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博弈——太平军水师
趁着风雨,太平军撤了对长沙的包围,前往西北方的宁乡。长沙的官员们不知道太平军的去向,大为惊恐。以前桂林的官员们见太平军撤退,无不额手称庆,继而争夺功劳。但北京的朝廷非但没有给予奖赏,反而认定其“放贼他所”,严厉处分了钦差大臣、总督、提督等人。因此,绝不能放任贼军去别处,否则会受朝廷的追责。
塞尚阿已经被革职,新的钦差大臣徐广缙在南边的湘潭。长沙是省城,湘潭不过是个县城,地方小,容易遭到包围。
“跑到哪儿去了呀?”
“逃回去了吧!”
“是想袭击钦差大臣吧!”
“赶快出兵吧!”
长沙的官员们不得不立刻派兵。要是按兵不动,他们谁都坐立不安。十月二十一日,和春、秦定三、李瑞、经文岱、王锦绣、常禄六个总兵离开长沙,向湘潭进军。但太平军毫无踪迹,他们白白折腾了一天。
“可能是西北方向!”——长沙方面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左宗棠在审问太平军俘虏中一个像是头目的人时,有这样一段对话:
“你们胆敢反抗天朝,干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为了什么?”
“我们都快饿死了,与其饿死,不如造反!”
“胡说!看你们的文件,是打算打天下的。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是,那只是为了鼓鼓劲儿。这样无法无天的事,确实没想过。”
“那么,你们是怎么打算的?不是夺取南京、进兵北京吗?”
“哪有这样的事!我们没这么大力量,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那么,原来是打算夺取长沙当作根据地吧?”
“不错,湖南土地肥沃,打算在这里占点土地,过一过舒服日子。”
“混账!小看湖南!看!长沙拿下来了没有?长沙不会轻易丢掉的!”
“是,我们的头头大概也感觉到了,他们说过,要攻打其他容易的地方作为据点。”
“什么地方?”
“我听到一个地名,叫常德……”
“什么?常德!”
常德在洞庭湖西,面临沅江,在长沙西北约一百八十公里处,是个相当大的城市。
“是西北,他们打算通过宁乡、益阳奔常德。”左宗棠相信俘虏的话。若他是太平军的军师,也会攻打常德。那一带清军防御相当薄弱。太平军现有的兵力很难攻克长沙,湘潭虽小,但钦差大臣在那儿,兵力充足,而且长沙援军近在咫尺,要打湘潭,等于自杀。常德和湘潭相当,离清军任何一个军事基地都很远,是最佳目标。
“贼军中也有相当有见识的人物啊!”左宗棠立即把情况报给张亮基。
“是吗?到南边去的部队白费劲了。”张亮基一阵惋惜,他正想聚集更多的力量。
“这样就可以松心了,至少可以辩解说,我们并非什么也没干。”左宗棠挖苦道。
“可以松心,可以辩解,但现在已损失了这么多兵力。”
“兵力可以创造。”
“哦……不过,兵力是有限的。”
“同样的兵力,让他们振奋起来,力量就可以增大两三倍。”
“这个我明白。不过,光讲道理不行呀,要振奋,要有方法。”
“我有一计。”
“你说吧!”张亮基催促。
“从俘虏口中打听出了贼魁埋葬的地方。”
“啊!此计甚妙!”张亮基拍了下大腿。
萧朝贵在长沙南门外战死的消息,清军早已知道了。阴历七八月,湖南天气相当热,遗体放在棺材里保存不住,定是暂时埋葬在土里。太平军撤退时,肯定没有时间把棺柩从土里挖出来抬走。
长沙的官员们对阵亡的将士进行了祭祀。张亮基朗读了祭文。原稿是左宗棠写的。祭坛前立着两根柱子,柱上挂着挽联,那也是左宗棠写的:
山颓木坏
风惨云凄
