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為朋友熱心出死力 算家用冷眼看生機
卻說石時當日聽了華夢庵一番怪話,心裡頻覺鬱鬱不樂。因想:如果秦文真是這一番的作用,日後寶珠這邊如何得了?難道柳夫人也便糊涂住了,不替寶珠往後想想,預先留個退步?據我從旁看去,他們娘兒兩個,簡直心角兒也不曾想到。若不是夢庵提醒,便我也只算同在夢裡,模模糊糊的過上六年。如今被他一語道破,我從頭想起文老的言語行動,委實有些深刻,令人望而生畏。他平日看待寶珠,本是痛癢不關的,安知不存放著這種狠心辣手?因問夢庵道:「你這些話,還是人家告訴你的,還是你自己心裡猜度出來?」
夢庵笑道:「不瞞老棣台說,我生平最愛的是朋友,最喜歡趕的是熱鬧。我因寶珠和我是最要好的朋友,他家裡又最熱鬧。我因這熱鬧替我好朋友想想,照這樣的熱鬧,能夠熱鬧到幾時?因此,反倒替他想起種種的恐懼起來。我因存了這一種恐懼心,我便處處替他留神,想他家裡何以能夠這樣熱鬧?這是不必說,他家裡有錢,樂得使用罷了。我因又想,他家裡便有錢,難道不怕有用盡的日子?寶珠果然年紀輕,不想日後。柳夫人果然是六十歲的人了,眼見得來日無幾,樂得享些晚福。只是文老是個極精明的人,怎麼也跟著一家老老小小天昏地暗地鬧著?心想,文老也是個治國有餘、齊家不足的糊涂蟲?誰知逐處留心看去,他那所作所為,正是一個神奸巨G。他在京裡,常做些殺人不見血的事,你總該知道。那些不知道的還說他是治世的能臣呢。他那一種手段,實在使的玄妙。我因此推想到他家裡的事,也是照樣的一種玄妙手段,不過當局者迷,沒有我旁觀的這樣清楚罷了。」
石時道:「你即在局外看得清楚,你和寶珠也是好兄弟,你便該提醒他一聲。」夢庵道:「這個使不得。我若是竟和寶珠講這話時,無論他當不當我瘋話,便當做真話,少不得立時把個寶珠的人驅入惡道中去。離間人家骨肉的事,我華夢庵生平不肯做的,要便請你去做。」石時道:「據你說,難道竟冷眼看他們不成?」夢庵道:「冷眼看他呢,我們做朋友的也看不過去。若說憑仗我的熱心,竟把這話和寶珠講去,眼見得他家裡便成了你猜我忌,此爭彼奪的世界,被人家知道這話是我們講的,還說我們離間了他們骨肉,從中圖著些什麼了。所以,我早有一個主見在這裡,原想和你們商量著去做,因為這種話,實在驟然之間講將起來,覺得唐突得很,所以我含忍了多時,也不曾和你們講過一字。」蘧仙道:「今兒既然講了,便請你率性講將出來,果然是好主見,我第一個便願意替寶珠出些死力。」祝春、石時也道:「你講、你講,果然是替寶珠設法的事,我們也多願意聽你指揮,合力去做。」夢庵道:「那麼著,請你三位浮一大白,聽我發令。」蘧仙便多飲了一杯,祝春,石時也多飲了。
夢庵因指著石時道:「第一件事,便用著你。請你和你母舅講去,把秦府裡帳房這一席讓給你。」蘧仙拍手道:「這個果然是第一要著。」石時道:「這個我總做得到。」夢庵又道:「第二件仍用著你,請你和令岳講去,把祝春薦到萬豐銀號裡去,充個副帳。」祝春道:「怎麼?這事要煩陸蓮史呢。」夢庵道:「你不知道,陸蓮史先生在秦府裡年數最多,他又是一位老先生,文老最器重他。他又從來不問秦府的家事,就不至於動疑。」蘧仙道:「我想這事不如托我們老丈。」夢庵道:「不行。沈左襄是文老最克忌的,所以我不叫你到『萬豐』裡去。便是祝春,若是令岳去講,也包管一個不成。我不是講過,這萬豐銀號是文老先生變戲法的氈毯子嗎?他怎麼肯教看戲法的主顧薦個人去充彩房裡下手呢?」說得大家都笑起來。蘧仙因道:「第三件,該用著我麼?」夢庵道:「我和你都權時落後。待他兩個都進去站穩了之後,我自有用得著你去。」說著又是一杯。當下一大尊荔枝酒已經告罄,便各用飯,卻好石時家的許升來請,說是金有聲在家等候,有事商量,便各飯罷,散訖。
原來金有聲去找石時,正是為了年關將屆,秦府的舊例,十一月初便要由帳房裡分頭派人出去收租。到了這當口,帳房的事,便忙個不了。往年石時在秦府裡充記室的時候,金有聲總叫他過去幫忙。如今金有聲有了年紀,精神不比從前,並且有了個氣逆痰喘的病,自分外吃不消這些辛苦,因和秦文講了來,央石時前去代庖。這下子正中石時和夢庵的一番計較,因便一口應承。便從十一月朔進了秦府帳房,這時各莊上派出去的收租家人,共有三十餘處,簡直忙個不了,也沒工夫去見寶珠。寶珠也不知道石時做了自己家裡的帳房,更不知道他做帳房是替自己來用心出力的。
這日正是冬至夜,秦府裡照例是合家眷屬都往宗祠裡去上祭。祭畢回到府裡,管家、小廝、丫頭、婆子都該給主子叩頭道喜,按名給賞一兩銀子。單這一天的開銷,連著祭品和各房的酒食,一應便費了六百多兩。石時不禁吐吐舌道:「照這樣的四時八節過去,一家子的上下人口一年多似一年,少不得有個山窮水盡的日子。只是自己又不是秦府裡的什麼你,哪裡配講一個「不」字,心裡卻是萬分納悶。過了幾天,聽說他姊姊回家去了,因便找個空兒,也回家裡來,從漱芳口裡探些秦文的主見,只不道漱芳是如何講法。正是:
已覺眾生皆醉夢,不堪來作獨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