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天子——巧言令色博君欢
胡惟庸在朱元璋面前诚惶诚恐,极尽逢迎阿谀之能事。“微臣在吾皇面前,犹如蚁蝼之见太阳,小草之朝圣岳”。他建议恢复前朝廷杖之刑,来惩罚敢于顶撞皇上的臣子。宋濂谏废廷杖差点挨了板子,终被罚戴铁镣编《元史》。
杨宪伏诛后,汪广洋事母不孝之罪得以平反昭雪,复从流徙之地召回。汪广洋是文臣中跟随朱元璋较早的,曾经主持过江西、山东两行省政务,均有所建树,因而为朱元璋赏识,调入中书省,由参政而升任左丞。他因杨宪陷害而无端谪贬,朱元璋也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位老臣,不仅在大封功臣时与刘伯温同赐伯爵,还任命他继李善长之位为中书省右丞相。
汪广洋本是个善理繁剧的好手,在右丞相这个职位上本应该有所作为。然而卸任的李善长表面上看上去是个很宽厚的人,内心却极为忮刻,他不甘心让汪广洋这无名小卒取代自己的相位,在中书省安下胡惟庸这颗钉子。虽然胡惟庸当时还是一名参政,本应对身为丞相的汪广洋构不成威胁。然而朱元璋驭臣之道是不让任何人大权独揽,总要在他身边找一个制约他的人。他找的这个人就是野心勃勃而又能说会道的胡惟庸。作为右丞相汪广洋的副手,他利用李善长原来在各部及地方行省的老关系,居然大包大揽中书省的重要政务,干脆把右丞相汪广洋晾在一边。汪广洋在杨宪得宠时吃过亏,一看这位胡惟庸的阴险比杨宪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天天围着皇上转,万一给你来个小报告,岂不又得遭贬?因此他主动交好胡惟庸,绝不与他争权,自甘做一个甩手丞相。自己终日与一班文人雅客,泛舟玄武湖、秦淮河,携妓夜游、诗酒喝和,乐在其中。在这一段时期,他居然写出了许多好诗,得到宋濂、刘伯温等人的赞赏,也结识了秦淮河上的许多名妓。有这样一位风流儒雅的丞相大人做红颜知己谁不高兴呢?一时间,汪大人那笔漂亮的行草题写的“××书寓”的招牌遍布秦淮河上。
与此同时,胡惟庸在攫取权力的道路上纵横捭阖,一路高歌猛进!
这天,朱元璋在乾清宫书房召见胡惟庸。
“微臣胡惟庸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胡惟庸在朱元璋面前永远是那么诚惶诚恐,叩头请安一点也不马虎。
“胡爱卿平身,赐座。”
“启禀皇上:微臣在吾皇面前,犹如蚁蝼之见太阳,小草之朝圣岳,诚惶诚恐而犹为不及,岂敢贸然端坐?皇上您就赐微臣站着回话吧!”胡惟庸这套阿谀奉上的颂词说得极顺溜,一点也不觉得脸红。
“好好好,你愿意站着说就站着说。”朱元璋也觉得身为大臣,这种过分的谦卑有些可笑,“朕来问你,现在中书省两名参知政事,宋冕调到江西去了,侯至善又免了职,中书省只剩下你和汪广洋两个人,忙得过来吗?”
胡惟庸一脸谄笑,得意地禀奏:“禀皇上,做臣子的只要心里时时不忘圣上的恩典,自然会事半功倍,再忙也忙得高兴啊!这一阵子微臣不但把两位参政撂下的许多事担了起来,还开始着手改革李相爷时代的一些积弊,以求政通人和,使皇上的政令顺畅下达,六部及各地行省的奏闻迅速上达圣聪,以供皇上决策。”
这话使朱元璋听了很高兴,他说:“嗯。朕没有看走眼,卿家确是个干才。幸亏李善长把你举荐到中书省来,不然你还在太常寺管那些礼乐祭祀之事呢。”
听朱元璋这么说,胡惟庸马上警惕起来:皇上是不是怀疑我和李善长的关系。他得赶紧撇清自己:“启禀皇上,微臣早于至正十五年就在和州归顺了皇上,比李相也只迟两年。李相虽因是定远同乡举荐了微臣,但微臣对李相许多做法深不以为然。天下乃皇上的天下,中书省只应是皇上的走狗和应声虫。李相独立特行的做法实不可取。微臣现在正把他实行的那一套纠正过来。所以微臣最近裁撤了李相安插在中书机要部门的一些亲信,代之以皇上亲自选拔的一批国子生。为了维护皇上的权威,微臣也顾不得开罪李相了。”
“时下很多人说,大明的江山是靠一大批功臣勋将打下来的,朕虽然封了一批功臣为公侯,但却把手无寸功的皇子们都封了王,高居功臣之上,似乎不太公平。你怎么看?”朱元璋似乎在考验胡惟庸的忠诚度,又提出了新问题。
“臣以为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元末群雄割据,陈友谅、张士诚雄霸一方,兵精粮足,地方富庶,谋臣猛将如云,为什么他们都失败了,唯有皇上能扫荡群雄定鼎天下?一则是天命所归,再则全赖皇上英明威断,指挥若定,把一干将领团结在自己麾下,逐个地剿灭群雄。就拿徐达、常遇春等来说,要是没有遇到皇上,他们不过一介莽夫而已,哪能建功立业、封公拜侯?不瞒皇上说,微臣对一些功臣居功自傲飞扬跋扈早就看不惯了。”
“嗯。是有这些现象。”朱元璋说,“比如在朝会上,有些人毫无君臣之礼,对朕的旨意置若罔闻。有时甚至还倨傲不恭地与朕对抗。朕处罚他们似乎又找不到什么理由,有违纳谏进言之约。卿家以为怎样才好?”
