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家族——东宫喋血
天欲其亡,先令其狂。阿合马在近二十年的恃宠专权和贪赃荒淫的政治生涯中,在元廷内外树立了一批政敌,尤其引起众多汉族谋士的愤懑。尽管阿合马平日“极为小心和警惕,常有卫士随从,其寝处不为人所知”,整日里提心吊胆,以防不测,但他终究未能逃脱灭亡的厄运。
此刻,一个谋杀阿合马的阴谋出炉,并伺机付诸实施。“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同谋者共计两人,主谋者为山东益都人王著,沉毅而有胆气,因充胥吏不得志,弃职军人后,升任代理千户长,他每日沉浸在对阿合马的仇恨中,以至于密铸大铜锤,发誓要击碎阿合马的头颅。其同谋是一位名叫高和尚的可疑僧人,掌控秘术,并诈言身死后四十日复生。
王著与高和尚相识于北边军中,南归后,闻听阿合马的斑斑劣迹,愤怒于胸,暗中除掉阿合马的谋划一拍即合。在遥遥无期而耐心的等待中,千呼万唤的机会终于姗姗来临。
1282年三月,根据两部制的传统,忽必烈照例驻跸上都,太子真金和朝廷主要官员随行,只留下左丞相阿合马和枢密副使张易等留守大都。
此刻,诛杀阿合马的行动正有条不紊地严密进行着。鉴于阿合马平素戒备森严,白日常有护卫簇拥,夜间寝所诡秘不定,王著和高和尚决定伪装成太子真金,引出阿合马后一锤令其毙命。
三月十七日行动开始。两个密谋者先在居庸关集结。高和尚率两千人在此扼守,以抵挡大营回城之军;王著等八十余人伪造太子真金的仪服器物,簇拥着“太子”缓缓回京。到达京城东门,天已黄昏,这次行动占尽天时。
翌日黎明,王著派遣两名藩僧传旨中书省,言称当夜太子真金与国师八思巴到相国寺做佛事,令其置办斋品供物。省官疑惑不定,让太子东宫宿卫高觿前来盘问。两名僧人说不出让人信服的理由,遂被逮捕。中书省也没有针对此事做进一步调查,只是加强戒备而已。
至中午,王著又派崔总管矫传太子真金令旨,召枢密副使张易发兵,夜间会于东宫之前。张易闻旨信以为真,即令指挥使颜义领兵前往。王著亲自驰骋入见阿合马,面告太子真金将至,令留守在大都的中书省官全部到东宫前恭候。
阿合马平素最惧怕太子真金,“领命”后岂敢怠慢,急忙派中书省右司郎中脱欢察儿等数人出关迎接。北行十余里,遇到高和尚所率众部。“太子”骑在马上,以指责脱欢察儿等无礼为由,将他们全部处死,并夺下他们的马匹,向东驰入健德门,逼近中书省所在的东宫西门外。
见“太子”及打着数百只灯笼的仪仗喧嚣而来,以尚书忙兀儿、张九思、高觿为首的宿卫将士连忙平息凝神地观察动静。等仪仗至西门后,王著上前呼叫宿卫开门。高觿认为,以前太子殿下回宫,必令他的两位侍卫完泽和赛扬先行报信,必须见到完泽和赛羊两人,方敢开门。高觿高声呼唤二人,无人应答。于是,对叫门的王著说:“皇太子平日未尝行此门,今天为何来此宫门?”
王著所率人马怕拖延时间而暴露行踪,不得不沿着宫墙转趋南门。这时,高和尚也赶来,与王著合兵一处,直到东宫内殿门前下马,唯有“太子”镇定地坐在马背上指挥。阿合马闻报后,慌忙率领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等官吏在南门迎接。他们跑到太子的车辇前躬身侍立。
因有前车之鉴,骑在马上的“太子”不敢随意答言,怕别人从声音上识破诡计。阿合马正狐疑间,王著伸手牵住阿合马,甩出袖中铜锤猛击其脑袋,阿合马当场毙命。紧接着,王著又杀死左丞郝祯,逮捕右丞张惠。
当时,由西门赶至的张九思和高觿看出其中有诈,急命“怯薛”(即禁卫军)拼死迎击。留守司的达鲁花赤蒙古人博敦持梃将伪太子王著击落马下,一时箭矢齐发,共有八十余人被擒获。见势不妙,高和尚仓皇逃窜,王著却神色自若,挺身就囚。随即下令关闭八大城门,挨家挨户搜索反贼。
当日黎明,中丞也先帖木儿驰往上都,把阿合马被击毙之事奏报忽必烈。忽必烈闻言极为震怒,命枢密使孛罗、司徒和礼霍孙、参政阿里等奔赴大都,赶快调查事件的原委,并确保阿合马得以厚葬。
尽管蒙古大臣素日对阿合马如此憎恶,但他们对此事的立场是一致。认为这是汉人对蒙古人的一种严重挑衅行为,主张大肆严惩反叛者。
