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天子——宁妃兄长装疯脱祸
郭德成犯了皇上的忌讳,慧黠的宁妃暗嘱他装疯脱祸。马皇后病逝,临终遗言恳求朱元璋求贤纳谏,省刑修德。宫女太监怀念贤后对他们的好处,齐集宫门外一面流泪一面唱颂:“我后圣慈,化行家邦,抚我育我,怀德难忘……”
八月,万春宫外面花木葱茏,浓荫匝地。宫内帷幕低垂,一片幽雅恬静。太监宫女们走路都轻悄悄的,唯恐影响主子娘娘的休憩。万春宫的主子郭宁妃是朱元璋最为宠爱的妃子之一。她十六岁就嫁给了朱元璋。那时,朱元璋还是郭子兴手下的部将。宁妃的老父郭山甫极会相面。他一见朱元璋就断言他将来贵不可言。于是老人差遣自己的两个儿子郭兴、郭英跟随朱元璋渡江作战。老人私下对儿子们说:“为父相你们必将封侯就是因为这个人。”不但如此,他还将自己十六岁的小女儿许给朱元璋做妾。
郭兴、郭英兄弟跟随朱元璋累立奇功,先后被封为巩昌侯和武定侯。美丽聪慧的郭宁妃也深受朱元璋宠爱,洪武三年她为朱元璋生下一位皇子,刚满两个月即被封为藩王。从此,宁妃的地位日益尊荣。随着时光的推移,郭宁妃已三十余岁,论青春美貌自然比不过后来进宫的那些丽人,但她善于保养自己的容颜,也深谙朱元璋的脾气习性,对他分外温柔体贴。因此比别的妃嫔能够得到皇上更多的宠幸。
这天,郭宁妃在宫中百无聊赖,命宫女架好瑶琴,焚点檀香,自己坐在琴台前弹起琴来,那琴声徐缓幽怨,透露出宫廷生活的慵懒与无奈。
朱元璋忙完一天政事之后,来到宁妃宫门外。这时,悠扬的琴声从宫中飘散出来。内侍正要入内通报皇上驾临,被他示意制止了。他站在宫门外听了一会儿琴,等到琴声奏完一小段,他才缓步走进宫中。
宫女们见皇上驾到,慌忙跪下迎接,并报告宁妃。宁妃立即中止了弹琴,袅袅娜娜地前来接驾。
“臣妾接驾来迟,请万岁恕罪。”
朱元璋将她扶起道:“是朕在宫门外听你奏琴,没让他们通报。爱妃,你的琴声为何如此忧伤啊?”
“深宫寂寞,又难得见到万岁的身影。琴为心声,臣妾弹得出欢乐的曲子吗?”宁妃搀扶朱元璋坐下,倚在他身旁撒娇地说。
“看来朕得下令宫中不许抚琴,把这些琴都烧了,免得你们借此发泄心中幽怨。”
“男人借酒浇愁,女人抚琴诉怨。在这深宫中又没有别的消遣,万岁爷,求您别剥夺了臣妾这点小小的嗜好,好不好?”宁妃故意噘起好看的小嘴,摇着朱元璋的大腿说。
“罢了,朕跟你开开玩笑而已。难道堂堂大明天子,不知道焚琴煮鹤是最煞风景的事吗?”
宫女捧上皇上爱喝的安徽红茶,宁妃接过茶盅,亲自捧给朱元璋。
“万岁,请用茶。”
宁妃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朱元璋故意嗅嗅鼻子,说:“爱妃,今日宫中好香啊!你熏的什么香,如此芬芳扑鼻,令朕心醉神迷?”
“臣妾宫中是从不熏香的。”宁妃半开玩笑地说,“皇上怕是在别的妃子宫中待长了,鼻子里还留着她们身上的香气吧?”
“爱妃又冤枉朕了。这一向国事繁忙,朕除了偶尔去探视皇后的病情,哪个妃子宫中都没有去。有时间就到你这里来,你还不知足吗?”
乖巧聪慧的郭宁妃马上见风使舵,挨到朱元璋身上,款款玉臂挽住他的脖子。
“皇上的恩典,臣妾哪能不知道呢?臣妾是故意逗皇上开心才这么说的,皇上就当真了?”
