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天子——傅友德镇定自若:“皇上,老臣去了!”
傅友德似乎想到会有这一天到来,镇定自若地叩头谢恩:“皇上,老臣去了!”冯胜稻场跑马闯了祸,被人告他家居不法,稻场下密藏武器。朱元璋召他入宫抚慰赐宴,回家即暴毙。朱元璋向群臣历数其罪,宣布已赐其自尽。
朱元璋经过反复思量,终于下了决心要赐傅友德、王弼和冯胜自裁。但是他这个决定首先就遭到了皇太孙允炆的极力反对。
这几天朱元璋的哮喘病又犯了,歪在病榻上喘一阵好一阵。御医们看完脉后手忙脚乱地聚在一起商量着开药方。哮喘病不是致命的病,可御医们一个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皇上的任何小病治不好都有杀身之祸。
待御医们走后,允炆走近病榻,对祖皇命他颁诏赐死三位老臣,显然面有难色。
“启禀祖皇,冯胜和傅友德两位老臣追随祖皇征战多年,立过不少战功,现他们年逾古稀,早已息兵解甲归田,若要赐其自裁,诛之无罪,这诏书怎么写啊?”
朱元璋一听他这么说,喘也顾不上喘了:“允炆啊,你怎么也和你父王一样的糊涂?冯胜、傅友德他们统兵多年,部属遍及国中。朕若走了,这都是留给你的隐患啊!他们活在世上,就要危及国家社稷,这就是最大的罪过。能说他们没有罪吗?”
“可这些话没法在诏书中明写啊。”允炆坚持道,“若传至后世,世人会骂孙儿为了巩固帝业,用莫须有的罪名屠戮无罪功臣。”
朱元璋顿时跌下脸来:“你!你为什么这样迂腐?”
允炆连忙跪下:“孙儿有罪。”
朱元璋叹息道:“好吧,你就不用下诏,让蒋献传朕的口谕令其自裁。唉,朕也快要走了,就让他们随行护驾吧!”
说完,他生气地挥手令允炆退下,自己转身朝里侧卧。
第二天,锦衣卫指挥蒋献率兵包围了颍国公府。士兵们迅速进入府内,控制了府中所有的人。
蒋献踏上台阶宣读圣谕。
“圣旨下,颍国公傅友德接旨。”
有些感到突然的傅友德匍匐在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蒋献面无表情地宣旨:“皇上有谕:傅友德有罪,赐其饮鸩自尽。钦此!”
傅友德似乎想到会有这一天到来,镇定自若地叩了一个头:“老臣谢主隆恩。”
白发苍苍的傅友德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这时才显现出他心底的悲怆。他踉踉跄跄地从锦衣卫手中接过毒酒,供奉在香案上,然后强压住内心的悲愤和痛楚,对天叩拜道:
“皇上,老臣自归降以来,略庐州,战鄱阳,征武昌,下淮东,守徐州;复从大将军北征,败扩廓,伐蜀降明升;后又率师征云南,讨纳哈出,出塞擒乃儿不花。大小历百余战,喑哑跳荡,身置百死。奈何未能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实为终身遗憾!今以古稀之年,尚劳圣心牵挂,老臣知罪。皇上,请恕老臣从来滴酒不沾,这鹤顶红就奉还皇上。为上将者不能喋血沙场,也当轰轰烈烈饮剑而亡!蒋大人,老臣借你宝剑一用。”
蒋献一怔,他似乎也被征战一生的老将军这番话感动了。他稍作犹豫之后,解下佩剑掷给傅友德,赞叹道:“老将军不愧我朝大将,有志气!”
傅友德“唰”地摘下青锋,捧剑对天叩拜:
“皇上,老臣去了!”
