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天子——他隐隐感到自己百年之后潜在的危机
燕王在拜谒孝陵时密会兵部尚书茹瑺,感谢他对自己的支持。晋王、燕王等不把小辈的允炆放在眼里,使朱元璋隐隐感到自己百年之后潜在的危机。武定侯郭英被人告发私养家奴,擅杀男女。皇太孙对皇亲国戚飞扬跋扈疾恶如仇,却不得不容忍和拉拢郭英。
燕王离京回藩前,在随从人员的陪同下前去拜谒孝陵。他在孝陵宏大的礼殿中马皇后的神主前叩拜进香后,守灵官请他去殿后更衣。
“请王爷至下官住处用茶。”
燕王谢道:“大人辛苦了。”
“王爷请。”
在守灵官居住的屋子里,侍者奉上香茗。守灵官退入后堂,这时屏风后闪出一位官员,燕王一看,竟是兵部尚书茹瑺!
“茹尚书,你怎么在这里?”
“微臣参见殿下。”茹瑺行礼道,“微臣得知殿下前来谒陵,故在此等候多时了。”
燕王道:“洪武二十五年议立储君之时,茹大人仗义执言,力荐本藩,其后皇孙允炆得立,使大人在朝中遭到一些人的排挤歧视。本藩实在过意不去,屡次来朝,都想去拜会茹大人略表谢忱,但想在此形势下,还是不给你添麻烦的好。此中隐曲,想茹尚书一定能见谅。”
茹瑺拱手道:“殿下何出此言?茹瑺之所以力荐殿下为储君,完全是为大明社稷着想,并非为一己之利。幸亏皇上了解臣是拥立贤君心切,仍然信任如初。只是皇太孙始终对臣耿耿于怀,怀疑臣不能为他所用。前年齐泰由兵部郎中擢升为左侍郎,实际上已与我同掌部政。此人才具非凡,但门派之见太浓。他与黄子澄自视为皇太孙的左膀右臂,未来朝廷的掌权者。因此对殿下多有猜忌,谓殿下将是藩王尊属中对皇太孙最大的威胁。”
“可恨这班小人竟敢如此仇视本藩,离间我皇室亲情!”燕王恨恨地道,“茹尚书,在此情势下,你将何以自处呢?”
茹瑺无奈地说:“做臣子的只知尽自己的本分效忠主上,若不容于人也不能强求啊!现在眼见皇上龙体日衰,说句不敬的话,只怕他老人家撑不过多少时日了。下官想找个机会递上一本,求皇上准我致仕告老归田,把尚书位子让给别人,省得牵入朝政是非之中。殿下以为如何?”
燕王道:“据本藩观察,朝中诸臣,茹尚书是仅有的几位正直而有才干的大臣之一。当今边患频仍,兵部责任重大。大人既为父皇所信任,为了苍生社稷,茹大人当忍辱负重,坚持职守,而不应自行引退,致令宵小乘虚而入。即使后嗣之君继位,对你们这些先皇老臣,他也要敬重三分啊!”
“殿下之言不无道理,唉,若是有殿下这样的贤君继承大统,我茹瑺自当鞠躬尽瘁,为国捐劳至死而不悔,哪里还会萌生退意呢?”
燕王意味深长地道:“茹大人,天下事上苍冥冥中自有安排,非常人所能选择。你记着好了:若真有那一天,本藩绝不会有负于你。”
“微臣素知殿下心怀鸿鹄之志,今日既然来此,就是想把朝中险要形势告知殿下,请殿下审慎,善自处置之。”
“感谢茹大人的好意。”燕王低声道,“锦衣卫耳目众多,本藩不便在此久滞,就此告辞了。”
“后会有期,殿下保重!”茹瑺将燕王送出来,消失在屏风后。
燕王走后,朱元璋不时拖着病躯,站在那幅大明皇舆图前发愣。他作为大明朝的开国皇帝,怀有超越前朝帝君的雄心大志。燕王所描述的开疆拓土、建立一个远远超越前朝的中华帝国的前景,确实令人豪气干云。只是看着自己胸前那把稀疏的白色胡须和蹒跚老病的身躯,朱元璋清楚地意识到要完成这一伟业只能是子孙后代的事了。可是,自己选定的继位储君皇太孙允炆,继承了乃父懿文太子的仁慈儒雅性格,他可以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却远非勇武刚毅、心存大志的开疆拓土之君。自己百年之后,允炆还有多少事要做啊!他那柔弱的肩膀,能担负起这副沉重的担子吗?