“你要知道,朕在朝中处理政务,内忧外患,水旱灾情。有时还要与心怀叵测的逆臣们钩心斗角,多少烦心的事啊。回到宫里来,只希望看到一张张美丽的笑脸,从温香软玉中得到一点安慰,哪有闲心同你们争风怄气?”
“臣妾下次不敢了。”宁妃见他要生气,赶紧施展软功,在他满是胡须的脸上亲了一下。“今天臣妾吩咐御膳房做了几款皇上最爱吃的小菜,臣妾陪皇上喝酒好吗?”
“好,让他们就摆在这里吧,朕也真是饿了。”
内侍奉上酒肴,郭宁妃亲自为朱元璋把盏斟酒,把各种他爱吃的小菜夹到他的碗中,甚至喂到他的嘴里。精美的菜肴和爱妃甜甜的笑靥使朱元璋深感惬意。
一宫女走到宁妃身边低声禀告:“娘娘,郭德成舅爷进宫来看您,现在宫门外候旨。”
宁妃低声恼怒地道:“蠢奴才!皇上在此进膳,让他候着吧。”
朱元璋问道:“是谁来了?”
“臣妾的三哥郭德成。”宁妃无奈禀道,“臣妾让他办点事,特此前来复命,不想冲撞了圣驾。”
“让他进来一道陪朕喝酒吧,有个男子汉陪着喝才有劲。”
宁妃急了,忙道:“皇上,我这个兄长一介市井小民,孤陋无知,不堪陪伴圣驾,还是不宣的好。”
“哈哈哈,市井小民何妨?朕不也是布衣出身吗?他既是爱妃的兄长,也就是朕的国舅爷了,见见何妨?”
“谢皇上恩典。”宁妃只得吩咐宫女,“宣他进来吧。”
内侍走到宫门外高声传呼:“万岁宣郭德成晋见!”
矮矮胖胖的郭德成随着宫女进来。
“微臣郭德成恭请圣安。”他匍匐在地,口中喃喃念着,“吾皇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千岁!”
见他一团肉丸似的缩在地上,朱元璋顿觉好笑:“郭德成,不必拘礼,起来一道陪朕喝酒吧。”
“微臣不敢。”
“朕叫你喝你就喝,有什么敢不敢的?你还是朕的舅兄嘛。来来来,朕将这一金樽酒赐给你,我们君臣先对饮一樽。”
“谢主隆恩!”郭德成跪接金樽,仰头一饮而尽。
朱元璋吩咐:“赐座。”
“谢皇上。”
宁妃笑着对朱元璋说:“皇上,臣妾这位兄长,别的不会干,您叫他喝酒倒是颇能奉承圣意的。”
“是吗?”朱元璋不经意地问,“他现在当的什么官?”
“他能当什么官?蒙圣上恩典优礼外戚,挂了个骁骑舍人的虚衔而已。”
“你们的两位兄长,都是朕的大将。郭兴封了巩昌侯,郭英从小就是朕的侍卫,跟随傅友德征云南论功朕也将封他侯爵。你怎么也是将门之后呀。郭德成,朕赐你当个都督佥事,怎么样?”
听说皇上要赐他官爵,郭德成惶恐离席一揖道:“启禀陛下,微臣实在不敢担当此任,请陛下收回圣命。”
朱元璋眉头一皱,颇为不悦:“朕念你妹伴驾有功,两个兄长又是朕的将领,好意授你这个职位,让你享点俸禄。你如何还要抗旨?”
郭德成跪奏道:“陛下对微臣一家圣眷甚隆,微臣岂不知应感恩图报?但微臣生性喜爱杯中之物,一贯散懒成性,不能治事。若身居高位,误了朝廷的要事,必将招来杀身之祸。人生在世,只要有金钱美酒足矣,其他功名利禄非我所望。所以还是请陛下收回成命,另选贤能吧。”
“嘿,你这个人疯疯癫癫,说的倒还有点道理。起来吧,”朱元璋点头道,“倘若臣下都像你这样不争官位,也省得朕用刑罚来对付那些追名逐利之徒。好啦,朕就不要你做官了。不过你抗旨不遵,朕要罚你三杯!”
