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再也不会离开她
我还能和小年一起三个月,如果幸运的话,也许五个月,我尽量给小年安排好所有的生活,可是我阻止不了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坍塌的生命。但——
1
小年的生日是腊月二十三,小年,也因此得名。小年是个幸运的弦子,我一直这样认为。比如,妻子在生她的时候,我签了保大人的手术通知书,医生说,孩子宫内缺氧,存活的机会很小,万一生存下来,由于缺氧也很有可能造成大脑损伤。我所说的幸运就是,经过漫长的两个小时,母女平安。看着包裹里这个粉粉嫩嫩的小家伙时,眼里的泪还是倾眶而出。我说:“你投奔爸爸而来,爸爸可不管你是聪明还是愚笨,定视你为珍宝。”当然,我也认为我是个幸运的父亲,时至今日,我一直这样认为。
所以,我不认为小年由于当时难产造成小脑神经被压迫导致的肢体不灵活有多么的不幸,因为这个聪明的孩子总能带给我太多的欣慰,除了懊恼自己,我甚至感谢命运对我的眷顾,让我成为她的父亲。
妻子因为工作去了日本,每年我们可以看到她四次,所以,在年仅五岁的小年心里,妈妈是有些疏远的,那个每天给她编小辫儿,做早餐,钉扣子,给她洗澡的爸爸才是他的主心骨。五岁的小年,走起路来,还像蹒跚学步的周岁孩子,所以,在五岁这年我才送她去幼儿园,小年骑在我的脖子上,每日一来一回几百米的路程。我认为五岁之前的小年是有着心无旁骛的快乐,因为她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肢体行动与同龄人的差异。
记得送她去幼儿园的第一天,我请了假,整整一天,躲在班级监控录像下看着小一班的小年。她像那只找妈妈的小蝌蚪,不过嘴里念叨着的是“爸爸”,她说,“我爸爸呢,爸爸去哪里了,爸爸不要我了吗?”她被小朋友撞倒三次,吃饭的时候洒了一身的汤水,小朋友们笑她,她哭了,她用她的小袖子一下一下地抹着眼睛。
小年早晚要融入集体,我怎能心软。
小年有一天告诉我说:“爸爸,我不要叫小年了。”说这话的时候她手里拿着一只蝴蝶结,努力地想别在自己的辫梢上,可是,由于右手的不灵活她试了几次还是别不上,有些懊恼地垂下了头。
我问:“为什么?小年这个名字多喜庆。”
她说:“我要叫毛毛虫。”黑葡萄似的眼睛里透着执拗,“我一定要这么叫。”
我问她:“为什么要叫这样的名字,毛毛虫那么丑。”
她说:“老师说了,毛毛虫虽然丑,可是总有一天会变成花蝴蝶。老师告诉小朋友说,小年长大后也会变成花蝴蝶。”
我抱过她说:“小年在爸爸心里,一直都是花蝴蝶。”我将那只蝴蝶结轻轻地帮她别上,她撅了撅嘴,照着镜子笑了。
其实作为父亲我也是嫌弃过小年的,我因此感觉极其的懊悔。
那是在她六岁生日那天,天下着大雪,我带她去一个儿童画展。小年很高兴。可到了那之后,那些光怪陆离的画在她眼里只是讨喜的红色、黄色或者蓝色,她实在看不出什么。小年的目光开始放在门口那个鱼缸上。因为她的手可能注定她这辈子都成为不了一个画画的姑娘,像我所希望的那样的女儿一样,安静的,带着恬静满足的笑容,一笔一笔画着爱情,画着生活。
安静的大厅里,有很多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专心致志地看着。只有小年,她的目光完全不在那些画上,她突然甩开我的手,跑到那个鱼缸旁边,踮起脚认真地端详里面,那里面游着很多鱼。她在学习小鱼游泳的方式,发出快乐的“咯咯”声。四肢因为无法控制的抖动而显得无比滑稽。因为专心小年并没有看到人们看向她的异样的目光和小声的窃笑,我跑过去伸手拽过她,走出了大厅。
我什么都没说,甚至在那么一刻,我开始怨恨上帝给了我这样一个孩子。她永远无法成为我的骄傲。
小年跟在我身后小跑,跑出了一鼻尖儿的细汗,她也不出声,嘴角抿成一股倔强,走几步我便回头等她一下,她追上来,我就继续往前走,不看她仰望我的委屈的眼睛。我也不知道和谁赌气,上帝?小年?还是那些抿嘴偷笑的成年人?还是我自己?