挽联虽短,足以使人肃然起敬。祭坛后面也挂着各界要人为仪式所写的挽联。大概是这些倒下的将士令人想起五丈原死去的诸葛孔明吧,是以挽联上大多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之类的句子。祭坛上供着牛、猪、鸡。供物中特别惹人注意的是一口沾满泥土的棺材。棺材旁放着一个故意抹上泥巴、三十公分见方的小木匣。棺材和木匣都揭去了盖子。那是萧朝贵的遗体。遗体从老龙潭边临时的坟里被挖出来,扔在地上,用刀砍下首级。四方匣子里装的是萧朝贵的头颅,遗骸则扔在棺材里。给阵亡将士最高的供物是“贼魁”的遗骸,这虽是慰灵仪式,但情景极其离奇。因为离奇,所以震动人心。
清军举行祭祀仪式的同时,太平军通过宁乡,架起浮桥,渡过资水,占领了益阳。这一带驻守的将官是参将纪冠军。清军抵抗十分激烈,纪冠军战死,清军死亡七八百人。
“这是天父所赐!”杨秀清喊道。
益阳城的官员早已逃散,资水上漂了千百只民船。这倒是意想不到的战利品。
出长江,取南京,窥视江北,长驱攻占北京——早就有人提过这样气魄宏伟的计划。但反对“长驱派”的人则认为:有志打天下,这是一样的,但一定要考虑到自己的实力,在夺取天下之前,应当建立根据地,把富饶的湖南一带当作自己的家。主张后者的人数居多,他们认为可以把常德作为根据地。
但是现在,利用这些船只,不就可以直下长江了吗?进攻南京并非没有可能。而且,当地的居民说:“这么几只船不值得大惊小怪,在岳州那里,像这样的船,不知道有多少呢。经洞庭湖去长沙的船,全叫岳州当官的给扣下了。啊,他们说,现在长沙在打仗,船让敌人抓住,可能会被敌人利用。啊呀,那儿到处是船。”仅靠眼前这千百只船,就可以直下长江,何况岳州还扣留了好几倍的船!
太平军召开了核心领导人会议。对于长驱派和盘踞派的分歧,洪秀全和杨秀清都没有明确表态。
长驱派认为,太平军是边打仗边增强兵力,以兵力不足为借口,不考虑远大计划,这是没有道理的。
“作为最终的目标来说,”盘踞派的罗大纲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我们当然要在整个国土上实现天国的理想。但是,目前未能攻下桂林和长沙,最多只有五万、十万的兵力,能打下县城州城,却还没有力量拿下省城。我们目前只能在常德建立据点,然后放手大干。”
盘踞派总是强调“目前”,他们认为要等条件发生变化。但在长驱派看来,益阳的民船不正表明,条件已经发生变化了吗?
“这是不够的。”罗大纲道。他当过艇匪,曾率领船队到处冲闯过,他说的话,其他领导人还是听的。但他又道:“岳州若有三千多民船,也可以夺取武昌,在长江里作战也不是不可能。”
第一次会议得出的结论是:首先要立即查明岳州船只的情况是否属实。
根据结论开始工作,这是太平军的传统。
益阳通过资水及洞庭湖与岳州相连。益阳有不少去过岳州的人。太平军了解到,有个木材商人昨天刚从岳州来。此人名叫唐正财,他带了一百多只船来岳州,叫政府给扣住了,唐正财每年都到岳州去做买卖,这次船被扣了,他到这边来看看情况,如果这边没有“贼军”,也许能解除禁航令。可是偏偏,他碰上了“贼军”。
“把人带来,问问情况。”杨秀清道。
“啊,不是老唐吗!这……”看到唐正财,罗大纲瞪大了眼睛。
“啊!老罗!……”唐正财也有点吃惊。
“你们是朋友呀!这就好谈了,说说岳州的情况吧!”杨秀清从旁插话。
“你也参加了长发一伙儿啦!真没有想到!”
“是呀。”罗大纲接着向太平军干部们介绍唐正财道,“他是个头脑非常聪敏的商人,胆子大,过去我们掠夺来的东西很多都卖给他,他自己也常带船队协助我们活动。”
“是这样啊!”杨秀清面颊上挂着微笑,但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唐正财半盗半商,相貌也不寻常。
“这家伙看上去可以用!”杨秀清心想。他一直在旁边观察。
“岳州有多少民船?我们想知道个情况。”罗大纲道。
“五千三百只,还有许多筏子。我要是有军队,一定攻打岳州。有的是办法。”唐正财直截了当地说。
“哦,攻打岳州……对手是什么样的人?”罗大纲盯视着唐正财的眼睛。
“竟把那么多窝囊废聚在一起,真叫人吃惊。岳州当官的,个个都是窝囊废。”唐正财根本不介意罗大纲的盯视,顾自说道。
“岳州有个提督吧?”