一听皇上征询自己的意见,胡惟庸受宠若惊,小眼睛骨碌碌一转,顿生急智,想出了一个歪主意。他不慌不忙地奏道:“微臣倒有一个建议,皇上可以恢复前朝的廷杖之刑。此刑专门惩治那些当庭侮谩冲撞圣上、强词夺理公然抗旨之徒。虽然他们没有犯什么法,但皇上可以不经刑部法司诘讯,以侮谩罪当庭施以杖责。轻者十杖二十杖,以儆效尤;重则八十至百杖,令其皮开肉绽直至杖毙。此刑若设,不仅大树皇上权威,更有诛心禁口之妙效。”
“嘿嘿,这倒是个好法子!”朱元璋会意地点头,“诛心禁口,妙,妙!把他们当众拖翻脱了裤子打屁股,打不死也要羞死他!看以后谁敢侮谩顶撞朕,以后胡爱卿有好的建议,可以直接条陈给朕。”
“遵旨。为皇上效劳是微臣莫大的荣耀。”
“你可以走了。”
“谢皇上,微臣告退。”胡惟庸躬着身一步一步退向宫门,他那奴颜婢膝的滑稽相让宫女们掩口而笑。
每天早朝前,文武官员分别齐集朝房等候上朝。“候朝”早已形成一种规矩:官阶越低的人到得越早,一、二品的大员要挨到临上朝之前那一刻才来。候朝的这一段时间,往往是官员们互通信息悄悄议论朝政的机会。这一天,大家议论的焦点集中在皇上重设廷杖之刑一事上。
一位矮个子官员首先发话:“诸位大人,昨天皇上宣布恢复前朝的廷杖之刑。学生孤陋寡闻,元朝的皇帝真的在朝堂上打官员们的屁股吗?”
“嗯。那是蒙古人的习惯,犯了事的人往往赏一顿马鞭子。”
“可我们是大汉礼仪之邦,皇上为什么也搞这个?”
“没听见皇上说的吗?有些人毫无君臣之礼,公然在朝堂上侮谩顶撞他,或强词夺理、出言不逊、抗旨不遵,廷杖打的就是这种人。这种人要说犯法又没触犯《大明律》的哪一条,下到刑部也问不出什么罪名,不过是顶撞了皇上。就像我们小时候读书顶撞了先生,挨他几下板子一样。”
“我们毕竟不是三尺顽童,都是朝廷有头有脸的官员,当着这么多人面在大殿下脱了裤子打屁股,这是多大的耻辱啊!”
“对,士可杀不可辱!皇上要认为谁犯了事,打入天牢,发到刑部大理寺去审讯,甚至开刀问斩都可以,为什么要用这种侮辱人格的办法?以后大家都怕在朝堂上惹恼了皇上挨杖责,谁还敢直言谏事?岂不会个个噤若寒蝉?”
朝臣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气愤。不过毕竟还有明眼人看到了事情的症结,冷冷地道:“诸位大人别天真了。皇上设廷杖你道为何?他要的就是打掉士大夫们的傲气,就是要羞辱你啊!”
此时,翰林学士宋濂慢条斯理地走进朝房,朝臣们又对他发问。
“太史公来了,您正在编撰《元史》,请问元朝皇帝为什么要设立廷杖之刑?其效果又如何?”
“您对皇上仿前朝之制重设廷杖有何看法?”
宋濂见大家都冲着他来,好像这事是他干的一样。因此气愤地说:“此乃亡国之兆也,老夫当力谏皇上。你们满意了吗?”
不久,外面净鞭三响,早朝开始。朝臣们开始排班,鱼贯进入大殿。今日果然与往昔不同,大殿门廊边八名杖吏撑着红色的杖具,凶神恶煞般站在那里,令官员们不寒而栗,不敢仰视。
文武官员三呼跪拜之后,朱元璋在御座上朗声道:“今日早朝,诸位爱卿有什么要启奏的吗?”