后来她被雪滑倒了,一次两次三次一直爬不起来,我走过去,抱起她,她说:“爸爸,你别生气,小年再也不学小鱼游泳了。”
那天晚上,给小年洗澡的时候,我看到了她膝盖上那些因为摔跤而导致的淤伤。我觉得自己和那些残忍的父亲没什么不同,生活已经给了她这么多苦难,凭什么我还要对她继续附加,我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小年说:“爸爸,我放在冰箱里一个我亲手做的东西,送给你。”
我打开冰箱一看,是一只削好的苹果,一只已经被削得没有多少果肉的苹果。还有她画的一条鱼,如果那是一只鱼的话,只是多了一对翅膀。她眨眨眼睛说:“小鱼没有脚,但是可以飞。”我喉咙哽咽,哪个该死的说她不是我的骄傲?
2
七岁那年的夏至,大雨前闷热难忍,我给小年洗了好几次澡。后来,小年偎在我怀里指着照片上五颜六色的图片问我:“爸爸,这是什么花?”我看着图片说:“风信子,”她说:“风信子为什么这么多颜色?爸爸喜欢哪个颜色的风信子?”我说:“白色。她就像小年,最晚一个开,可是开出来最漂亮。”小年高兴地跳起来,跳啊跳啊,撞到我,我笑得咳嗽个不停,胸口隐隐作痛,小年递给我一杯水,水端到我手边的时候,还剩下一半儿多,她说:虽然洒了,可是我能多走几次,我也可以照顾爸爸的。”她七岁这年,我被诊断出肺癌,晚期,已有淋巴扩散,医生跟我说,要乐观点,只要开心地过好今天,明天也许就有办法了。
那晚的小年睡得很不安心,一直在踢被子,小眉头皱着,我用手为给她舒展了一次又一次。安静地望着熟睡的她,我真不想离开她,我还没有看她长大,开她的家长会,看她领回的男孩子,将她的手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中。我有些不能抑制地在深夜隐忍地痛哭。
我想,我能做的,就是在小年的妈妈回来之前,让小年学会独立。那个知了声声的清晨,小年拿着蝴蝶结说:“爸爸,帮我别上。”我说:“小年要自己试着别蝴蝶结。”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阳光透过窗棂,打在小年单薄的身体上,她的手高高地举起努力地别着蝴蝶结,一次两次三次……
我想起龙应台的一段话:我,坐在斜阳浅照的台阶上,望着这个眼睛漂亮的小孩专心地做一件事,是的,我愿意等上一辈子的时间,让她从从容容地把这个蝴蝶结扎好,用她七岁的手指。
而可悲的是,我根本没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了。小年扭过头对我笑,她说:“爸爸你看,我别好了。”蝴蝶结歪歪扭扭,仿佛要振翅高飞,我说:“小年好棒,以后你自己还要学会做很多事情,比如试着炒鸡蛋给自己吃。”她的身子一拧,嘴巴一撅,说:“我不要自己做,我有爸爸。”我揽过她,她的睫毛像把小刷子,我说:“爸爸教你炒鸡蛋。”
两个星期后,走路还有些蹒跚的小年会炒三个菜了,比如:炒蛋,番茄炒蛋,蛋炒番茄。我还给她买了握力器,不停地锻炼她的右手,我让她洗衣服,下楼倒垃圾,扫地,烧开水,使用微波炉,电饭锅。我想让小年在一夜之间长大,成长到不依靠任何人。
3
妻子回来的第二天我便住进了医院,妻子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想我一直没有告诉她并不是自己要承担怎样的痛苦,而是,希望妻子的工作稳定一点,最好丝毫不受我的影响,因为,她以后要成为小年精神和物质的支柱。
我只是想小年过的好一点,因为我过早地在她生命的舞台上谢幕、
小年以为我得了重感冒,所以,每次去医院看我的时候,总是要用她的小手摸一下我的额头,然后摸一下她的,嘟着嘴说:“好像不发烧,爸爸为什么还不回家?”她说:“爸爸,我又别不上蝴蝶结了,我今天烧开水烫到了脚。”她扭头冲妈妈挤挤眼,唔,她想用她撒的小谎骗我回家。
再一次化疗之后,我和小年还有妻子回了家。我想即使我还有一天,也应该在她身边。我吃了小年的蛋炒番茄,她削的苹果已经开始平整,她画的小鱼依旧带着翅膀。我给她买了许多大的小的蝴蝶结,给她洗了澡和柔软的头发,讲了美人鱼的故事。我说,“美人鱼最后化成泡沫飞到了天上。”小年就哭了,她说:“爸爸,美人鱼好可怜。”我说:“所以啊,再美的美人鱼也不能放弃游泳,小年要记得做一个先爱自己再爱别人的人,小年长大后,不要因为任何一个男孩子放弃自己。”她似懂非懂点点头,“爸爸,美人鱼死了吗?”我说:“没有,她只是上了天堂,她可以看到人世间的一切。”
她笑了,然后沉沉地睡去,眼睫毛上还有未干的泪。
亲爱的小年,你一定别再哭,有一天爸爸会变成挂在天上的星星,你只需一抬头就会看到,爸爸爱着你,惦着你,自此之后,再也不会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