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我们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泪，但是我们在一起，我们努力地同命运运抗争着。

1

妈妈，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可是，我一定要给你写这封信，因为，奶奶病了。当她躺在床上，无力地闭着眼睛不吃不喝时，我的天塌了下来。

是的，妈妈，我生病，我的天没有塌，因为你跟奶奶在；你走，我的天也没有塌，因为奶奶在。可是，现在，你走了，奶奶病了，我的天真的塌了。

2

妈妈，我是恨你的。我不过是病了，尽管那病的名字有点可怕，腹部神经母细胞瘤，但是我不害怕，奶奶也不害怕。奶奶说：“有病咱就治呗，我就不信天老爷能让我这么好的孙子没路走。”那时，你是努力点了头的，你对我说别怕，有妈妈在。可是，我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你就有些魂不守舍了。你跟我发脾气，你指着药费单子跟奶奶唠叨，你说这样的日子啥时是个头呢？

奶奶说，不怕，钱都是人挣来的，咱再想办法。可是办法还没想出来，你就做了逃兵。那天，你说你要出去洗澡，在医院里吃不好睡不好，甚至连洗个热水澡都要去很远的地方。奶奶问你有没有钱，你没吭声，奶奶从兜里翻了好半天翻出五块钱，你接了钱就走了，连回头看我跟奶奶一眼都没有。

天黑了，奶奶有点急，害怕你出事。她把我托付给临床的阿姨，就出去找你。哈尔滨那么大，天那么冷，奶奶要去哪才能找到你啊？

我害怕极了，我害怕奶奶也像你一样一去不回。可是我不敢哭，生了病，我学会了坚强。

夜里。我听到了动静，我叫妈妈，伸过来一双手。是奶奶的手，干枯得老藤一样，冷得像冰。她说：“乐乐，别怕，是奶奶。”我紧紧地握住奶奶的手，泪止也止不住，我一边哭一边说：“奶奶，我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

奶奶的手替我抹去眼泪，她自己的眼泪却掉了下来，她说：“净瞎想，奶奶不要谁，也不能不要我大孙子。”

那一夜，我终于睡安稳了。梦里，我梦见你回来了。你跟奶奶一样说：“妈妈不要谁，也不能不要我的乐乐。”

我笑出声来，然后醒了。微弱的灯光下，我看到奶奶失神地坐在我的床边上，她真的很老很老了，头发差不多全白了。我生病之前，奶奶还是咱们那片最年轻的老太太呢！

3

爸爸在外地的工作不能扔，如果扔了，我们就没饭吃了。所以。奶奶成了我的依靠。奶奶总会想方设法逗我开心。奶奶说生病的小孩子就是小婴儿。同病房的人都笑了，问我长大怎么报答奶奶。我说我要娶个善良的媳妇，每天给我奶奶做很多很多好吃的……奶奶一边笑一边擦眼泪，她说：“奶奶到那时候恐怕什么好吃的都尝不出来了。”

我终于出了院，回到铁力的老家。可是，我找不着家了。奶奶带着我七拐八拐走到了一家的小偏屋子前，大声说：“乐乐，咱可算到家了。”我不干，我不进屋，我不要这破房子，我要回原来咱们的家。

奶奶突然就哭了。她说：“乐乐，不把咱原来的房子卖了，咱拿啥给你治病啊？”我不再哭闹了。奶奶做饭时，我围在她身边，我问她：“咱们原来那么宽敞的房子说卖就卖了，奶奶，你说我这病是不是败家？”

奶奶停下手里的活，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乐乐，咱不那样想，你的病好了，咱就有希望了。日子都是一点点过起来的。”

回到老家，熟人一跟奶奶问起你，她就会偷偷地哭。从小，我养成了个坏习惯，你的头发长，我睡觉时，总爱拉着你的头发。现在，你走了，这个习惯还是改不掉。奶奶头发短，我就枕在奶奶胳膊上。手插进奶奶越来越稀越来越白的头发里。这样，我才能睡得安稳。

奶奶说：“乐乐，别恨你妈，你妈也有她的难处。苦日子谁都不想过。”我点点头，我说：“奶奶，我长大了就好了，我一定快点长大。”