这次庆寿大典,藩镇各地的诸王都回来了,济济一堂,令老病中的朱元璋甚感欣慰。他逐一召见了镇守北疆的晋、燕、代、肃、辽、庆、宁、谷诸王,要求他们集中精力巩固边防,“毋有他念”。他甚至还亲手画出北方沿边要害图形,指示辽王朱植和宁王朱权:
自东胜以西至宁夏、河西、察罕脑儿,东胜以东至大同、宣府、开平,又东南至大宁,又东至辽东,抵鸭绿江,北至大漠。又自雁门关外,西抵黄河,渡河至察罕脑儿,又东至紫荆关,居庸关及古北口,又东至山海卫,凡军民屯种地,毋纵畜牧。其荒旷地及山场,听诸王驸马牧放樵采,东西往来营驻,因以时练兵防寇,违者论之。
老病中的朱元璋孜孜不倦地关注着北方的防务,他对藩王们批示得最多的也是军事防务方面的事。藩王们在京期间经常与皇太孙允炆及其亲信大臣发生一些小摩擦。特别是年长尊属的晋王和燕王根本不把小辈的允炆放在眼里,更何况他手下的臣僚?这些事情朱元璋也时有耳闻,这使他隐隐地感到自己百年之后潜在的忧患:掌握北方军事大权的燕王和晋王能否听命于朝廷?他们与继位的皇太孙之间的矛盾会不会激发?一旦矛盾激发那将会是一场怎样的灾难?……
朱元璋身体虚弱但脑子却很清醒,他发现了存在于朝廷内部的这种隐忧,但自己对它已无能为力了:他不仅无法制约羽翼丰满的藩王儿子们,连身边的皇孙允炆通过他的一帮亲信也逐渐掌控了朝廷的大权,不是他这老弱多病的皇帝所能驾驭的了。因此,他只能强迫自己少想将来的事,而用全部精力关注北方的防务。只要不让异族的敌人入侵肆虐,关起门来怎么样也是我朱家的天下!
祖皇的七十寿庆着实让皇太孙允炆紧张了一阵。藩镇各地的十几位叔王都来到京城,朝廷要照顾好他们的起居生活,安排他们觐见皇上。本来按照朱元璋立的规矩,各藩王来京谒拜父皇后需朝觐东宫,对皇太孙行君臣礼。不知怎的,允炆怕与这些年长他十来岁的尊属叔王单独见面,怕听他们的冷嘲热讽,其中尤以燕王与晋王为甚。故此允炆以众藩王旅途劳顿为由,下令礼宾司取消了东宫朝见礼。同时他也尽量避免在宫中碰见他们,那样他也不必对他们行叔侄礼了。
允炆深知自己虽然在储位上已经坐稳了,但是种种迹象表明,三叔晋王和四叔燕王并未放弃继承皇位的野心。他们深得祖皇信任,总领北方军务大权,在朝臣中也各有自己的支持者。这次进京庆寿,是他们进行各种联络活动的好机会。允炆无法禁止和限制他们的行动,只有想方设法派一些人秘密盯梢监视。朱元璋尚在世,允炆跟藩王们的关系即已如此紧张,以后会怎么样发展真令人担忧。
正在这时,朝中又出了一件令允炆棘手的事。身为皇亲国戚的武定侯郭英被人告发了,御史裴承祖奏本举劾郭英私养家奴一百五十余人,并肆无忌惮地滥用私刑,擅杀男女五人。这事一时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
朱元璋借胡、蓝党案,无情诛杀了绝大部分功臣勋将,其中有些人还是与他结了儿女亲家的皇亲国戚(如李善长、陆仲亨、傅友德等),就连郭英的长兄巩昌侯郭兴死后还被追论为胡惟庸党。唯独郭英始终受到朱元璋的宠信,为他统领禁兵,守卫京畿。究其原因,郭英从小被朱元璋收为义子,成为他的贴身侍卫。其妹郭宁妃一直受朱元璋宠爱,马皇后与李淑妃薨后由她掌管后宫。朱元璋还把他第十二个女儿永嘉公主嫁给了郭英的长子郭镇,又册封郭英的两个女儿为辽王朱植的妃子,君臣俩结成了双重儿女亲家。
皇太孙允炆一贯对皇亲国戚们的飞扬跋扈嫉恶如仇。他接到御史弹劾武定候的奏章后随即呈给朱元璋御览。朱元璋一见是弹劾郭英的奏折,随便瞟了一眼也不征求允炆的处理意见,便随手搁在了一边。
允炆很纳闷:通常祖皇对此类干犯国法的事处置是很严厉的,犯者轻则交部议罪,重则立招杀身之祸。为什么对武定侯的罪行却不闻不问呢?