“叫博勤恭武,地地道道的窝囊废。”
“听说过这个名字。”罗大纲道。
十年前鸦片战争时,此人任湖北宜昌总兵,曾奉命率队增援广州,并没有打过什么大仗。大概把军队带到战场上也算是一种功劳,不久就当上了甘肃提督。
“提督麾下只有八百兵。”唐正财道。
博勤恭武本是湖北提督,由于太平军进入湖南,他奉命由湖北进驻湖南岳州。“一次小小的出差,”博勤恭武本人和士兵们都这么认为,“收拾长毛贼是广西和湖南的事,我不过在湖南北边露一下面,示一示威。”他根本没有打仗的想法。
“不会有错?”杨秀清插嘴道。
“我在岳州待了三个月,一般情况还是了解的。道员王东槐有点骨气,但最近他父亲去世,回乡奔丧去了。参将阿尔东阿还像个军人,但部下很弱,没什么训练,半数是烟鬼。”
“文官们呢?”
“那儿有知府知县,都是草包。若我是宰相,我就把最有能耐的将军、最强大的军队放在岳州。岳州虽不是省城,但失了它,朝廷就危险了。”唐正财滔滔不绝。
“岳州这么重要吗?它好像是湖南湖北的中枢要地吧?”
“要叫我说,桂林、长沙、武昌,占了也顶不了大用。可是,打下岳州,他们就完啦!”
“就因为有五千只船吗?”
“不光这些,平西王的大炮弹药全部都留在岳州呀!”
“平西王?”一直默不作声的石达开探起身子。
“是呀。岳州曾是平西王作为金城汤池之地所建的一个大基地。”
洪秀全这时也稍微挺了挺身子。杨秀清看到两人的样子,露出不快的表情,接着闭上眼睛,连连地点头。他没受过正规教育,第一次听到这名号,当然不知平西王是何人。
“平西王死的时候,岳州还没有被清军夺去。平西王死后,部将们想回云南,失了斗志。当时清军只到达岳州对面的君山。平西王的……”韦昌辉道。
杨秀清没学问,但脑子转得快,在他闭眼时,已觉察出别人所说的平西王,应该就是清初所谓“三藩之乱”的主角吴三桂。
准备造反时,杨秀清曾下功夫研究过过去的叛乱,他不识字,专靠耳朵求学问。向洪秀全、冯云山这些知识分子求教有碍面子,所以他常去央求金田村私塾里的老先生给他讲过去的战争故事。
吴三桂原是明朝将军,在他驻守山海关,防御满族入侵时,北京被李自成占领,那是一六四四年的事。明朝受满族和李自成军东西夹攻,李自成先攻陷了北京,他是驿卒出身,是所谓的“流寇”,但同是汉族这一点却改变不了。李自成也想建立汉族王朝,是以要防御满族。吴三桂起初也这么想,但他获悉自己留在北京的爱妾陈圆圆为李自成手下刘宗敏所夺,火冒三丈,遂同满族联手,借其力量攻进北京,击杀李自成。
清王朝进入北京后,定北京为国都,很快控制了中国全境,吴三桂因此成了清朝“开国元勋”,被封云南王。
村塾老先生讲故事十分动听,尤其是讲到陈圆圆与吴三桂的关系,简直可以说说声色并茂、栩栩如生。杨秀清之所以不知道平西王,是因为老先生讲故事时,用的是封地的名字,把吴三桂称作云南王。
杨秀清又央求老先生讲吴三桂叛乱的事。
“云南王毕竟老了,可惜呀,岁月不饶人啊。”老先生不禁感叹。
清入关三十多年后,吴三桂起兵叛乱,当年的少壮将军已经老迈。叛乱持续了八年,最后吴三桂死在军中。他死前不久,曾在湖南衡州即位称皇帝,前线的大基地就是岳州。
杨秀清大字不识几个,记忆力却十分了得,他把老先生讲的故事连细枝末节都回忆起来了。
“平西王丢下的武器是可以要的,但绝不能蹈那个老头的覆辙。他想依靠达赖喇嘛,要求分国土,这想法实在可笑。既然举事,就要战斗到底!”杨秀清严肃道。
吴三桂一面对清发起叛乱,一面又依赖达赖喇嘛,要求“裂土罢兵”,说什么只要中央承认他领有西南的部分土地就停战,这个要求当然被康熙皇帝驳回了。
在场的人都互相瞅了一眼,心里不禁诧异:学问没多少,知道的事却不少啊!
