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啊,让我们来世对饮
农历七月十一,父亲的祭日。
父亲离开的时候,我23岁,按说已经成年,但在从父亲得病到去世的20天里,我完全懵懂成一个孩童。
父亲最初的检查,是在当地的小镇医院。设备相当简陋,但父亲病入膏肓已经是一目了然。
医生写了一纸假的诊断,交给父亲。然后把我叫到一旁。他意味深长的目光我至今难忘。
“家里姊妹几个?”
“三个。”
“你是老几?”
“老二。”
“还有谁?”
“姐姐,弟弟。”
“姐姐结婚了吗?”
“没有。”
“弟弟呢?”
“19岁。”
“母亲来了吗?”
“没有。”
“回家给父亲做点好吃的吧。”
简短的对答里,我的大脑混沌无比。父亲也从那时候开始沉默,直到离世,他说的话也不超过五句。
带了父亲回家。他和死神,就隔了一瓶氨基酸的距离。
每次挂完吊瓶,父亲都要戴上老花镜,细细研究瓶上的字,他想从那简短的说明里,找到关于自己病情的蛛丝马迹。
20天后,父亲离世。他一直沉默着,没有留给我们半个字。
下葬的时候,除了身上穿的新衣,父亲的墓穴,空空。
其实我想给父亲放上两瓶酒的,哪怕廉价无比。但是母亲不依。她一直觉得,是酒害了父亲,它是父亲早逝的罪魁祸首。
父亲嗜酒。从我记事开始,他几乎每天都会在饭桌前守着小小的酒盅。他自斟自饮,高谈阔论。
父亲识字,也读过不少书,天南海北的奇闻轶事知道不少,而一壶小酒更是让父亲关不上话匣子。很多故事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但每次只要端起酒盅,他照样讲得眉飞色舞。
小时候,穷,父亲喝的都是散打的白酒。每次都是我拿着零钱,带了白色的空盐水瓶,去村里的小卖店打酒。看到我拎着酒回来,父亲会一脸满足,而母亲,总是一脸阴云。
母亲说,她刚嫁给父亲的时候,父亲滴酒不沾,后来却愈演愈烈。我常常想,到底是什么让父亲嗜酒成瘾,在他的细斟慢饮里,到底是压抑了苦闷,还是释放了激情?这些,我都没来得及问。
无数次,父亲忙着和别人推杯换盏,家里的小猪跑出院落他也不管不问。任母亲一个人东奔西撵,气到落泪。饮酒伤身,父亲生过两次大病,母亲的胆战心惊和医生的叮嘱也就管一时之用,父亲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母亲吵着,父亲喝着,我和弟弟多是沉默,而稍稍年长的大姐偶尔会帮着母亲说话,在母亲和姐姐的双重夹击下,父亲的酒,饮得相当卑微。
每次饭前,父亲总是去窗台上摸酒瓶,带着紧张和极力躲闪的眼神。我常常想,就让他喝吧,这贫瘠的生活,大概也只有酒,才能让父亲咀嚼出崭新的滋味。
父亲嗜酒,却没喝过好酒。他在廉价的散装白酒里,走完自己短暂的一生。
每次逛商场,看到酒架上的琳琅满目,我总会想起父亲,如果他活着,我要让他一一品尝。爱人总是说,好酒不伤身。他的话让我更加想念父亲,想念喝着廉价白酒早逝的父亲。
每次给父亲上坟,我都要对母亲说,给父亲带瓶真的酒吧,带瓶好的。母亲说,不用,真的酒到了那边,就是水了。也许是吧,我于是把整瓶的水,都给父亲倾倒在坟头。父亲的酒量大,我知道。
又是七月十一。父亲啊,让我们来世对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