可能是郭英私养的那些家奴在京城里仗着主人的势力作恶多端,激起的民愤甚大,御史裴承祖的弹劾奏章被朱元璋压下后,陆续又有其他御史忿忿不平地站了出来。都察院佥都御史张春是个不畏权势的铁面御史,他在弹劾郭英的奏章中话说得很重:“陛下若为亲亲故一意曲护郭英,则恐天下民心尽失矣!”
朱元璋无奈,只得命诸皇亲大臣议定其罪。皇亲大臣们都知道皇上曲意庇护武定侯的意思,也不敢得罪掌握禁军权势正炽的郭英,大家议定:由皇上敕令武定侯遣散私养家奴百名,抚恤被杀男女家属每人纹银百两。朱元璋还借口备边,把郭英调离京城这是非之地。他下了一道谕,令都督杨文统兵跟随燕王,武定侯郭英跟随辽王,备御开平,俱听燕王节制。
皇太孙允炆对朱元璋徇私庇护武定侯很是不满。他很想借御史们的弹劾把飞扬跋扈的郭英整肃一下。没承想祖皇倒还让他统兵备边,去和燕王搞到一起,这使允炆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
兵部侍郎齐泰与太常卿黄子澄被召到东宫商量对策。
允炆对两位亲信大臣道:“二位爱卿,这次燕王来朝,送给祖皇的寿礼中有一幅大明皇舆全图。目的就是要激起祖皇开疆拓土建立大明帝国的宏愿,将皇位传予他这样穷兵黩武的藩王。其用意何其毒也!”
齐泰奏道:“殿下所虑甚是。目前皇上又下了一道谕旨,命都督杨文率兵从燕王,武定侯郭英从辽王,备御开平,俱听燕王节制。这样更遂了燕王的心意。十几万大军掌握在他的手中,皇上龙体又日见衰弱,万一有变确是朝廷心腹之患啊!”
允炆忿忿地道:“祖皇是想为武定侯开脱。哼,像郭英这样专横跋扈之徒,本应绳之以法,为什么还要叫他统兵备边?辽王本来就是他的女婿,到了开平,他岂不为所欲为?若再与燕王勾结在一起,确实让人担心。”
黄子澄道:“殿下,武定侯虽有诸多不法,但他是皇上的亲信爱将。纵观朝中开国功臣勋将中仅剩下他和耿炳文两位,这两个人我们一定要争取过来。否则将来一旦局势有变,朝廷连一个有经验的将领都没有,靠谁来领兵征战呢?至于他那些不法之事,皇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何必较真呢?”
允炆担心地说:“祖皇一心只想到当前边患,下旨让镇守辽东的都督杨文和郭英都受燕王节制。燕王早已觊觎辽王和宁王的地盘,他欺我这两位叔王年轻,且就藩不久。现在有了父皇这道谕旨,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一统北方天下了!”
兵部侍郎齐泰奏道:“殿下不必过虑。辽王和宁王虽都很年轻,然皆胸怀大志。宁王在都督杨文辅佐下迅速扩充兵备,现已号称带甲八万,革车六千。燕王未必能指挥得动他;辽王是郭英的女婿,郭英因皇上宠信,历来不买燕王的账。所以虽有皇上谕旨,他们最多是在抗击边患时遵循燕王的统一布置,若要他们把军队交给燕王是绝不会从命的。”
黄子澄插言道:“尽管如此,臣以为我们必须在武定侯离京之前,请齐大人去他府中一趟,郑重表达皇太孙对他器重之意。这样他就会和朝廷同心同德,对燕王保持一定的警惕了。”
允炆问齐泰:“齐爱卿以为如何?”
齐泰点头道:“嗯,臣也觉得郭英这人在武臣中举足轻重,他若倒向燕王那一边,实是朝廷的一大灾难,我们一定要争取他。”
“如此就请爱卿去一趟武定侯府吧。”
“臣领旨。”
武定侯郭英是洪武末年硕果仅存的功臣之一。他仗着受朱元璋的宠信,不免有些骄奢恣肆。洪武二十六年因强占官田佃户被告发,他自动地交还佃户,补纳税款了事。这一次又被御史弹劾私蓄家奴、擅杀男女之事,在京都闹得沸沸扬扬,使他十分恼火。他躲在府中不敢上朝,深恐被那些不依不饶的御史们揪住不放。幸得朱元璋的庇护,皇亲大臣会议仅仅作出让他遣散家奴、抚恤死者的决定。皇上又以边患为由,令他率兵赴开平备边。事关边防大计,御史们纵仍有不甘心,又哪敢再事纠缠?