说着,他将剑锋往颈上一抹,顿时鲜血四溅,仆地而亡。
傅家眷属扑向尸体哭成一团。
蒋献有些恻然地率领锦衣卫悄悄离开了颍国公府。
朱元璋于洪武十九年将他的第九个女儿寿春公主下嫁傅友德的儿子傅忠,盖因那时他对忠诚老实的傅友德并无所猜忌。寿春公主素为朱元璋所钟爱。出嫁后曾赐给她吴江县上腴田一百二十余顷,岁入八千石,超过其他公主数倍。奈何寿春公主及驸马傅忠均早亡,亲情断绝,也许这是促使朱元璋对傅友德痛下绝手的原因之一。傅友德死后,朱元璋又因公主的缘故,将其孙彦名录为金吾卫千户,继承傅家香火。
傅友德的赐死使朝中老臣们又紧张起来,特别是与傅友德一同在外练兵被召回的定远侯王弼,更是整日忧心忡忡。他心里明白这是皇上为绝后患的釜底抽薪之计。他不禁忿忿然地想:皇上啊皇上,你的手段也未免太毒辣了。在你百年之后,新皇登基,纵使有人谋反篡位,也不会是我们这些年逾古稀的老人啊!为什么要拿我们开刀呢?
一日,有客来访。王弼心情不好,不禁对客人诉起苦来,嗟怨道:“皇上春秋日高,喜怒无常,看来我们这些人没有什么活头了。”谁知这话很快传到朱元璋耳中,他立刻以“心怀怨望,包藏祸心”为由头,下诏将王弼赐死。
傅友德和王弼相继赐死,使宋国公冯胜紧张万分。他再也没心思去稻场跑马作乐了。过了两个月,忽传有人告发他家居不法,稻场下密藏兵器,图谋不轨。冯胜这才意识到自己孩子气的恶作剧闯了大祸,连忙差遣家人把那个稻场拆了,把那埋在地下的瓦缸全挖了出来,摆在自己的府门前,以示清白。他还主动要求去见皇上,把这件事情说清楚。朱元璋派太监来召他入宫,赐宴安抚他道:“卿尽可放心,此事虽有人议论。悠悠众口,他们要说随他说去,朕何至于无端轻信呢?”
直性子的冯胜听皇上这样说,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不再担惊受怕了。于是开怀畅饮,直至喝得迷迷糊糊,几个太监把他扶上车回家。
谁知就在当夜,冯胜竟得暴病,七孔流血而死。而朱元璋在一次朝会上,历数冯胜过去的许多罪错,把他作为大将恃功自傲、不由法纪的典型。并说朕多次宽宥他,希望他回头,可他在晚年仍然恣意妄为,且心怀异志,情不可恕,故赐其自尽云云。用这套冠冕堂皇的话掩饰了自己卑鄙的鸩杀手段,了结了这桩公案。
冯胜、傅友德、王弼这三个老倔头去掉了,朱元璋陡然松了一口气,似乎病也好了许多。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了早已告老还乡的信国公汤和。
汤和是最早交出兵权告老还乡的功臣,是朱元璋为功臣勋将们树立的一个榜样。不过后来他又不想把年迈的功臣们放回家乡故里去了,他觉得还是让他们在京城里放心些。洪武二十三年他听说汤和因病失音,说不出话来了。于是命其子备车把他接到京城,用安车将他迎入宫中,百般抚慰赏赐后将其送回凤阳。
这个老孤种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朱元璋忽然又想起他来。汤和的两个儿子都是武将,官至都督佥事,一个在征云南时染了瘴气病故了,一个征五开叛蛮卒于军。汤和有一个孙子在朝中任职,奏称爷爷现在病得更厉害了,不仅不能说话,索性神智昏迷,连人也认不清了。
果真是如此吗?朱元璋越老疑心越重,深恐被人家欺骗了。他执意要见汤和一面才放心,于是汤和的孙子只好从凤阳将爷爷接来,用安车推入宫中去觐见皇上。
朱元璋乍一见那萎缩在车椅上宛如小孩既不能行礼也不能说话的老人,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这就是那个叱咤风云、桀骜不驯的汤和?人们不会在乡下弄个不死不活的老头来欺骗朕吧?
朱元璋下意识地摸摸他那双干枯的手,问道:“卿家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一起放牛玩耍的事吗?”
汤和眼睛眨了眨。他的孙子连忙大声把皇上的问话凑在他耳边复述了一遍。那张干瘪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点笑意,接着他那小脑袋艰难地点了点头。
朱元璋又问:“卿家还记得你投了郭子兴的义军,然后写信叫我们一起去干那时的情景吗?”