两天后,并不走运的高和尚于高梁河被捕,尽管王著、高和尚咬紧牙关,没有攀扯任何人,但他们还是看出破绽,把枢密副使张易也捉了去。
阿合马被击毙的消息不胫而走,大都城内的市民们狂欢相庆,甚至出现“贫人亦莫不典衣,歌饮相庆,燕市酒三日俱空”的盛况。
案件迅速得以审结:“诛王著、高和尚于市,皆醢之,并杀张易。”王著临行时大呼:“王著为天下除害,今死矣,异日必有为我书其事者。”要仁得仁,可见王义士事前早已做好舍生取义的准备。王著被杀时,还不到三十岁。他们三人“醢之”的尸体都被弃到荒山喂狼,而张易的头被收藏起来,准备“传首天下”。
当时,任职江南行御史台侍御史的王恽为王著舍身诛杀阿合马的行为,在所写的《王子明传赞》一文也表明了同样观点,他写道:“古人称,杀身易,成事难。虽然,事有大小,公私之间,如不有己私,专以公心除天下之害,此其成尤为难能而可重。”他所赋长诗《义侠行》以赞颂他:
君不见悲风萧萧易水寒,荆轲西去不复还。
狂图只与蝥蛛靡,至今恨骨埋秦关。
又不见豫让义所激,漆身吞炭人不识。
劘躯止酬一己恩,三刜襄衣竟何益。
超今冠古无与俦,堂堂义烈王青州。
午年辰月丁丑夜,汉允策秘通神谋。
春坊代作鲁两观,卯魄已褫曾夷犹。
袖中金锤斩马剑,谈笑馘取奸臣头。
九重天子为动色,万命拔出颠崖幽。
陂陀燕血济时雨,一洗六合妖氛收。
丈夫百年等一死,死得其所鸿毛 。
我知精诚耿不灭,白虹贯日霜横秋。
潮头不作子胥怒,地下当与龙逢游。
长歌落笔增慨慷,觉我发竖寒飕飕。
灯前山鬼忽悲啸,铁面御史君其羞。
当时翰林学士王磐(字文炳)在他所写《铁椎铭》一文更将王著事与张良相比,写道:
朱亥贡金,张良受之。
合以忠义,锻成此锤。
铜山可破,锤不可缺。
金埒可碎,锤不可折。
噫!乱臣滔滔,四海嗷嗷。
长蛇其毒,封豕其饕。
上帝愤之,以锤畀著。
锤不自奋,假手于女。
数未莫先,时来敢后。
曾是一挥,元凶碎首。
匪锤之重,唯人之勇。
虽锤之功,唯人之忠。
长仅数尺,重才数斤。
物小用大,策此奇勋。
锤在人亡,再用孰堪。
藏之武库,永镇奸贪!
阿合马死后,忽必烈“犹不深知其奸”,估计只知道这位宠臣贪污多,念其旧功,令中书不要追究其家人的罪责。十天后,孛罗带着有关阿合马作恶多端的证据以及时人对此事的反映返回上都,禀报忽必烈。闻听后,忽必烈勃然大怒,并对王著、高和尚诛杀阿合马的行为极力赞赏道:“王著杀之,诚是也!”
接着紧急下诏在大元帝国内逮捕阿合马家族的所有成员及党羽,把他所委任的一切职务都废黜,拥有的一切都没收。
在抄家时,阿合马爱妾引住为了逃命,躲藏在由两张人皮包裹的橱柜里。人皮全须全尾,“两耳俱存”。一名太监掌管着橱柜的钥匙,抄家的兵丁把她拖出来,严加审讯,也不知道受害者是谁,引住招供说:“诅咒时,置神座其上,应验甚速。”由于,忽必烈笃信密宗和萨满教,他认定阿合马诅咒自己早死,所以就把阿合马的党羽剥皮以示惩戒。而当他们发现一位陈姓画师为阿合马所画的两幅帛画时,他们的疑虑更进一步加重,“画甲骑数重,围守一幄殿,兵皆张弦挺刃内向,如击刺之为者” 。帛画上被众剑所刺之人,究竟是谁,一时难以定论。这些令人揣度的细节引起与魔法相关的话题,也与马可·波罗看似迷信的叙述同脉共振:“在他(阿合马)死了之后,根据事实证明,他是用巫术控制了大汗,从而赢得了大汗对他的信任,凡是他所说的,大汗深信不疑,所以他不可一世,肆意横行。”
忽必烈遂下令将原先向阿合马献纳妻女姐妹而得官者一律罢职,阿合马抢占的民田物归原主。罢黜党羽竟达七百一十四人,其中一百三十三人被革职,五百八十一人后来也被免职。由阿合马滥设官府二百零四所,保留三十三所,其余罢黜。忽必烈这还不解恨,又下令将阿合马发墓剖棺,戮尸于通玄门外,“纵犬啖其肉”。围观的百官士庶,聚观称快,奔走相告。党羽郝祯也被剖棺戮尸。
王著、高和尚、张易几人也得以平反,诏命树碑修墓,优抚家属。朝臣百姓皆赞皇上圣明,此举为忽必烈赢得无数赞誉。
宠臣阿合马被诛杀后,忽必烈失去了敛财收赋的机器,于是,卢世荣、桑哥之流作为补充乃相继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