,立即从孙坚手中把传国玉玺拿了过来。这方玉玺是秦始皇所制,用蓝田美玉琢成,见方一寸,约合今二十四毫米,其上为五龙交缠之纽,其下刻有李斯所书八字印文,文云:“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此种见方一寸之玉玺,时称为“方寸玺”,可以随时佩带于身边,既是皇帝威权之象征,又能在下达手诏时方便取用。至于下达正式诏书,则用另外六种玉玺加印。秦亡,传国玺由汉高祖得到,辗转相传,以至于献帝。拿到了传国玺,袁术自以为天命所归,立即召幕僚研究代汉称帝之事。北面的幽州,西面的益州,南面的扬州,都有人要当皇帝,袁绍的声望比他们高,力量比他们强,自高自大的意识比他们强烈,岂有不动心之理?只不过作为起兵讨伐“国贼”匡扶王室的盟主,慷慨激昂的盟誓之辞言犹在耳,他觉得眼下还不好意思把内心所想表露出来而已。郭图揣摩透了袁绍心思,所以迎合其意来反驳沮授,自然得到了袁绍的赞同。
善于从大局着眼来判断形势的智者,往往拙于揣摩狭窄阴暗的小人内心,沮授即是如此。他见袁绍明显赞同郭图的意见,也不深究个中的奥妙,竟然以忠义之道来继续劝说袁绍道:“今迎天子,既申大义,且合时宜。如不早日行动,必有他人占先。‘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此经典之明训也,愿将军速作决断!”
袁绍有一个大毛病,就是不大听得进与自己本意不合的意见,无论其是否正确。这一个毛病,又和他那从极度自卑转化成极度强烈的畸形自尊心有关,这一点前面已经说过了。但是,你又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岂能事事判断得十分准确?既不能料事如神,又不能从善如流,那么纵然如孟尝君之好士养客,又有何用?岂不是装点门面之举么?岂不是认认真真在做空事么?此时此刻,任他沮授说者谆谆,袁绍始终听者藐藐。更有甚者,在这次会议过后不久,袁绍竟然亲提大军,朝着与洛阳反方向的东边,去打兖州东郡的臧洪去了。这一打便打了将近一年,结局果然如沮授所料,在此期间有人夺了机先。
何人夺了机先,暂且留在下文叙述,此处先把袁绍攻打臧洪的始末先作交代,因为从此事当中,我们可以进一步了解袁绍其人。
关于臧洪,前文已有所介绍,他原本是广陵郡太守张超最为信任的幕僚,曾经担任兖州刺史刘岱、豫州刺史孔伷、陈留太守张邈、东郡太守桥瑁和广陵太守张超这五人盟会仪式的主持人。那次盟会之后不久,臧洪受张超之命,到幽州去见州牧刘虞。不料行至中途,正好碰上袁绍与公孙瓒大战,无法北上,便在冀州停了下来。袁绍素闻臧洪之名,见面之后很是倾心,便与之结为金兰之好。稍后,袁绍即任命臧洪为青州刺史。臧洪在事两年,政绩突出,令袁绍叹赏不已。初平三年(192)四月,兖州刺史刘岱被黄巾军杀死,袁绍便自行任命东郡太守曹操为兖州刺史,而东郡太守一职则由臧洪去接任。
曹操到了兖州,即与张邈、张超兄弟发生矛盾。先是二张暗中招引从袁绍那里逃出来的吕布,趁曹操东征徐州之际,袭据了兖州。一年后,曹操又打回兖州,吕布与张邈逃往徐州投靠刘备,张超及张氏家属则被围困在雍丘县(今河南省杞县)孤城之中,生命危在旦夕。
臧洪在东郡得知故主有难,立即驰往邺城,赤足号哭,请求袁绍看在过去同盟的份上发兵援救。但是,袁绍当时正与曹操打得火热,加之又因张邈曾经指责他出任盟主时面有骄色而一直对张怀恨在心,所以断然拒绝发兵。兴平二年(195)十二月,雍丘城破,张超及其亲属全部被曹操诛杀。臧洪愤怒已极,回到东郡便宣布与袁绍决裂。此时的袁绍志骄意满,那里容得小小的臧洪与自己作对?所以也不顾眼前有多少更为重要之事需要处置,也不顾天子在洛阳如何饱受饥寒之苦,提起数万兵马便向东郡杀来。
当时臧洪的治所,是在东郡的东武阳(今山东省莘县南)。此城东依漯水,城池坚深,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塞。东武阳在邺城正东二百余里,距离甚近。正因为如此,所以臧洪一宣布与袁绍决裂,马上就动员城中军民,作好应战的准备。臧洪在东郡也深受军民拥护,而且人们又知道他与袁绍决裂是出自忠于旧主的正气,因而全城一心,誓同强敌周旋到底。
兴平二年(195)年底,袁绍大军来到东武阳城下,立即实施严密包围并展开进攻。臧洪亦指挥城内数万军民顽强抵抗。起初袁绍还以为攻灭一座孤城,只消十天半月足矣,哪知道大谬不然。从当年底直到次年秋,几乎进攻一年,东武阳城依然屹立不下。袁绍恼盖成怒,下令从冀州增调兵马,不分昼夜轮番进攻。此时城中粮食耗尽,军民被迫挖洞捉鼠,或取弓弦之牛筋,煮以为食。如此又坚持一段时间,城池才告陷落。
袁军破城后,生俘臧洪。消息传到郊外大营,袁绍立即召集诸将,布置会场,然后传见俘虏。臧洪被兵士推入场中跪下,高坐在上的袁绍发话道:“臧洪,何以负心如此?今日被俘,总该心服了吧。”
臧洪用力抬起头来,怒目圆睁,答道:“袁氏事汉,四世五公,可谓受恩深重。今王室衰弱,毫无扶救之心,反有非分之想,多杀忠良,以立奸威。洪当初亲见你呼张陈留(指陈留太守张邈)为兄,则其弟即是你弟,何忍拥众坐视其家受人屠灭!可惜洪力小才劣,不能为其报仇雪恨,今日有死而已,岂有心服之理!”
袁绍的本意,是想赦免臧洪使之再度为己所用。然而臧洪说他有非分之想,触及其隐私,他顿时恼怒起来,把那爱才的初衷忘得一干二净。于是,他传令推出罪人斩首。就在此时,座中忽有一人起立对袁绍言道:“将军举大事,为天下除暴,而反先杀忠义之士,岂合天意?臧洪一切皆为故主,即使有罪,又何至斩首?”
袁绍举目一看,原来是臧洪的一位幕僚陈容。在东武阳城未攻陷之前,臧洪曾先疏散一批老弱病残,陈容亦在其中。今日袁绍召陈容列席,是想让他到时候劝说臧洪一二,哪知他却反为臧洪仗义执言。当下袁绍对他说道:“你与臧洪不同,何须如此!”
陈容从容答道:“仁义之道,行之则为君子,背之则为小人。今日我宁与臧洪同日死,不与将军同日生!”
袁绍不禁勃然大怒,马上喝令侍从把陈容推出一并斩首。这一意外结局,令在座者无不震惊惋惜,当即有人私下说:“可叹一日之中,竟杀二位义烈之士!”
攻破东郡,杀了臧洪,袁绍出了胸中恶气,心情大快。这年初冬,他收兵凯旋,回转邺城,立刻就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汉献帝被曹操迎接到许县去了!这正是:
良谋拒绝怀私计,坐失先机后悔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