三藩之乱已过去一百七十年了,按照常理思考,那样陈旧的大炮和弹药早就没法使用了。不过,这一百七十年里,战争的技术和工具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发展。唐正财习惯举出明确的数字,例如他说船有五千三百只,提督手下的兵有八百,但唯独对大炮和弹药的数量,用了“多得数不清”这样的泛泛之词。
“不会有错!”——杨秀清这样判断。他认为吴三桂失败的原因,就在于消极地想盘踞在湖南以西。
洪秀全和石达开眼神也有了光彩。由于从唐正财处得到的情报,太平军确定采取了“长驱”计划,放弃常德,由益阳向东进攻。有了千只民船,所以这一次,大军水陆并进,船队由来历不明的唐正财指挥。
太平军占领益阳,是十月二十二日。
水陆两军到达湘阴县临资口,是十月二十六日。
清朝也知道岳州是要地。湖北巡抚常大淳亲自来到洞庭湖畔,征集五百民船,装上石头、土块,沉于湖底,堵塞去岳州的水路。他以为把水路堵住就万事大吉,因而并未增强湖口守军。他没有掌握太平军的进军路线,当然乐观地认为他们不会朝这边来。其实,五百只沉船多是小船,沉大船太浪费。而说是沉,其实也只是尽量沉在水浅的地方。沉船,本可以将船帆取下,但常大淳却让人挂上帆,甚至在没有帆的船上还特意装上帆,他要让太平军一目了然,死心断念。
“清除沉船!”
杨秀清一到达洞庭湖口,并未深加思索,便发出这样的命令。太平军从附近村镇征调了几万人来清除沉船。这些人中,有不少之前刚刚接到巡抚的命令,干过沉船的工作。仅一天的工夫,沉船就已经被清除了。
湘江和资水汇合注入洞庭湖的地方,叫作临资口。北面三十多公里处,有一条小得多的江,也注入洞庭湖,名曰汨罗江。江边有个汨罗县城,位于长沙和岳州的中间,离岳州略微近一点。
太平军到达临资口时,连理文与李新妹正在汨罗县城内。他们从长沙下湘江,在湘阴附近与谭七、陈丕成分手。谭七和陈丕成回到了太平军里。
“又要讲什么难懂的大道理了吧?我能听懂吗?”
“普通的事,你脑子都能顺顺当当地装进去啊!”
“好吧,那你就讲吧。”
“他自己的国家,叫楚国,那里的政治不好,屈原想改革,但遭坏人们的阻挠。”
“什么样的坏人?”
“太惨了!”
“据说屈原披头散发,在这一带徘徊。理想无法实现,想为国家效力,却得不到国王承认。他在这一带徘徊时,碰到了一个老渔翁。”
“理想无法实现,这跟我很像呀。”
“老渔翁跟屈原说,世人都是浑浊的,为什么你不能和他们同流合污,也变得浑浊呢?你想独自清白,所以才苦恼。”
“啊呀,这话简直像是对我说的,同流合污,变得浑浊……那个屈原后来怎么样了?”
“屈原怎么也不想变浑浊,那就只有死了,他就是投汨罗江死的。”
“我才不死!”新妹突然站了起来,眨了眨眼睛。她又笑起来朗声道,“我说,你是在为我担心吧?”
