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天子——刘三吾拥立允炆为皇太孙
燕王与道衍密议立储形势。道衍分析皇上不可能择贤而立的道理,燕王颇为失望。晋王遣长史给最有权势的大臣詹徽送礼。朱元璋在东角门便殿召集重臣议立储君。三派势力针锋相对,翰林学士刘三吾坚持礼为立国之本,拥立允炆为皇太孙。
八月十五夜,一轮明月高悬在燕王宫的宫阙之上,宫墙外隐隐传来民家庆贺中秋节的鞭炮声。在燕王朱棣隐秘的起居室中,桌上摆着几色精致月饼和瓜果,应召进府的道衍法师与燕王对面而坐,他俩边吃边谈。显然,这是一次极为重要的谈话。
燕王亲自用小刀切开盘中的水晶月饼,给道衍递上一块,请他尝尝,然后把话引上正题。
“大师,太子亡故后,立储之争已提上议事日程,对于此事大师有什么看法?”
道衍反问道:“请问王爷,现在京城里有些什么动静?”
“京城里的宿儒老臣,特别是那班迂腐的翰林学士刘三吾、朱善等,死抱着立储唯长的礼教,极力主张立皇长孙、我的侄儿允炆为储君。但父皇始终没有表明圣意,可能他另有深思熟虑。”
“王爷认为皇上顾虑的是什么?”
“允炆未满十六岁,稚气未脱;且其秉性极像乃父,文弱儒雅,优柔寡断。若选他为储君,据我猜测,父皇顾虑者有二:其一,恐大权落于辅佐他的权臣之手,这是父皇最为担心的。以父皇的英明神武尚需处心积虑地与每个时期的宰相权臣斗个你死我活,何况允炆这黄口孺儿,他哪是人家的对手?”燕王停了一下接着说:“父皇的第二个顾虑嘛,自然是怕我们这些拥有重兵的尊属藩王不服他的统驭,将来发生内乱。”
“王爷以为会有这种可能吗?”道衍神情诡秘地问。
“大师你以为呢?”燕王同样不动声色地反问。
二人心照不宣,莞尔一笑。
“按照传位礼制,太子薨后,皇上可以立允炆为皇太孙,继承大统,也可以立皇次子秦王。因为秦王是太子的同胞兄弟,而允炆并非嫡出,所以秦王与允炆就继承帝位的资格来说,是不相上下的。可惜的是秦王并非贤王,他若有王爷这样的贤德和雄才大略,贫僧敢说皇上会力排众议,毫不犹豫地立他为储。”道衍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他头头是道地分析着。
燕王又问:“那么依大师之见,父皇是否会按长幼之序,选立晋王呢?”
道衍从容答道:“依贫僧看来,若皇上真下决心择贤而立,那他也不会立晋王而会选择王爷。其实皇上百年之后只有让王爷继承大统,大明江山才能贻一世之安。可要皇上做出这样的抉择太难了!他须要与满朝文武为敌,与朝野舆论为敌,更要与数千年的宗法礼教为敌。再说皇上对太子之死极为悲痛,他在感情上是倾向允炆这一边的。他要顾及允炆的利益,也要顾及其他二十多位皇子,首先就是晋王的利益。所以贫僧以为,要皇上择贤而立是不太可能的。”
听了道衍这番分析,燕王顿感失望:“这么说,本藩完全没有希望了。”
道衍安慰他道:“王爷稍安忽躁。依贫僧预料,此事的转机当在皇上百年之后。王爷现在能做的只是积蓄力量,做好准备,静待时机。”
“据本藩在京城的密报,近日晋王派了他的长史带了许多珠宝美酒去京城活动。他也许是在这立储的紧要关头去拉拢收买一些大臣,争取一些人为他说话。”
“蠢货!简直愚不可及!”道衍毫不留情地骂道,“王爷想想看,他们这样做能瞒得过皇上的耳目吗?只有徒然增加皇上的反感而已。贫僧担心的倒不是这些,而是怕秦王、晋王联合起来在皇上面前说王爷的坏话,甚至制造一些不利于王爷的谣言。”
“哼,本藩行得稳,坐得正,怕他们造什么谣?”燕王怒形于色。
