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家族——临安梦断
1275年三月,元军除分兵向江西进攻外,主力由伯颜统率,以董文炳为前锋长驱直下,顺利开进长江下游重镇建康。国信使廉希宪南下传旨:“令诸将各守营垒,毋得妄有侵掠。”伯颜受命以行中书省驻节建康,对既定的部署做了一些调整,以原淮西行枢密院的阿塔海、董文炳驻守镇江,阿术则分兵北上攻伐扬州,为下一步军事行动做准备。
在此期间,适逢疫病流行,百姓贫病交加,饥饿难耐。伯颜下令“开仓赈饥,发医起病”,百姓们大为感激,都称颂伯颜的军队为王者之师。
四月稍晚些时候,江南已提前进入炎炎夏日,元军和南宋军都因酷热难耐而萎靡不振。四月二十四日,忽必烈以“时暑方炽,不利行师”为由,遣使命元军暂缓进军的诏旨,“俟秋再举”。 其实,忽必烈命伯颜暂缓对南宋“停战”的想法绝非天气原因,恰恰是因为元廷内部统治不稳,他的注意力还大半放在北方,准备彻底搞定诸王叛乱后再大举灭宋。
于是,忽必烈命令阿剌罕为行省参加政事,暂管行省诸军。五月,伯颜北上到达上都述职,忽必烈急欲伯颜挥师北征西北诸王海都势力。元军南伐一度搁浅,给宋廷重整军队和收复失地预留下很大的机会。二十二日,陈宜中派刘师勇在殿帅张彦的协助下,收复常州。
七月,张世杰与平江都统刘师勇、知泰州孙虎臣率战舰万艘。这次,他吸取丁家洲兵溃的教训,将大船用铁索连在一起,每十舟为一舫,连以铁索,定于江中,横列于焦山南北江面,摆开阵势,欲与元军决一死战。结果,被阿术以水陆协同进击,配以火攻击败,损失惨重。此次战役,使南宋的几十万军队,除了逃到海上去的几千人,全被歼灭,活捉的士兵近万人。七百余艘海船成为元军的战利品。焦山之战前,宋朝的统治已进入瘫痪状态。兵败如山倒,宋朝已无力抵抗长江防线彻底崩溃,临安危在旦夕。
时值忽必烈南下灭宋的关键时刻,西北诸王海都与察合台王八剌、术赤后王忙哥帖木儿,大会于塔剌思河上,结成联盟,袭击西北,骚扰成吉思汗的基业和根本之地。得知消息后,忽必烈甚为担忧,此次招伯颜进京,是暂缓对南宋的用兵,先率大军北上平定海都之乱。在忽必烈心中,漠北毕竟是草原故地,其政治意义大于正举兵征讨的南宋。
但伯颜向忽必烈据理力陈道:“宋人之据江海,今已扼其吭,稍纵之则逸而逝矣!宋朝建国近三百二十年,时已病入膏肓。不仅主幼国疑,母后干政;而且贾似道之后,朝内无得力之臣,军中无统帅之将,实乃上天亡宋之时。我军攻克襄、樊之后,宋朝借以立国的长江天堑已成为大元军队的运兵水道。经过丁家洲和焦山之战,我军已消灭了宋军的中央禁军和水军主力,宋人鸟兽四散。此时一鼓作气,可以势如破竹,毕其功于一役。而此前南征,并非轻松。仅襄、樊一地,就攻守长达五年!那还是因为南宋朝中贾似道弄权误国,逼反刘整,不救襄、樊,我军才攻下其城。如今贾似道失权已死,如果南宋朝廷真能起用能臣治国、名将整军,而我不能一鼓作气将其灭亡,待其得以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再要将其彻底击败,不知将要迁延时日到何年何月了!何况从战略上看,平宋乃统一华夏之举,只有乘胜进军,方能收其全境。”
“伯颜将军所言极是,但是西北宗王起叛也总要有人去坐镇。”
伯颜现已明白,忽必烈此次招他回来,是准备把他派往西北去讨伐宗王。倘若真下达了诏命,也只能听从忽必烈的安排,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不想把即将到手的伐宋功劳拱手让给他人。
忽必烈又问道:“以伯颜将军之见,派谁去西北合适?”
见忽必烈忽然改变了主意,伯颜心里窃喜不已,表面依然不动声色,说:“陛下不是让微臣去西北吗?”