“不是,你不用别人为你担心,你是独自一人可以顽强活下去的人。”
“我不是一个人!”新妹说罢,好似想起了什么,又坐到椅子上,然后把椅子挪到理文身边。“那个人是自杀的?真讨厌……这种地方……咱们赶快走吧。”新妹抓着理文的胳膊摇晃着。
第二天早晨,两人出了汨罗城,来到汨罗江边。他们已做好行路的准备。
“快走吧。要不又要碰上打仗了。”新妹一心希望能快点进入长江。顺长江而下,在理文告诉她的那个叫上海的新的土地上开始新的生活。
理文也产生了一个新想法,觉得还是从离太平天国稍远的地方来观看他们的新试验最好。至于太平天国的后勤和经济管理工作,没有他这个顾问,他们也能自己找人来做。
雇的船按约定时间来了。
“好啦好啦,总算溜出来了,差一点儿就叫洞庭那边给拉去了。那样一来就要叫你们白等了。”船夫一边撑篙,一边喊道。
“洞庭那边怎么啦?”理文问。
“来了什么长毛军,要把以前上头沉下的船拖上来,正在收罗人哩。”
“看来还是赶快走好。比预想的还快啊!”理文对新妹道。
“一旦得势,会快得连自己都会感到吃惊。不说这个了。我说,你昨天给我唱的那支歌,再唱一遍给我听听吧!就是那个歌,那个老渔翁唱的歌。”
风很大,小船摇晃得很厉害,就连曾经以江河为天地的新妹,也紧紧抓住理文的袖子,缩着脖子。
“那个歌呀……”
屈原曾慨叹世人皆浊而自己独清,世人皆醉而自己独醒。老渔翁临别时,给屈原唱了一支歌:
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吾足。
昨晚理文喝着酒唱了这支歌。
在广西百姓眼里,湖南很富饶,其实,湖南人的生活并不轻松。很多人缴不起佃租和税款,于是选择逃亡。官府要通缉,抓住了要惩罚,因此逃亡者们希望能够聚集在一起,建立组织以自卫。当时各地出没的盗贼,大多是这样的集团。在湖南南部,有数万这样的逃亡者参加了太平军,这就是“湘南扩军”,基本上也是盗贼集团的性质,只不过规模更大而已。
理文的船夫说:“我总算是溜出来了,其实别人还乐意去呢,因为每天都开工钱。听说长毛军是土匪,可是还给人发钱……真叫人纳闷儿。以前上头命令沉船的时候,不要说不开工钱,连饭也不给吃呀。”只要每天给一点工钱,这一带的人就会一拥而来。他们那么穷,愿意干活儿,可平常很难找到个像样的工作。
当理文和新妹渡过汨罗江,到达桃林寺村时,太平军已清除了洞庭湖水路上的障碍物。
盗匪多的地方,团练也很活跃。地主们拥有许多财产,需要保护,他们训练壮丁,组建私人军队。官府当然也承认。地主发津贴,所以能募集到人。太平军进军途中有一个地方叫土星港,那儿由当地士绅吴士迈募集的两千团练把守,这些人大多是洞庭湖沿岸的渔夫子弟。清政府把这两千渔民也当作防御力量。
太平军一到,这些团练没有打就溃逃了。
“什么!全逃了?一枪也没放?”博勤恭武在岳州听到这个消息,不觉从椅子上站起来。不久前他曾亲自到土星港检阅团练。当时他很感动,心想:嗯,这些人比官兵可靠得多!
团练壮丁们平时撑船打鱼,看起来很壮实,跟那些半数都抽大烟的官兵比较,这些浑身隆起古铜色肌肉的壮丁们当然令人感到可靠。
现在看来,这些人也不顶用!
“他们都逃了,咱们那些兵更不成了!”博勤恭武想到这里,脊骨像被人泼了瓢凉水。以前情报说太平军要打常德,现在路线又向东。
岳州开始惊慌。
“我在军队的光荣历史这就完了!”提督自言自语。
其实,他所谓的光荣历史,也是幸运历史。他是满洲正白旗人,初属鸟枪护军。嘉庆十八年(1813年)被派往河南,授骁骑校,这是他首次当军官。从那至今已四十年。十年前,鸦片战争,他以总兵身份参加,但未亲临战场。是以看似身经百战,其实他毫无经验。其后,甘肃回民叛乱,但他赴任时,叛乱已平定,他坐享其成。但是,幸运不会永远持续下去。湖北是他首次当总兵的地方,这次,他当上提督,可谓衣锦还乡,但看来好景不长了。
“老头儿!”半夜里他叫来陆老头儿。
陆老头儿三十年前担当他的勤务兵,至今一直未离开他身边。
“出大事啦?”陆老头儿边说边走过来,他好像已知道叫他来的原因。
“给我出点主意吧!”
“这是从未碰到过的事啊!”陆老头儿很受主人信赖,他为主人处理过种种杂务,无论金钱,还是女人。他头脑灵活、办事精干,处理幕后的事更为拿手。他早已觉察到主人要跟他商量的可能是逃跑的事。
“府城看来保不住了,两千渔户没交手就溃逃了。长沙有六万军队,也未能狠狠打击长毛贼……毛贼未损失一根毫毛,现在朝我们这边打来了。”提督皱着眉头道。
“不能白白送死呀!”
“就是嘛!长沙不应该把长毛贼白白地放跑了。”
“咱们扣留了船只,现在看起来也是失策。”
“为什么?”
