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一个纸箱
那年妈妈已经70岁了,有高血压和心脏病,晕车非常厉害,平素到十几里地外的集镇赶集,她都是走去走回,不敢坐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几年我多次让她到北京看看天安门,她都不肯答应。但2000年初,为了照顾怀孕的我,妈妈毅然千里远行,来到北京我的小家。
这是我成人以来第一次有机会和妈妈相处,我很小就出外读书,后来又到外地工作,和妈妈是聚少离多,每次都来去匆匆,顾不上体恤妈妈多年的辛苦和爸爸去世后她一个人的孤单。现在朝夕相处,我终于可以对她尽孝心了。给她买新衣服,步行十几站地陪她去雍和官烧香,甚至学着骑三轮车,好带着她到处看看。
但相处日久,妈妈母性中的过分关心,如汹涌的洪水,无孔不入地进入到我的生活,让自由自在惯了的我非常不适应。
夜晚,只要我晚回家,她都会从她的小屋里出来,睁着红红的眼睛说:“这么晚,知道我多担心。”我不回来,她是不睡觉的,而你要告诉她:“9点钟,在北京还很早哦。”她是听不进去的,因为这在农村,早就闩门闭户了。我的晚回家,在妈妈那里还有一层意思:丈夫已回家了,女人家还在外面,就是不应该!每天诸如此类,让我烦恼不堪。终于有一天,我们爆发了一场争吵,让我明白:爱是有牙齿的,因为我们太相似,太关注,注定互相伤害。
矛盾的焦点是邻居的一个废纸箱。
我们住的房子,是先生单位给博士后的流动房子,公共空间很小,邻居装有半箱沙土的纸箱放在我家门前。搬家这天,这纸箱堵在门口,出来进去很不方便,我说了一句:这谁的东西?妈妈赶紧用眼神制止我。原指望这邻居看到新住进入了,会自觉把纸箱拿走,但不知因为他忙还是视而不见,这纸箱巍巍然在我家门口放着,非常心安理得。
从小到大,母亲的“见人让三分”、息事宁人的做人个性深深影响了我,形成了我现在的懦弱、胆怯,对于这个破纸箱,我同样没有勇气扔掉。
过了一段日子,我拖地板,顺便也拖拖走廊,又盯上了那个纸箱,我鼓足勇气,把纸箱挪到右边一个拐角,一个小时后,等我买菜回来,远远就看见那纸箱又落户在我家门口,顿时觉得心里堵得出不了气,从勉强打开的门里挤进去(我已身怀六甲),我气恼地说了一句:真不像话。
母亲淘米做饭,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那箱子是我挪回来的。”我没再说话,但我对妈妈显然也没有好脸色。
又过了两个月,我快要临产了,姐姐要从老家来照顾我,我趁着精神头好,又把屋里屋外不用的东西收拾扔掉,这就又看见了那个破纸箱。这回我下了决心。再次把箱子挪到右边,然后,我特别叮嘱母亲:别动箱子,我会和他们说。
然后,我去散步,心里却七上八下:邻居真要和我吵架怎么办?要是摊上一恶邻,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多难受。
等我心事重重地回来,远远地,那只箱子又回到了原地,咧着太嘴在嘲笑我的无能软弱可欺。偷眼看看邻居,家门紧锁,没有光亮,显然人并没有回来。
堵在母亲的小屋门口,我高声大嗓地从头数落着母亲的种种不是:你的毫无心机的善良让我吃尽苦头你知道吗,你影响了我这么久,现在还要管着我,这么胆小怕事,你怎么知道邻居一定会和我吵,他吵又怎么了,他吵我为什么不能吵……我根本不给母亲辩解的机会慷慨陈词口才了得,第一次,我尝到了无所顾忌发泄怨气的痛快淋漓,对着我白发皤然的老母。
母亲颤抖着说了一句话:“你也就是会欺负我。”我顿时像蹦得很高却突然泄了气的皮球,痛得体无完肤:世界上只有这个人无怨无悔地疼你爱你,你才敢无所顾忌地吼她伤她。
很久,很久,从小屋门口看过去:母亲背对着门,双肩抖动,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哭泣,因为用力,她脖子上的青筋暴出来,稀疏的头发比起半年前自得更加触目。
我一时万箭穿心!
对待外人,我达观知礼,圣人的孝经,万分熟悉,可独有对自己的妈妈,刻薄地较着劲。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真正的孝,不是替她操劳,有好吃的先让给她就够了,难的是“色准”,态度很重要。那晚,我做好饭菜,请母亲出来,我说:“妈,你莫生我的气。”我笑着说,却流下了泪;母亲红肿着眼,也笑了。
以后的日子和母亲相处甚欢,门口的破纸箱还在,但又确实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