“不是伯颜将军,你先去踏平残宋吧,倘若以后有机会再赴西北剿灭乱匪。”
见心中的疑虑被忽必烈三言两语给解除了,伯颜会心地笑了,马上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说:“那就让安童丞相去西北坐镇最为合适。”
“伯颜将军跟朕想到一块去了。”
伯颜对形势中肯的分析,是令人信服的。于是,忽必烈放弃“先下江南,后赴西北”的用兵战略,同意伯颜返军,继续对临安的攻伐,一举灭掉南宋,统一华夏;另外,派儿子那木罕、右丞相安童驱兵西北辅佐皇子那木罕,抵御西北海都势力。
八月五日,伯颜离开上都,携招降宋室国书南返,在路上延续了两个多月。南返途中,他调淮东都元帅孛鲁欢部元军“溯淮而进”,又指挥淮东元军攻打淮安城,拔其南堡,召诸将围攻扬州的“指授方略”。显然,旨在加强了元军在长江以北的防御体系,剪除淮东地区宋军对元军侧翼的后顾之忧。
1275年九月,伯颜回到建康,开始部署攻伐临安的具体行动。为慎重周密起见,伯颜兵分三路攻略临安。十一月,三路元军分头迸发,直趋临安:参知政事阿剌罕率右军骑兵,自建康出溧水、广德一线,向独松关内挺进,伺机切断宋室逃往内地的道路;参知政事董文炳、相威、张弘范率左军舟师,自江阴,出长江口,循海岸线,入杭州湾,堵截宋室从海道逃亡的路线;伯颜、阿塔海率中军,自镇江、常州、平江,水陆并进。
自伯颜率元军拔下襄、樊两城,挥师东进,一路上宋军纷纷献城受降。但没想到越接近临安,遇到的反抗越激烈。尽管伯颜临近南下伐宋时,忽必烈曾拿曹彬征南唐不杀一人的典故叮嘱他,并多次颁布止杀之诏,但在战场上遇到视死如归的拒降者,想要对方无血开城,是何其难啊。
伯颜率领中路军出发后先抵常州,此城原已降元,后又反正归宋。常州城守姚訔、通判陈照等坚决抵抗元军的进攻。伯颜见招降不成,乃亲自督战攻城。伯颜在此投入二十万兵力,猛攻常州城。元军驱使城外的百姓运土填充护城河,堆砌高于城墙的高台,以便从高台上向城上守军发射弓箭和弩炮。由于建造进度撵不上元军的要求,元军将运土百姓杀戮后也充当了堆砌材料,与泥土混杂在一起,最终筑成环城堤防。
万事俱备,于十一月十八日,元军向常州发起总攻。刘师勇孤军坚守常州城,激战一昼夜。宋军两次来援均被击败,常州坚守两日后失守。元军把从百姓尸体上刮下来的皮肉扔进大锅里熬煮,提炼出人油喷洒到城墙上点燃。不久,城墙被大火烧塌,刘师勇突围而出,元军蜂拥入城。作为政治恐吓,元军在常州城内实行了大屠杀,在城里挨家挨户地毯式搜索,见男人即杀,见女人先奸后杀,全城几万名百姓只有七个人幸免于难,因为他们伏在桥下才得以生存。常州城百姓遭受屠杀,在以后发挥出威力无比的震慑作用。此后元军在无锡、平江、嘉兴、湖州等地再未遇到有效的抵抗。
面对富丽堂皇的临安城,元军将士希望早日杀入城内,趁机抢夺珠宝财物和佳丽美女,以中饱私囊。伯颜希望如能顺利进取临安,并取城而不掠,保证城内百姓安居乐业。在向临安进军前夕,他问计于行省郎中孟祺。孟祺说:“宋人之计,唯有窜闽尔。若以兵迫之,彼必速逃,一旦盗起临安,三百年之积,焚荡无遗矣。莫若以计安之,令彼不惧,正如取果,稍待时日耳。”
伯颜以孟祺计谋而行,立即修书信遣囊加歹为使,送往临安,在保证赵氏皇室人身安全和全城百姓带来和平的前提下,敦促南宋君臣尽快开城受降。
随着元军铁骑逼近,临安告急,南宋朝中官员纷纷逃匿,外地守臣也纷纷弃印而去。宋廷内,赵隰幼冲,太后全氏善懦,执政的太皇太后谢氏年迈昏聩。朝中既无运筹帷幄的将帅,又无主持朝政的宰相。主和、主战两派意见分歧,各行其是,谁也说服不了谁。文天祥、张世杰主战,两人联名奏请朝廷背城一战,危中求安。丞相陈宜中却加紧策划议降,太皇太后也准备“奉表(降书)称臣”“乞存境土”“封为小国”。
十二月,伯颜率师抵达无锡,距离杭州四百余里。接下来整整六周的时间,谢太后先后派出几批特使前来寻求最佳解决方案。