朝臣们沉默半晌,一头白发的宋濂果然出班跪奏。
“臣侍讲学士宋濂斗胆启奏:陛下仿前朝之制设立廷杖之刑,百官深恐在陛下面前应对失当,无端遭受刑杖之辱。因之自此而后,人人将噤若寒蝉,致令朝堂之上无人敢于议政,实有违陛下纳谏进言之初衷。因此臣奏请陛下立废此刑,以广开言路,宽慰群臣,方为国家之幸,社稷之幸!”
朱元璋没想到首先出面反对廷杖的竟是太子的师傅,人称“儒学宗师”的宋濂。这老东西倚老卖老,也太不给朕面子了,因而跌下脸来道:“朕刚刚颁立此刑,还从未用过,也无从看出它有什么弊病,有什么理由就要废掉它?”
宋濂有些耳背,也没听清朱元璋说些什么,只顾引经据典奏道:“圣人曰:‘刑不上大夫。’廷杖之刑明显不合先哲之法,请陛下三思。”
“大明的律法,朕不可以自己订立,一定要依什么圣人的规矩吗?”朱元璋最恨别人拿圣贤先哲来压他,忿忿地说。
宋濂依旧坚持己见:“再说,廷杖之刑始于元朝,陛下欲恢复汉官威仪,当不用元朝之法。”
“哼,朕的大统都是继承元朝的,还拘泥于什么是它用过的,什么不是它用过的这些小节吗?”
“臣以为,廷杖之事,关系君臣之礼,并非小节。”
朱元璋顿时火了:“你是说朕不懂君臣之礼吗?胆大宋濂,你倚老卖老,强词夺理,侮谩讥诮君上。来人,拉出去杖责二十!”
几名杖吏立即一捅而上,老鹰叼小鸡般将宋濂拖出殿外,按在丹墀上,准备施刑。
朝臣们都惊呆了,一个个面面相觑。德高望重的宋濂都要挨打,谁还敢做声。正在危急间,诚意伯刘伯温挺身而出。
“慢!臣请陛下息怒,听臣一言。”
“先生有什么话要说?”
“陛下设立廷杖,第一次施刑必须力求准确,以施于该杖之恶人。翰林学士明显不属于这种人,因此对其施刑起不到惩戒的作用,反而贻笑大方。臣请奏陛下,姑念宋濂辅教太子诸王之功,免于刑杖。”
朱元璋也见好就收:“先生之言似亦有理,但宋濂当殿言语不敬,令其戴镣视事十日,以为惩戒!”
“谢陛下恩典。”
朱元璋气呼呼地宣布:“退朝!”
京都天界寺的斋房里,编撰《元史》的编修二十余人在此办公。总裁官宋濂因忤旨受了皇上的处罚,脚上戴了一副铁镣,因而行动不便,只能高坐总裁席位上,提着笔审阅和修改编修们递上来的史稿。天气有些燥热,他一边看着史稿,一边摇着鹅毛扇子。每动一动,脚上的铁镣就叮当直响,引起属下的编修们一阵窃笑。
大家都知道宋濂是因为仗义执言带头反对廷杖而被皇上处罚的,因此在善意的嘲笑中又带着几分钦敬。不过几名好事的年轻编修一听老夫子脚下的镣铐叮当叮当响,不免你一言我一语来几句黑色幽默。
“诸位大人,自从太史公司马迁受宫刑后发愤修史,编写了《史记》之后,恐怕还没有哪个朝代修史的总裁官是受过刑的。到了我朝,宋大学士居然戴着铁镣来修《元史》,真可谓千古奇闻啊!”
“宋大学士在我朝也算个人物了,将来我们的后代修《明史》时少不了给他立传。你们说宋学士戴镣视事会不会写到他的传记里去?”
“依晚生之见,比起宋大学士的道德文章和教化之功,这算不了什么大事,一桩趣闻而已。后代的编修们纵然知道此事,也该为尊者讳,不会把这丢面子的事写到宋大学士传记里去的。”
宋濂叮叮当当拖着脚镣走下座来,神情严肃地说:“你们在说老夫吗?老夫因忠言谏君而获罪,别说是戴镣视事,就是真给皇上扒了裤子打屁股,后人要把这事写到我的传记里,老夫不会引以为耻,反而会以此为荣呢。”
一听这话,后生们乐了。
“太史公高风亮节,铁骨铮铮,真乃我们读书人的典范啊!要是您昨天真的给皇上打了二十板屁股,晚生倒要在文天祥的《正气歌》里续上两句。”
“续什么?”
“‘在明宋濂股,铁骨何铮铮’呀!”
“哈哈哈哈……”众编修乐不可支,一齐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