汤和听皇上提起往事,思维似乎活络了一些,频频点首。他那干瘪的嘴角也在搐动,似乎想说点什么终究说不出来。
朱元璋见此凄惨景象也很伤感。于是命太监厚赐金帛给他的孙子,作为汤和死后的安葬费,并命有司备车船礼送他回凤阳。
汤和在洪武二十八年病故,终年七十岁,被追封为东瓯王,成为朱元璋的功臣中唯一因功成身退能得善终者。
以后,朱元璋很少翻阅那本厚厚的《大明功臣簿》了。那簿上的功臣们,除了战死的,病故的,除了少数几个留下将来可以辅佐皇太孙,十之八九都因犯各种罪行被处死(有些公侯为保留其面子名为赐其自尽)。朱元璋知道自己在后世难逃“诛戮功臣”的骂名。他已不很在乎这个了。秦始皇统一华夏的丰功伟绩足以掩盖他焚书坑儒的瑕疵;在唐太宗辉煌的文治武功面前,谁又会去穷究玄武门之变的血腥呢?
在他看来,他杀的这些人都是有罪的。在他亲自编写的《大诰》及其续编、《大诰武臣》、《昭示奸党录》和《逆臣录》里,有每一个被处决或赐死者的罪状。他把《大诰》与《大明律》定为国子监生必修的课目,就是想让自己的滥施诛戮合法化。
在翰林院的文史馆中,有以年逾八十的学士刘三吾为首的史官十余人。他们除了奉命修各种专题史集外,还负责把本朝每天发生的大事记录下来,作为编写本朝《实录》的依据。不阿谀皇上秉笔直书是历代史官奉为圭臬的职业操守,南宋文天祥《正气歌》中“在晋董狐笔”的名句最为史官们津津乐道。
刘三吾因为大义凛然拥立皇太孙在朝中名声大噪。朱元璋担心这位号称“坦坦翁”的史官会怎样来记录赐死冯胜、傅友德等人的事,掌握无上权威的皇帝其实还是有些忌畏那些史官手中的秃笔的。
几年前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使朱元璋颇为尴尬的事。
有一个洪武十八年的进士,本名王权,朱元璋觉得权字刺眼,命他改名王朴。王朴原官吏科给事中,他生性耿直,因直谏忤旨降为御史。可这位老兄并不因这次挫折略有收敛。有一次竟因奏事当殿与皇上激烈争辩起来。朱元璋勃然大怒,从来没有任何臣下敢这样顶撞他,他当即命令武士将王朴牵出去斩了。当王朴被带到市曹,朱元璋似乎消了些气,觉得这个倔头还罪不至死,又派人将他召回。
王朴到鬼门关走了一遭,侥幸回到金殿,他也不谢皇上不斩之恩,仍然倔强地直立在那里。
朱元璋在御座上问他:“朕赦你不死,以后知道改正吗?”
谁知王朴竟昂首答道:“陛下不以臣为不肖,命臣为御史。设若臣没有罪,陛下为什么无端地要杀臣;如果臣有罪,又为何要赦我呢?臣不愿受辱,宁愿速死!”
朱元璋被问得很尴尬,脸色突变:“哼,你以为朕不敢杀你吗?快将这逆臣拉出去弃市!”
朝中文武谁也不敢作声。倒是街市上的百姓围观者甚多,都为这个倔强御史洒下了同情的泪水。行刑队伍刚好走过文史馆前,王朴突然大声喊道:“学士刘三吾记住了:某年某月某日,皇上杀无罪御史王朴!”