“谢皇上,臣愿领罚。”郭德成乐呵呵地说。
内侍在郭德成面前一连斟满三樽酒,他端起“吱吱吱”一饮而尽。饮毕醉态毕露,踉踉跄跄地离席匍匐谢恩。
“微……微臣………谢皇……皇上……赏赏酒……”
郭德成一面口齿不清地说着,一面叩头谢恩。一头叩下去,冠帽脱落在地,光秃秃的脑门上滑稽可笑地耷拉着几根稀疏的头发。朱元璋看了觉得好笑。
“看这个醉疯汉!头发秃成这样,是不是因为酒喝多了!”
郭德成摸着自己的秃头说:“禀陛下,这几根毛微臣还嫌它碍事,想把它剃光成个和尚才痛快呢!”
一听他提“和尚”二字,朱元璋骤然色变。郭宁妃偷偷看他的脸色,知道哥哥闯祸犯忌了,连忙喝止他道:“德成,你喝醉了,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回家去吧!”
郭德成犹自懵懂强辩:“我我……没醉!我还要陪皇上喝个痛快!”
“回去!”
郭宁妃示意宫女强行把他架走,然后赶紧去安抚余怒未息的朱元璋。
“这个酒疯子,他经常是这样疯疯癫癫,皇上千万别生气。酒喝得差不多了,臣妾陪皇上歇息去吧。”
在凤榻上和朱元璋一番颠鸾倒凤之后,半裸的宁妃紧贴着朱元璋,纤手玩弄着他浓黑的胸毛,娇滴滴地说:“皇上,臣妾兄长是个混蛋,您千万别见怪啊!”
朱元璋含混地“嗯”了一声,立即响起了鼾声。
朱元璋出身微贱,自己原本并不以为耻。他曾多次在檄文中自称“淮右布衣”“江左布衣”,但在皇帝的宝座上坐久了,便以继承天命的圣主自居,再也不愿人家提起他年轻时落魄当和尚四处云游乞讨的事。他怀疑文人们有意在奏章贺表中讽刺挖苦他,因此和“僧”“贼”谐音的“生”字、“则”字等都成了忌讳,有几个人还因此丢了脑袋。
郭德成不小心说自己想剃光成和尚才痛快,自然犯了朱元璋的忌讳。宁妃见他脸色遽变,心中小鹿直撞,为自己兄长的性命担忧,当时掩饰过去了,第二天她仍不放心,派了一名太监出宫去郭府,秘密地传达宁妃懿旨,交待郭德成必须如此如此,方能脱祸免灾。
郭德成当时吓呆了。他脸色凝重地连连点头,作揖打躬地送走了太监。
打那天起,郭德成就经常出现在街头,他光秃着脑袋,穿一件又破又脏的黄色袈裟,颈项上挂着一串蒜头串成的佛珠穿街走巷,嘴里疯疯癫癫地唱经念佛。有时还胡乱捡起地上的脏东西往口里塞。
郭府周围认识他的人们都诧异地说:“这郭三爷平时就爱喝些酒,怎么无缘无故地疯了呢?”
他的这些举动自然有人报告给皇上。
几天后朱元璋又临幸宁妃的万春宫,他问宁妃道:“爱妃,那天朕还以为你哥哥喝多了说醉话,这两天很多人看到他在大街上疯疯癫癫,还捡脏东西吃。他果真疯了?”
郭宁妃伤心地拭着眼泪禀道:“家门不幸,三哥竟因酗酒过量而致疯癫。臣妾自会让两位兄长派人去照料他。他既已如此,皇上就饶恕他冲撞之罪吧!”
“罢了,难道朕还要和一个疯子计较?”朱元璋显得很大度。
“臣妾代兄长叩谢皇上。”
郭宁妃庆幸自己兄长脱灾免祸,正要以柔情缱绻来答谢皇上,忽有内侍匆匆进来禀报。
“启禀皇上,皇后娘娘不好了!”
朱元璋骤然色变,手中茶盅砰然落地。
“起驾!”
马皇后卧病已久,朱元璋担心她的病情有什么急剧的变化,闻报急匆匆来到马皇后的寝宫,只见宫中一片慌乱。
内侍传呼:“皇上驾到!”
朱元璋心慌意乱地直趋马皇后病榻前,只见她仰卧在床上,面如纸色,已不省人事。太子夫妇正跪在床前一面哭泣一面呼唤:“母后,母后……”
“你母后怎么啦?还不快传太医?”朱元璋厉声地问太子。
“父皇,母后病重以来,一直不让太医看病。儿臣命太医开了方子,她老人家也把煎好的药打翻了。她说自知病入膏肓,服药是死,不服药也是死。大明典律森严,她何必因自己的病害御医们丢了性命呢?”太子说完这些话已是泣不成声。
“皇后身边这些服侍的奴才怎么不早来向朕禀报?”朱元璋厉声道,“传旨:都给我杖毙了!”