先是宋将作监柳岳在囊加歹的陪同下,带着宋朝皇帝和太皇太后的书信来见伯颜,在无锡大营里,哭诉道:“太皇太后年高,嗣君幼冲,且在衰绖中。自古礼不伐丧,望哀恕班师,敢不每年进奉修好。今日事至此者,皆奸臣贾似道失信误国耳。”
伯颜答道:“主上即位之初,奉国书修好,汝国执我行人一十六年,所以兴师问罪。去岁又无故杀害廉奉使等,谁之过欤?如欲我师不进,将效钱王纳土乎?李主出降乎?尔宋昔得天下于小儿之手,今亦失于小儿之手,盖天道也,不必多言。”
柳岳企图以眼泪和哀求来感动元军统帅伯颜,以求得元军退兵,却被一口回绝。当初陈桥兵变,太祖皇帝赵匡胤黄袍加身时,何曾想到过后周禁宫里的孤儿寡母,如今,三百多年后,同样是孤儿寡母,同样面临亡国之危,不同的仅仅是亡国者由柴姓变成了赵姓,也算是一种有趣的历史轮回吧。不过,这些历史典故恐怕都是汉族儒士教授给他的,伯颜不会知道这些。
柳岳铩羽而归,宰相陈宜中仍旧执迷不悟,二十日后,又派宗正少卿陆秀夫、尚书夏士林等到平江乞和,向伯颜表示只要元军为宋廷留下一条生路,宋帝愿尊元帝为伯父,“世修子侄之礼”,且岁贡银二十五万两、帛二十五万匹。
宋廷曾接连派出几拨使者到伯颜军中求和,太后也发出罢兵诏书,向元朝显示求和的诚意。但为时已晚,伯颜毫不理会,只是不断遣人将宋使逐回临安促降,不接受任何条件的议和。
见求和不成,大规模南逃的道路被元军阻断,假如临安城中军民奋起抵抗,只会招来屠城之灾。谢太后不得不做出投降的让步,眼下,也只有这条独木桥可走了。
1276年正月十六,宰相陈宜中、张世杰说服杨太妃奉拥所生二王赵昰、赵昺,由国舅杨亮节陪同,在谢道清密命摄行军中事的江万载父子所带殿前禁军的护卫下,逃至福州。随后,派杨镇、陆秀夫等连夜护送二王逃至温州。左丞相留梦炎竟不辞而别,悄悄逃遁,小朝廷慌乱成一团。伯颜急遣阿剌罕、董文炳等据守要津,防止南宋皇室成员再度逃逸,另派一支劲旅追捕益、广二王,但追之不及而返。
误国之臣右丞相陈宜中,也决议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先率群臣入宫,向谢太后面陈迁都之事。谢太后起先不同意,他竟像个女人一般恸哭在地。在陈宜中的软磨硬泡下,谢太后才勉强答应,吩咐太监、宫女们做好出发的准备,又把全太后唤来,安排好小皇帝随身携带的东西,一直忙碌到午后,连饭都没顾上吃。终于一切收拾稳妥,单等着陈宜中前来接驾。
到相约天黑时分出发时,却迟迟不见陈宜中的踪影。已经沉不住气的谢太后,派人到宰相府上打听虚实。派去的人回来,说是陈丞相又把动身的日期改为明天了。
见事已至此,谢太后大怒道:“我本不欲迁,经大臣固请,才有是命。哪知竟来诳我呢?安排明天启程,为啥不早说,让我们在这里傻等着。他陈宜中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太后。”说完,把头上的簪珥拔下来狠狠地投掷到地上,气咻咻地返回宫中闭门而泣。
翌日,陈宜中备好车马,到宫中接驾时,孰料吃了个闭门羹,竟被谢太后挡在宫门外。陈宜中急了,发动群臣求见谢太后,谢太后一律不予理睬。
城外凶讯传来,嘉兴守将已降元,元军已开进嘉兴城。伯颜、董文炳、阿剌罕率领三路大军在临安近郊皋亭山会师,遵照忽必烈“直趋临安”的旨意,元军抓紧对临安的包围和谕降,局势千钧一发。
文天祥、张世杰联名上请,愿移三宫入海,自率城防军民与来犯元军决一死战。但因投降派的百般刁难阻挠,终归未能奔赴前线御敌,实为一桩憾事。
在南宋危在旦夕之际,陈宜中却离开临安,逃至远离前线的南部沿海地区,他拒绝宋廷派来请他回朝的命令,要求朝廷在这一地区给他重新任命官职。太皇太后只好给他母亲写信,在其母亲的干预下,陈宜中才回到都城任职。胆小怕事的陈宜中否决了这项提议,别无他顾,一意求和。随后,他与谢太后密谋后,决定向元军投降。
谢太后遣监察御史杨应奎奉传国玺及降表至伯颜军中请降,哀乞伯颜念上天好生之德,对宋朝皇室从宽处理。降表曰:
大宋国主显,谨百拜奉表于大元仁明神武皇帝陛下:臣昨尝遣侍郎柳岳、正言洪雷震捧表驰诣阙庭,敬伸卑悃,伏计已彻圣听。臣眇焉幼冲,遭家多难,权奸似道,背盟误国,臣不及知,至于兴师问罪,宗社阽危,生灵可念。臣与太皇日夕忧惧,非不欲迁辟以求两全,实以百万生民之命寄臣之身,今天命有归,臣将焉往?惟是世传之镇宝,不敢爱惜,谨奉太皇命戒,痛自贬损,削帝号,以两浙、福建、江东西、湖南北、二广、四川见在州郡,谨悉奉上圣朝,为宗社生灵祈哀请命。欲望圣慈垂哀,祖母太后耄及,卧病数载,臣茕茕在疚,情有足矜,不忍臣祖宗三百年宗社遽至殒绝,曲赐裁处,特与存全,大元皇帝再生之德,则赵氏子孙世世有赖,不敢弭忘。臣无任感天望圣,激切屏营之至。
恭帝在降表中称臣,请求削去皇帝称号,并将两浙、福建、江东、江西、湖南、湖北、两广、四川等尚属南宋管辖的州郡全部拱手奉给元朝,“欲望圣慈垂哀,祖母太后耄及,卧病数载,臣茕茕在疚,情有足矜,不忍臣祖宗三百年宗社遽至殒绝”。
正月十九,伯颜受了宋廷进献的玺表,遣回杨应奎,命人传语宰相陈宜中出议降事。贪生怕死的陈宜中几乎被伯颜的邀请吓破了胆,便再一次抛弃了谢太后和年幼的皇帝,于当天夜里逃离了临安。
社稷拱手相让,张世杰、刘师勇等因朝廷不战而降而义愤填膺,率领少数水师泛舟海上。伯颜遣都统卞彪前去劝降,被张世杰割断舌头,磔死中子山。不久,刘师勇忧患成疾,纵酒而亡。
文天祥和张世杰虽作战勇敢,但南宋王朝的大厦将倾,他们独木难支,无力阻止元军渐渐逼近的铁骑。陈宜中逃走后,元军已兵临城下,紧张的局面已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谢太后只好就议降问题,硬着头皮维系下去。遂命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与左丞相吴坚到伯颜帅帐商议降约之事。受任于军败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对宋廷始终忠心耿耿,勇赴国难。文天祥见事已至此,不可推辞,答应出使元军大营,以便一窥虚实,见机行事。
文天祥奉旨以资政殿学士赴元营谈判,见到伯颜,却根本不提求和之事,上来就义正词严地进言道:“北朝若以宋为与国,请退兵平江或嘉兴,然后议岁币与金帛犒师,北朝得全师而还,是为上策。若必欲毁宋宗社,恐淮、浙、闽、广,尚多未下,兵连祸结,利钝难料,请执事详察!”
听了文天祥的一席话,伯颜气得哭笑不得,说道:“文丞相是来降服元朝,还是前来威胁本帅的?”
文天祥立即回敬道:“讲解一段乃前宰相首尾,非予所与知。今大皇以余为相,予不敢拜,先来军前商量。”
“文丞相来勾当大事,说得是。”
“本朝承帝王正统,衣冠礼乐之所在,北朝欲以为国欤?欲毁其社稷欤?”
“社稷必不动,百姓必不杀。”
“尔前后约吾使多失信。今两国丞相亲定盟好,宜退兵平江或嘉兴,俟讲解之说达北朝,看区处如何却续议之。”
伯颜猛然把脸一沉,用威胁的口吻说:“能如予说,两国成好,幸甚;不然,南北兵祸未已,非尔利也。”
文天祥也毫不畏惧地回敬道:“吾南朝状元宰相,但欠一死报国,刀锯鼎镬,非所惧也。”
伯颜企图诱降文天祥,利用他的声望来尽快收拾南宋残局。见文天祥态度强硬,慷慨陈词,斥责元军南下一路烧杀抢掠,军民死伤无数。伯颜惧其浩气,嫉妒文天祥的才华和威望,担心放其回去势必推迟南宋投降的进程,思忖再三,便放吴坚一人回去,把文天祥拘禁在明因寺。
文天祥在被拘禁期间,作诗三首,以明其志:
三宫九庙事方危,狼子心肠未可知。
若使无人折狂虏,东南哪个是男儿?
春秋人物类能言,宗国常因口舌存。
我亦濒危专对出,北风满野负乾坤。
单骑堂堂诣虏营,古今祸福了如陈。
北方相顾称男子,似谓江南尚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