道衍劝他道:“王爷,小心无大碍啊!总之,王爷对此事虽不宜过分操切,但也应密切注意京城的动向,静观其变。在一些正直的大臣中,该做的工作也要做。务使他们在紧急抉择关头站在王爷这一边。”
“大师所言极是,本藩当谨慎为之。”
燕王的情报无误,在立储的紧要关头,晋王果然加紧了在京城的活动。
一乘官轿在吏部尚书兼左都御史詹徽的府前停下。晋王府长史下了官轿,一面命随从去递手本,一面指挥手下将两抬礼盒抬进府去。
稍顷,尚书府管家出来迎接长史。
“大人请。我家老爷在中堂恭候。”
詹徽是目前朝廷红极一时的人物,既是六部首领吏部尚书,又兼都察院的左都御史。他出身名门,才智超群,行事刚决果断。洪武二十三年李善长之死与他有很大的关系。从那以后,他就进了朱元璋朝廷重臣的核心班子,在朝中颇有话语权。以他的智数,见晋王遣使登府拜访,心想必与立储之事有关。作为朝廷大臣,与有势力的藩王联系必然更能巩固自己的地位。故此他欣然出来接见晋府长史。
“下官奉晋王之命,前来拜见中堂大人。”
詹徽笑眯眯地下座相迎:“晋王殿下太客气了!王爷不久就要进京参加太子葬礼,本该下官前去给王爷请安才是。怎能有劳大人亲到舍下呢?”他又指指抬进来的礼盒:“这是什么?”
长史道:“王爷素知詹大人有杜康之癖,特命下官送来杏花村百年陈酿。”
“山西的杏花村百年陈酿?好酒!好酒!知我者晋王也。这个呢?”
长史揭开另一礼盒的一角,里面装的全是晶莹夺目的珠宝翡翠。
长史笑着说:“一点山西的土特产,请大人笑纳。”
詹徽官位虽高,也是见钱眼开的主,见了这些“土特产”,自然受宠若惊:“啊啊啊,詹某何德何能,敢受殿下这般赏赐?”
“王爷有一封书信给大人,请大人过目。”
长史呈上晋王的书信,詹徽草草看后纳入袖中。
“请长史大人代下官禀呈王爷,王爷的意思我明白了。詹某一定尽力相助,按王爷的意愿行事。”
“如此,下官告辞了。”
八月底,已故太子朱标下葬于孝陵旁边的懿文太子墓。朱元璋对爱子充满感情,死后都让他葬在自己的陵寝旁边。
太子下葬了,储位空缺将近半年,无论朱元璋愿不愿意,立储必须提上议事日程。这些天,朝堂内外议论得最多的就是这件事。
这天早朝之后,几位侍郎主事之类的官员边走边小声议论。他们因不在决策范围之内,对立储之事少有发言权。因此闲谈中凭着自己的臆想,难免信马由缰,瞎侃一通。
“诸位大人,今日朝会上礼部尚书和阁门使刘璟奏请早立储君,皇上仍然以太子葬礼方过,立储之事需从长计议为由,未允发廷议。你们说,皇上到底是怎样打算的?”
“依下官之见,刘璟他们奏请立皇孙允炆为皇太孙,这正合了朝中宿儒老臣立储唯长的主张。皇上若属意允炆,答应他们就行了,这事也用不着一拖再拖。”
另一位官员神秘兮兮地说:“据说吏部尚书詹徽也联合了一批人请立晋王为太子。他们的理由是:允炆虽是太子根苗,但他是庶出,也不是长子,太子的长子雄英八岁时就夭亡了。按说皇次子秦王朱樉比允炆更有资格当太子,但秦王有过,而晋王朱?继任太子的资格与允炆不相上下。这样皇上就不得不权衡立哪个更合适了。”
一位颇为激进的官员插言道:“要依下官看,既然允炆不是皇长孙,晋王也不是皇长子,还不如在皇上众多皇子中择贤而立。哪一位皇子最贤明,最有本事治理好国家,皇上心中自然有数,颁诏天下,立他为太子就得了。”
“真要是那样,新太子就非燕王莫属了。皇上不是对外国使臣夸赞过燕王‘智虑绝伦,雄才大略’么?大将军死后又把北方防务全交给了他。现在燕王圣眷正隆,兵权在握,登上太子位也是实至名归啊!”