郭英妻妾子女众多,这几天府中正乱哄哄准备侯爷离京赴北方前线的事,忽闻门人禀报:“兵部侍郎齐大人求见!”
郭英一怔:“兵部侍郎?齐泰来见我干什么?”
他在中堂接见齐泰,宾主坐定后,郭英直率地问:“齐大人到敝府来,是不是皇上又有新旨意,不叫我去备边了?”
“不,不。武定侯乃国之栋梁,朝廷所依赖的大将。皇上的这一决策关系国家的安危,卑职等和皇太孙都认为只有武定侯才能堪当重任。皇太孙特命卑职过府来为侯爷送行。”齐泰谦恭地说着。
“皇太孙不是支持那班御史们弹劾本侯吗?”
齐泰连忙解释:“侯爷也知道,皇太孙现在代皇上执掌朝政,对都察院的工作也不能不支持。其实他与皇上内心都是曲护着侯爷的。皇亲大臣会议作出的决议就是想大事化小,应付一下御史们了事。朝廷的苦心请侯爷体谅一二。”
齐泰接着又道:“皇太孙为了让侯爷一心一意准备备边之事,特命卑职以兵部名义给侯爷拨付了四万贯安置费,明日即会送过府来,侯爷叫下人们把那些抚恤等琐事处理了吧。”
郭英没想到朝廷对他这样慷慨,四万贯不是小数目,遣散家奴和抚恤用不了一个零头。看来皇孙允炆和他的亲信们秉承皇上的旨意,不把他当成外人看待。因此,他满心感激道:
“朝廷如此厚待于我,叫我何以为报?”
“侯爷远赴北疆为国辛劳,朝廷理应予以关怀。皇太孙常对卑职等说:我朝有经验的功臣战将已是凤毛麟角,武定侯和长兴侯对于朝廷的重要堪比当年辅助陛下平定天下的徐达、常遇春。由此可见皇太孙对侯爷是何等的器重啊!”
郭英原来想象,一旦朱元璋去世,自己就会失去朝廷的宠信,很可能只能去依附女婿辽王了此残生,没承想皇孙允炆竟还如此看重自己。皇上目前的身体状况已是江河日下,撑不了多少时日。皇上龙驭归天之后由皇太孙继位几成定局。原以为皇太孙对前朝的公侯宿将颇有成见不可能重用,但从兵部侍郎齐泰的话里听得出来:他们对朝中新进的年轻将领颇不放心,还得依靠他和耿炳文这样的老将来保天下。这样一想,他就觉得那区区四万贯也受之无愧了。
齐泰又试探地问郭英:“侯爷是否曾进宫面圣?此次备边调动了辽东诸卫的兵马约十万人,杨文都督本在宁王爷属地,过去又是侯爷您的部属,本来兵部是奏请由侯爷您挂帅去开平。后来不知怎的皇上又下旨令杨文从燕王,侯爷从辽王,统由燕王节制。皇上这样谕旨把我们都弄糊涂了,本来是辽东方面的事,这里有两位王爷坐镇,又有侯爷您这样有经验的将领领军,为什么一定要燕王来插一手呢?”
“哼,皇上怕是不放心我这外姓人,只相信他的亲儿子吧?”郭英一贯与燕王朱棣面和心不和,酸溜溜地说。
“辽王和宁王也是皇上的亲儿子呀!”齐泰继而郑重地对郭英说,“皇上虽有那样的谕旨,但兵部和朝廷的意见是,此次调派的十万兵马仍然由侯爷和杨文都督指挥备御开平,兵部直接输送后备给养给侯爷,侯爷统军直接对朝廷负责,没有朝廷的命令谁也无权调动兵马。这是皇太孙亲口交代卑职的,其中足见皇太孙对侯爷的信任。”
齐泰的这番嘱咐使郭英目瞪口呆。原来,皇上尚还健在时,朝廷中的权力斗争就已经开始了!自己成了双方争相笼络的对象。
郭英并非一介莽夫,而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宠信他的老皇上行将谢世,能找到一个新的靠山是继续享受爵禄和荣华富贵的保证。看来在争夺继位权的斗争中皇太孙允炆已经占得上风,另一方的燕王或其他人成了失败者。更何况燕王历来不是他所喜欢的人。
于是他向齐泰表忠道:“齐大人,郭某是一介武夫,承蒙朝廷不弃,委以备边重任。请齐大人转奏皇太孙,郭某领十万兵马,唯朝廷之命是听,誓死效忠于朝廷,绝不会听其他任何人驱使。”
齐泰很满意他这些话,临行时喜滋滋地道:“侯爷准备哪天离京,卑职等将来为您饯行。”
“岂敢,岂敢!”
“卑职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