可是，我没长大，病魔还没走。

4

回家两个月后。我的肚子又鼓起了大包，我疼得吃不下睡不着。我说：“奶奶，求求你，杀了我吧！”奶奶急得在地上直转磨磨。她跑断了腿才从东邻西舍那凑够去哈尔滨的钱。

我腹部的肿瘤没有切干净，那瘤挨着大动脉。碰到主动脉我就永远站不起来了。医生摇头叹息对奶奶说还要再做一次手术。奶奶回到病房时，一句话都不说。我说奶奶咱不治了，咱们回家吧。奶奶抱着我哭得喘不上来气。病房里的人都陪着掉眼泪，都说这老太太都六十多岁了，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没有手术的钱，我跟奶奶回了家。邻居有个信迷信的奶奶，她来串门说：“给菩萨磕头吧，你心诚，菩萨就救乐乐了。”

一向什么都不信的奶奶突然就变成了虔诚的信徒。很多个晚上，我从梦里疼醒过来时。奶奶都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只要让我孙子的病好，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悄悄躲在被窝里哭。我不敢让奶奶听见。

奶奶开始四处求助，爷爷从前的单位，社保局，民政局，甚至我上学的学校。有时候，奶奶也带上我，她到处给人说好话、作揖，甚至进门就给人家跪下。她说：“只要大家能伸把手救我孙子的命，我干啥都行……”为了省钱，奶奶高血压也挺着不吃药，甚至每天也只做我吃的那份菜。

爸爸回来了，他看了瘦得一把骨头的奶奶，看着被病折磨得没有一点力气的我，他开始骂你。可是骂着骂着他就哭了。

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奶奶终于凑够了去哈尔滨给我做手术的钱。那天奶奶破例买了二两肉，给我包了二十几个饺子，她让我吃，说有力气了，才能做手术。我夹一个让奶奶吃。她不肯，我就假装生气不吃，奶奶吃下那个饺子，然后找个理由出去了。

5

我的病好了，奶奶却病倒了。在哈尔滨的医院里，奶奶晕倒在走廊里。医生给奶奶一量血压吓了一跳，立刻开单让她住院。奶奶醒了，却说什么都不肯，她说她要照顾孙子，她说她没这份闲钱，她说只要乐乐好了，她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在场的医生护士都掉了眼泪，他们说：“大娘，你打针吧，我们不收你的钱。”奶奶不干。妈妈，其实你最了解奶奶，她是最爱面子最不愿意求人的。为了我，她四处求爷爷告奶奶，那真的是把她逼得没了一点办法。

照顾我的间隙，我知道奶奶出去找你了。她四处打听咱们铁力在哈尔滨干活的那些人，她想知道你在哪，她说她不让你出钱，只要你来看看我就行。

可是。她的腿都跑肿了，你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有时候，我听到她跟病房里的人说起你，她不恨你，她说是生活太磨人了。病房里的人都说她是个心太善的老太太，心善一定会有好报的。

说着。她的泪就下来了。

我出院了，跟奶奶回了家。春天来了，白杨树都吐绿芽了。奶奶说：“乐乐，你看，活着多好，活着就得像那棵树一样，站得直直的，什么时候都别趴下。”

我说：“奶奶。你也是。你答应我要替我看我家孩子的。咱俩拉钩。”我的小手指跟奶奶的小手指拉到了一起。车上的人都笑我，说这孩子，这么小就给奶奶安排上工作了。

6

那个早晨，奶奶叫我，她说她起不来了，让我自己去拿一块钱买个面包吃。我看到奶奶的脸蜡黄蜡黄的就害怕了。我跑去叫来邻居奶奶，等救护车来时，奶奶已经不省人事了。

奶奶得了脑血栓，爸爸辞了工作回来。也许是压力太大了。也许是心里太闷了，爸爸开始喝闷酒，喝得醉醺醺的。奶奶无力地躺在床上，看到我，眼里就流出浑浊的眼泪来。

妈妈，我的天真的塌了下来。你走了，还有奶奶疼我。可是现在奶奶病了，我不知道谁还能帮我。

老师让给自己的亲人写一封信，我想起了你。我把我跟奶奶的故事讲给你听。可是，我不知道这封信往哪寄。后来我想起个主意，我把这封信抄了好些遍，贴在往姥姥家去的路上，也许你可以看到。

妈妈，我多希望你回来看看奶奶，她会很高兴很高兴的。我也会很高兴很高兴的。你回来了，咱家的天或许就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