“哼,老兄你也想得太天真了!即使皇上属意燕王,他能不顾虑秦王、晋王和其他皇子的反对吗?秦王虽有过,但他现在毕竟是皇长子,是最有资格继承储位的人。而晋王才智胆略过人,素为皇上所钟爱,最近皇上令他与燕王一同节制北方军务,就是不愿冷落了他。若越过他立了燕王,依照晋王爷暴烈的性格,兄弟之间不刀兵相见才怪!皇上会愿意这样的情景发生吗?”
他们争议得正激烈时,吏部尚书詹徽从大殿里出来,见这伙人谈论得正欢,他正在为晋王拉票,不愿得罪任何人,因而放下阁臣架子,赶上一步来跟他们套近乎。
“诸位大人聊得这么热闹,都聊些什么呀?”
那几名官员自然不敢说实话,于是运用官场的机智,哼哼哈哈地应付他。
“啊啊,下官等闲得无聊,正在讨论南京城里哪个地方最好玩,是秦淮河呢还是玄武湖?”
“对了,玄武湖许多楼台亭榭都是詹尚书题的楹联,看来詹大人一定属意玄武湖的湖光山色啰。”
“那也未必。秦淮河的青楼书寓、水上人家别有一番风味,詹大人风流倜傥,想必也是情有独钟啊!”
詹徽见他们打哈哈,恨得牙根痒痒的:“诸位大人见笑了!下官有事先走一步。”
“詹大人请。”
詹徽走后,官员们一个个吐着舌头道:“好险!”毕竟人家是有权有势的人物,惹他不高兴了扣你一个“妄议国事、燔乱朝纲”的帽子就受不了。
朱元璋虽年已老迈却并不糊涂。立储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他的儿子们在朝中的活动也瞒不过他。历朝历代,因立储引发的兄弟阋墙悲剧并不鲜见,难道在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这种事就要发生?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事情。
出于形势所逼,他必须早做抉择。否则,目前的混乱局面可能引发灾难!他决定在东角门便殿召集重臣们商议立储之事。与会的有詹徽领衔的六部尚书及左右都御史、五军都督、阁门使刘璟、翰林学士刘三吾、朱善及新进的太常寺卿黄子澄、兵部侍郎齐泰等。朱元璋为表示尊老,命备绣墩让年逾八旬的刘三吾、朱善赐座前排。
朱元璋开门见山地道:“诸位爱卿,朕今日召你们来商议立储之事。你们在朝会上三番两次地奏请立储,朕之所以未发廷议,就是不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让你们争得面红耳赤,你们没想过那会留下什么后患吗?以后人家会说,某某是皇孙党,某某是秦王党,某某又是晋王党、燕王党。储位只有一个,争胜了的自然高兴,将来是拥立新君的功臣;而落败者又何以自处呢?失宠降禄削官夺爵也不一定啊!”
听皇上这么说,礼部尚书李原名和阁门使刘璟忙出班谢罪:“陛下圣虑深远,臣等愚昧无知,请陛下责罚。”
朱元璋道:“你们俩职司礼官,储位未定有些着急情有可原。朕说过此事非同小可,必须从长计议。今日召众卿来,就是听取方方面面的意见。你们各自拥立谁,有什么理由,尽管放胆在这里说,说完由朕来决定,大家在这里的争议谁也不许外传,外传者以燔乱朝纲论处!”
