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心,无处安放
她的心,曾三度丢失
十多岁的时候,听姥姥讲过这样的事:15岁的母亲带着两岁的小弟弟出去玩,结果弟弟走失了,再也没有回来。姥姥还告诉我:“你妈弄丢了弟弟,躲在外面两天不回家,回到家里几乎两个月不说话,大家都以为她变哑巴了……”
想一想,一个15岁的女孩承受怎样的心理压力!在那样的环境下,年少的孩子可能会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地讨好每个人。当她长大后,她才有力量抗议了,便以暴躁的脾气来反击曾经让她压抑的环境。可是她也许没有想到,父亲、我和妹妹都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在她的心里,那个走失的小弟弟就是她的第一个儿子吧。命运实在捉弄人,10年之后,她又一次丢失了自己的儿子!
我终于明白,母亲一直惦记着她的儿子。可是,有谁读懂了她的心呢?
工作后,别人给我介绍了程。第一次见到我母亲,程就阿姨前阿姨后地叫着,还和母亲拉家常,帮母亲做饭,母亲欢喜得嘴也合不扰,不停地给我灌耳边风:“这个孩子不错!”也许是受了母亲的影响,不多久,我就和程结婚了。
可是,程这个“儿子”辜负了母亲!婚后第四年,他背叛了我,我咽不下这口气,马上和他办了离婚手续。端午节,我带女儿回乡下,母亲才知道发生了大事。她呆呆地坐着,满面的泪水。长这么大,我从来没看见母亲流过泪。她的心再一次被“儿子”带走!
我清楚地记得,她包了红枣粽子,嘱咐我给程带一串去,说他喜欢吃这个,年年都吃,今年不吃恐怕不习惯。我大声斥责她“不识时务”,她低下头,不吱声了。
如果早一些明白程在母亲心目中的意义,我会低头去求程:“有时间去看看妈吧,她很想你,非常非常想你!”现在,已经很难有机会了,程随她的新夫人出国了,我们已失去联系。
她的梦,几度破碎
那天,母亲坐在花坛边,端详着一朵小花,唱歌,一个40岁的女子迟疑着走过来,叫道:“方老师,是您……”
一声“方老师”让我突然忆起母亲那亮丽动人的青春:她曾是一名受人仰慕的多才多艺的女教师,一个人既教语文和算术,也带音乐、美术和体育课。姥姥说,村里姑娘们要绣花,都是先拿布让母亲画,母亲最爱画蔷薇、菊花和牡丹。
这些都是我10岁以后,陆陆续续听到的。自我记事起,我只知道母亲是纺织厂的女工,经常要上夜班,回到家直喊累,总是给我们两姐妹训话。父亲说,母亲生了我以后,为了照顾家庭,调到了离家近的纺织厂。
高考时,母亲坚持让我填某个师范学院,她说出来的理由是:她的一位同学在该校当副校长,关键时刻会帮我。正是年轻气盛的年龄,我故意和她对着干,将志愿表进行了大涂改。当某大学经济管理专业的通知书送到我手中时,母亲气得直跺脚,而我却有一种叛逆者的快感。
我大二那年,母亲所在的纺织厂改制,45岁的她下岗办内退。她感慨:“当年的同事现在还是学校的中青年骨干教师呢。”我说:“人家还羡慕您这么早就退休呢!”又过了几年,她又念叨:“他们每月退休工资有3000多块,我连人家的零头都不够。”我和妹妹会回一句:“您现在又不缺钱!”母亲便不吱声了。
在母亲未患病之前,我一直没有认真去想过母亲的内心。她本希望女儿能延续她的梦,但是年少轻狂的我轻易地给了她一击;直到晚年,她仍然放不下三尺讲台的心结,可是,没人理会她。现在,在她错乱的幻影里,不知是否还有那份执著?
我离婚后,母亲担心孙女无人照顾,毅然将乡下的房子卖掉来城里。他们攥着一生的积蓄在转悠了半个月后,终于买下了一套80年代修建的小房子。没有阳台,母亲只好在那狭小的窗台上种上牵牛花、金银花等藤蔓型植物,但父亲却嫌它招惹蚊虫,扯掉了。春天,女儿学校发了一包花籽,让孩子们观察种子发芽和生长的情况。母亲每天都要去看那花盆好几次。一天上午,我正在上班,母亲突然打来电话,很惊喜的语调:“发芽了!一点点乳白色的芽从土里钻出来了!”正忙得焦头烂额的我很不友好:“就这事啊?”母亲讪讪地说:“是的,就这事。”
母亲所住的小区老人们大都是退休干部,母亲自觉与别人有差距,很少和他们来往。母亲最大的爱好就是每天蹲在花坛旁,认真观察那一株玫瑰、一朵山茶花怎样经历一年四季。她的人生经历了怎样的春夏秋冬?除了她自己,我们都没有好好去体会。
她的爱,无处安放
我离婚后,母亲非常着急我的个人问题。我并不拒绝新的爱情,也尝试着结交过一些人。但是我从来不和母亲谈这方面的事,每次她问起,我都会不耐烦地回一句:“我就是一个人过,怎么啦?你就别管闲事了!”谁都听得出,这话里有无限的怨气。母亲可能以为她当初对程过分热情让我心有余恨。我觉得她太自私,只是考虑到自己的感觉而根本没有考虑那个花言巧语的男人是否真的适合我。我对母亲的怨也源于她对我的冷漠。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抱过我、拉过我的手、摸过我的头,包括青春期的发育,她也从来没有和我讨论过。我在跌跌撞撞中自己摸索着长大,也慢慢形成了冷漠、强硬的性格。我也知道,最美的女人温柔、贤惠、优雅,有着温和的眼神和迷人的微笑的人,我心向往之,可是,我做不到。
我平时很少去母亲家,偶尔去,母亲就像过节般高兴,做很多菜,忙忙碌碌。每次走的时候,她都会准备很多水果、副食让我带上。我开口就是“不!不要!”但最后往往还是会带上一些东西,不是她说服了我,而是我说服了我自己:“明明这些东西是我需要,为什么不要呢?”
不仅仅是我,家人大都拒绝她。姥姥、父亲、大舅,还有妹妹。因为母亲脾气坏,爱唠叨,而且说得又不靠谱,大家就认为她是一个头发长见识短、没什么主意的老太婆。直到她患病后,我才猛然醒悟:我们一次次地拒绝带给她多大的伤害!
杂志上有一条获得特等奖的短信:“趁着您还能听到,让我多喊几声妈妈;趁着您还能微笑,让我的目光驻留在您的面颊;趁着您依旧爱美,让我梳理您渐稀的白发。妈妈,有您在,我才是真正的娃!”
有些事,永远不可能了,比如,和您回忆青春,回忆梦想,回忆满院子的蔷薇花,您已基本失忆,我的愧疚无法再表达。但是我叫您,您一定能听到;我握着您的手,和您轻语,您一定能知道那是女儿。有我在,您幻影的世界就不会孤单吧!而倔强多年、坚硬多年的我,也需要在您的陪伴下羽化成一个有着柔软的心的女人。即使您的手冰凉,您的眼神漠然,我知道,有您在,我才是真正的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