“禀父皇,母后怕父皇迁罪他们,早已命宫正司把服侍她的宫女打发回原籍,几个老太监也调到别的宫里去了。这一批宫人都是儿臣从东宫带过来的。”
这时,马皇后从昏厥中苏醒过来,轻轻咳嗽了几声。朱元璋忙为她抚胸舒气,在朱元璋和太子夫妇的呼唤声中,马皇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见朱元璋坐在床前,她气若游丝地挣扎着说道:“陛……下,臣妾……害你……受惊了……”
朱元璋紧紧拉着她的手,像是害怕死神重又把她夺走。他老泪纵横地说:“秀英,你……你不能走啊!”
马皇后艰难地摇摇头,使出胸腔里的最后一点力气,凑在朱元璋耳边缓缓地说:“臣妾常说,死生由命,这都是天意,不可强求啊。臣妾辅助皇上,由布衣而定鼎天下,现在天下一统,四海归心,众皇子都已长大成人,臣妾死而无憾了。”
说完这些话,马皇后脸上露出一丝安详的微笑,这使朱元璋欣喜若狂。
“秀英,你笑了!你笑起来多美啊!不,你不能死,朕不许你死!朕这就传旨把普天下的名医都请进京来为你治病。就是把整个国库都花光,朕也要治好你的病!”
“皇上,来不及了,臣妾就要走了……”
马皇后说毕又昏厥过去。朱元璋又是拍她的脸,又是摇她的身子,急切地喊着:
“秀英,秀英!你醒醒,醒醒!”
“母后,母后!”太子一面喊着一面伏在床头痛哭。
马皇后复又苏醒过来了,嘴唇翕动着。朱元璋知道这是她生命最后的回光返照,忙凑近去问她有什么遗言。
“秀英,你想对朕说什么?”
马皇后出现了弥留时的景象,她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一些断断续续的语句:“愿……陛下……求贤纳谏……省刑修德……使天下……臣民……能过……太……平……日……子……”
她强撑着说完这些,脑袋一歪,溘然长逝。
朱元璋和太子夫妇伏在她身上号啕痛哭。宫人们齐齐跪倒在地,哀声一片。
皇宫中为马皇后举行丧礼,坤宁宫宫门外一片素白。灵堂中敬立着“孝慈昭宪至仁文德承天顺圣高皇后”神位,马皇后的楠木灵柩安置在高大的灵堂内,当时正值仲秋八月,南京暑气未消,灵堂下面连夜发掘数口深井,白森森的冷气由地底下冒出,使灵堂内凉气飕飕。皇太子率太子妃、皇太孙及在京的诸皇子、公主,都着厚厚的白色棉袍披麻戴孝匍匐守灵。
这是大明朝第一次帝后丧葬大礼,礼部参照宋朝礼制,在京文武官员及候补吏、监贡生等食皇家俸禄的人,每人发白布一匹,令自制丧服,服丧百日。武官五品以上、文官三品以上及其命妇,都要以麻布盖头,着麻草鞋至乾清宫哭临。京城与外地,禁屠宰,停音乐、嫁娶,官与民或百日或一月不等。
京城各大寺、观的僧侣道士都自动摆开法场,为已故皇后念经超度。百姓们入不了宫,也就在那里烧纸钱纪念贤后。寺观中法号长鸣,纸幡飞扬,热闹非凡。
最怀念马皇后的是宫中的宫女太监们,想起贤后对他们的好处,他们自发地编写了歌谣,又去请翰林学士们润色后,齐集在宫门外一面流泪一面唱颂:
我后圣慈,化行家邦,
抚我育我,怀德难忘。
怀德难忘,于万斯年,
瑟彼下泉,悠悠苍天!
宫人们对已故皇后的怀念与歌颂,吸引了京城里无数的绅商百姓甚至贩夫走卒,他们不能入宫吊唁,只能远远地站在宫门外看热闹。渐渐地,他们也被那些泪流满面的宫人们感动了,也跟着吚吚呀呀唱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