群臣众口一声:“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好,你们开始说吧。”
仍然是李原名和刘璟打头炮。由李原名代表二人出班奏道:“臣等身为礼官,唯宗制礼法是从。按照嫡长继承祖制,太子薨后,应立太子之嫡长子为储君。今皇孙允炆已年满十六岁,且天资仁厚,儒雅聪慧,仁明孝友,故臣等请立允炆为皇太孙,绍承大统,以安天下。”
朱元璋在御座上道:“嗯。你们的主张是立允炆为皇太孙,以接储君之位。有人附议吗?”
兵部侍郎齐泰第一个站出来奏道:“臣附议。”
太常寺卿黄子澄高声道:“臣附议。”
坐在前排绣墩上的老学士朱善捋捋白胡子,欠身道:“老臣附议。由皇孙允炆继承大统,礼仪所系,众望所归。”
朱元璋望望众臣,陆续有许多人大声或小声地附议。
这天,朱元璋决心让朝臣们畅所欲言,他在御座上欠欠身,大声地问:“有不同意见吗?”
这时,詹徽不得不站出来奏道:“臣以为立允炆不妥。按李尚书所说,太子薨后,应由其嫡长子继位。太子的嫡长子雄英早夭,允炆在现在四兄弟中虽居长,但他是继妃吕氏所生,并非嫡出,何能继承大统?其实太子薨后,皇上可援汉唐先例,于诸皇子们按长幼之序,择而立之。这样可以避免将来幼主临朝、权臣当道之弊。使我大明江山父传子、子传孙,一代一代循序渐进地传下去。”
朱元璋眉头紧皱:“你的意思是要朕立秦王朱樉为储君啰?你不知道他因为犯了严重的过失,差点为朕所废?试问:朕能把这江山交给他吗?”
詹徽上前一步奏道:“秦王自知德能不逮,自愿举荐皇三子晋王朱?取代自己。晋王是太子的同胞兄弟,且威严多智,胆略过人,素为皇上所喜爱。若皇上立他为储君,必孚天下所望。”
这时,兵部尚书茹瑺出班奏道:“臣以为,皇上若于诸皇子中择贤而立,最适合者莫如燕王。燕王智虑绝伦,雄才大略,辅佐皇上藩镇北方,累立奇功。他在诸皇子中威望最高,亦为中外臣僚所爱戴。皇上若立燕王为储君,实为我大明贻一世之安的英明举措。”
群臣又有许多人附和茹瑺的提议。朱元璋见坐在前面的老学士刘三吾没有表态,特地点名问他。
“刘老先生,你自号‘坦坦翁’,一贯以直言不讳著称于朝。此事众卿各抒己见,你为何一言不发呢?”
刘三吾艰难地从绣墩上站起来奏道:“陛下,请恕老臣直言。立储之事自太子薨后,陛下无时不萦系于心,此时主意早定矣!何用老臣说呢?”
“噢。朕倒想听听你的意见是否和朕想的一样?”
刘三吾道:“陛下以布衣定鼎天下,开创我大明江山,自然希望选一个贤明的继位之君绍承正统,弘扬帝业。然礼为立国之根本,选储也不可逾礼。燕王诚贤,但若立燕王,将置秦王、晋王于何地?废长立幼,非礼也!更易引发祸乱纷争,那情景是陛下不愿看到的。皇孙允炆业已成人,由他世嫡承统,礼也!他天资聪慧,若再在陛下卵翼之下历练几年,可期成为一位年轻的英主。实乃大明江山亿万臣民之幸也!”
朱元璋莫测高深地微微一笑:“刘老先生,你能断定朕和你想的一样吗?”
“天威不可测,皇上的睿智老臣难及于万一。老臣相信陛下一定能为亿万臣民选定一位合格的储君。”老谋深算的刘三吾最后没忘记恭维一下他的皇上。
朱元璋见再没有人出面反驳刘三吾的话,终于宣告道:
“好吧,诸位爱卿,辛苦你们了!朕将于明日朝会宣布继位储君,并诏告天下周知。”
皇上的这次召见结束了,大臣们纷纷活动着站麻木了的双腿,参差不齐地祝颂:
“皇上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