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毛衣
很小的时候,我就成了妈妈的帮手。妈妈在里弄生产组绣毛衣,一度集中在弄堂里某间昏暗的客堂或通厢房,几十个阿姨叽叽喳喳地围着长桌劳作,气氛比小菜场还热闹。这里是比街道工厂还松散的生产单位,也是流言蜚语的温床,差不多每天都会发生勾心斗角的故事,但风浪很快过去,彼此又抱团取暖。
后来采取包分单干的形式,每个人可以将活带回家做,隔两三天交,验收合格后记工,每月结账。妈妈当然乐意,可以兼顾家务,更可以发动全家一起做。我姐姐心灵手巧,成了主力军,四个哥哥中的二哥三哥,一个高中,一个初中,也加入了绣花的队伍。
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啊,怎么去绣花呢!何况我这两个哥哥绝对是读书的料,为此还戴上了度数很深的眼镜。但是没办法,绣花的收入是很低的,起早贪黑地绣,到月底也就是二三十元的进账。两个哥哥放了学,书包一扔就坐到台子上。我刚读小学一年级,功课少,作业在课堂里就做完了,回家后就要帮妈妈穿线。
妈妈这个活就是在毛衣上绣花,线是两股或六股开司米,绣包花或十字花。为了节省时间,穿线的这道工序就交给我了。我是不情愿的,但是我也懂得,家里穷,不能吃闲饭。
班主任来家访,先检查我的作业,唔,蛮好。又看到我在帮妈妈穿线,也蛮好。这个时候的老师通情达理,有烟火气,她们大多数也是由家庭妇女转型的。
为了帮妈妈绣花,二哥耽误了复习,没考取大学,其实他成绩是很不错的,文科尤佳。三哥会画画,以高分考取了美专,但他最终选择了免学费又有津贴的轻工业学校美术专业。但即便如此,家里还是入不敷出。
天冷了,妈妈用绣花剩余的开司米给我结了一件毛衣。因为开司米是一根根接起来,长的五六尺,短的不及一尺,线头至少有两三百只。好在妈妈手巧,将线头全部藏在背面。但因为用了各种颜色,这件毛衣就特别花哨,一圈红一圈绿。我央求她在领口处用同一种颜色结,她也满足了我的要求,这样我穿上后,看起来还比较像回事。但妈妈又揪着我的耳朵关照:在外面不要将外衣脱了。我知道这是怕被外人发现这个秘密,用公家的开司米结自家的毛衣,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脚。
二哥后来去了新疆建设兵团,他的来信就成了家里的头等大事。有一次邮递员在楼下叫父亲姓名:新疆汇款单,敲图章!爸爸在厂里,妈妈去生产组交活了,姐姐在洗衣服,我赶紧从五斗橱里翻爸爸的私印,下楼取了汇款单。二哥寄钱来了,真是雪中送炭啊!
邮递员扑哧一声笑了:你身上这件毛衣真好看啊!我低头一看,脑门嗡地一声响,面孔就烫得可以烙饼。姐姐刚将我的外套脱下去洗,我居然忘记自己穿着不能示人的花毛衣!好在发现这个秘密的是邮递员,若是被邻居看到就麻烦了。
事情过去很多年了,这一幕我永远不会忘记。十多年后我写起了文章,第一笔稿费是八元,买了半斤驼色开司米,请姐姐给妈妈结一件毛背心,妈妈穿上后很高兴。
二十年前妈妈去世了,她留下一些极简单的生活用品,我挑了一件妈妈穿过的毛衣作为纪念。毛衣是黑色的,元宝花式样,又松又软,像妈妈的身体。那时候妈妈夏天还要绣花,手臂上都长满了痱子,我给妈妈打扇,给她挠痒痒,妈妈的身体我是熟悉的。二十年来,每年我要太太将妈妈的毛衣拿出来晒一晒,顺便抚摸一遍,有如接触妈妈的身体。这份感觉,比每年清明去杭州南山扫墓更真切。
妈妈的毛衣旧了,毛衣上妈妈的气息也被樟脑丸的味道覆盖了,我请太太拆了它,重新编织成一件毛衣,我穿上它,就好像每天又跟妈妈在一起了。有一天下班后,我穿着它在躺椅上看报,不知不觉睡着了。妈妈的手,抚摸着我的肚子。她说:看看,看看,你胖成什么样子啦!
我一喜,又一惊,知道这是梦,但又不想睁开眼睛,我的手紧紧地抓住毛衣的一角,妈妈离开我已经二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