尾随的百姓们一阵叫好,行刑的武士们手忙脚乱地把王朴的嘴巴捂住,这时,史馆的那些修撰、编修、检讨们都拥出来看热闹。此事他们到底是怎样记的不得而知,但这个故事能在正史中流传下来,王朴也名列铮铮铁骨的御史行列,说明刘三吾们并未失职。
后来朱元璋仍然以“诽谤”罪将王朴列入《大诰》中,显然是试图为自己辩护:我杀的是有罪的逆臣而非无罪的御史。奈何悠悠青史,有时并不是帝王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来涂抹的。
朱元璋下狠心处置完几位老将,心里似乎踏实多了。眼下海宴河清,各省的洞蛮早已剿灭得差不多了。北方的边患纵使时有发生,但也已建立了以燕王、晋王节制各地驻军的防御体系。而长城内外的诸重镇:大同、宣府、宁夏至广宁、开平、大宁,均由代、谷、庆、辽、宁诸王镇守。随着他的儿子们逐渐长成,他倾心打造的以诸藩屏卫中央的体系已经基本完成。即使自己现在撒手归西,皇孙允炆也可以安安稳稳地当几十年太平皇帝了。
他为了树立皇太孙允炆的权威,煞费苦心地制定了亲王觐见储君的礼仪。规定亲王来朝,先冕服叩拜天子后,由引礼官引至东宫文华殿朝见储君。皇太孙冕服执大圭,升座,接受亲王及其臣属的跪拜。行礼毕才各换常服到后殿行家人礼。这时,允炆就要向各位叔王跪拜请安了。
朱元璋为了贯彻这种礼仪制度,使他的儿子们习惯对自己所立皇太孙的尊重,先召秦、晋、燕、周、齐五王来朝,后又召代、肃、辽、庆、宁五王来朝。朝觐仪式进行得很不顺畅。本来就对允炆立储满肚子不高兴的藩王们变着法子不去东宫朝觐或对年轻的允炆冷嘲热讽。允炆为了不跟他们发生冲突,也只好强忍着。
有一次燕王朱棣在宫中向朱元璋汇报北方边防军务时,恰好允炆来了。
允炆行礼道:“孙臣给祖皇请安。原来四叔也在啊!”
朱棣开玩笑说:“父皇刚讲到后继之君,后继之君就来了。”
允炆满脸通红道:“侄儿不懂四叔说什么啊?”
朱棣走近允炆,戏谑地拍拍他的肩膀:“想不到我儿竟有这样的出息。”
朱元璋对朱棣的轻薄行为甚为不满,顿时跌下脸来:“放肆!你怎敢对皇孙如此不恭!”
朱棣受到申斥,面红耳赤讷讷道:“儿臣……”
允炆乖巧地为他解围道:“祖皇别生气,叔王不过是跟孙臣开开玩笑罢了。”
朱元璋仍然板着脸训斥燕王:“以后当着别人的面,尔等一定要君臣有别。听到没有?下去吧!”
“儿臣遵旨。”燕王悻悻而退。
朱元璋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地诛戮功臣勋将,意在为后嗣之君消除隐患。然而,日渐长大的皇孙允炆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未来的隐患不在这些老迈龙钟的公侯们,而是那些手握重兵觊觎帝位的藩王。
这天,允炆命人找来一卷军事地图,摊在案桌上细细观看。
看着看着,他不时眉头紧蹙,惴惴不安地摇头叹息。担任东宫伴读的编修黄子澄见皇太孙若有所思,便上前问他:“殿下这是在看什么?”
允炆是非常信任和敬重自己这位师傅的,便把自己的心事坦然告诉他。
“祖皇命我熟悉一下军事防务方面的事,我叫人找来一幅天下都司卫所分布的地图。我发现我的十几位藩王叔父分封各地,尽皆拥有重兵。他们有的一贯恣行不法,有的则深受祖皇器重,委以节制军务大权。现在祖皇健在,他们自然还有所顾忌,不敢胡作非为;倘若祖皇百年之后,他等若拥兵自重,对抗朝廷,怎么办才好呢?”
黄子澄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自然早已意识到这个危险。但此时他必须先让年轻的皇太孙安下心来,以徐图良策。
于是他安慰允炆道:“殿下勿虑,按我朝制度,诸位藩王虽受命节制地方军务,但并无调动军队的权力。他们自己所辖护卫多则万人,少的不过三千,仅供保卫王府安全,怎敢对抗朝廷?”
“历朝历代都有谋反叛逆的藩王,何况我这些叔父对祖皇立我为储口服心不服,时刻在觊觎着皇位。他们万一有变怎么办?”
“万一有变?哼,陛下一纸讨逆诏,把大明六军开过去平叛,任何强藩也抵挡不住!”
“倘若藩王联合起来,共抗六军呢?”允炆担心说。
“那又如何?西汉七国之乱,吴王刘濞他们兵力并非不强,最终还是被消灭了。为什么?以正义的国家军队去讨伐邪恶的叛逆之师,哪能不胜呢?”
黄子澄是个完全不懂军事的秀才,他只能用这套大道理来安慰忧心忡忡的皇太孙。
听他这么说,允炆始稍为宽慰:“先生这么说,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