“长毛贼是听说岳州有五千民船,才朝我们这边开过来的……不过,这也只是谣传。”
“是呀!”提督紧咬嘴唇。自己干的事反叫自己遭了殃,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过去的事无法挽回,想想今后该怎么办吧!”
“对。不能白白送死,可是,要逃,又会落个余步云的下场!”
鸦片战争中,浙江提督余步云丢弃宁波逃跑,被处斩刑。以前也有过其他败阵逃跑的提督或总兵,但处死的只有一个余步云。
“余提督被砍头,因他是汉族。若满族提督,干了同样事,恐怕脑袋是不会掉的。”街头巷尾,军队大营中常常窃窃私语,大家脸上心里,都是不满。
“军队赏罚应仿效圣祖平定三藩之乱时的做法!”
最近朝廷里出现了这样的意见。这一消息传到了博勤恭武的耳朵里。在平定吴三桂叛乱时,清朝建国仅三十年,而满族高级官僚却彻底贵族化。满族军队根本不起作用,镇压成功完全是依靠绿营,即汉族部队。圣祖康熙帝论功行赏,赏则汉人先赏,罚则满人先罚,尤其皇族亲属。大将军勒尔锦郡王和简亲王喇布等人被剥夺爵位、没收家产,还受了监禁处分。清军因此士气大振。三藩之乱后两年,台湾郑氏也终于投降清朝。清军这一黄金时代,是以严厉的态度对待满族军官而建立起来的。现在朝廷开始反省,认为应当吸取这一历史经验教训。军界已做了这样的预想:这次若发生战争,满族将军定会受到严惩。
这也是博勤恭武担心的事。“不战而逃是不行的,一定要做个样子让人看看。要打!可能的话,还要负点伤,让人觉得是不得已才后退的。”
提督想说未说出口的话,陆老头儿早已明白。提督的意思是要陆老头儿给他导演一下,不仅是角色,连观众也要为他备好。
“这是个关键,花多少钱,我不在乎。”提督道。
曾国藩十三年未回故乡。他是个易动感情的人,在母亲灵前放声痛哭。
“行了,不要哭了。”弟弟曾国荃拉着哥哥的袖子劝道。
“我已灰心透了!”
在结束了作为儿子应行的仪式后,他走到院子里,抬头仰望苍穹,这时他才感到一点秋天的凉意。曾国藩真的灰心泄气了。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旁人看来也觉得有点儿太过分了。他那仰望秋空的目光,好半天才定下焦点。
“不能总这么哀痛啊!现在正是国家多难之时!”曾国荃好似已忘了母丧,只担心战事。
“多难,确实是多难!”曾国藩的话里没有一点力量,这使弟弟无法忍受。
“哥哥不也是侍郎吗?处此地位,恐怕对国难比谁都更应关心吧!”
“我是关心的。”
“看不出来是这样。母亲去世是哀痛的,可是……”曾国荃肩膀上憋足了劲儿,弄得他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光是捶胸顿足,非忧国之士!”曾国藩劝诫弟弟道。
“那倒也是。可是……”
“要带兵去长沙吗?”
“如果可能,我是愿去的。”
“如果不可能,那就只好忍耐吧?”
“那……”
“你是说,也要让我跟你们一起捶胸顿足吗?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
“是的。所以……因为没有军队,所以要搞军队,搞团练。在这方面还要哥哥帮忙。”
“朱孙诒已经开始搞了。”湘乡县知县朱孙诒早已在加紧训练壮丁。
“不过,还得要哥哥……”
知县正七品,不算是什么大官,在中进士的人当中,成绩较差,名次较后的人,一般最初都是当知县。像曾国藩这样在中进士时名次较前的人,一开始当的官儿就比知县大得多。侍郎是正二品,巡抚是从二品,所以侍郎的地位比巡抚还要高。曾国荃话中意思是,知县虽拼命搞团练,但若当大官的曾国藩能够出马,团练会更有力量。
“只要哥哥跟乡绅们打声招呼,分量可不同啊!”搞团练也要经费,光是让年轻人吃饱肚子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侍郎出来说句话就可能筹措到很多钱,比知县说话的效果要大得多。曾国荃这么认为。
“会是这样的吗?”曾国藩仍仰首望天。
“不光靠地方士绅捐款呀。若哥哥能出来主持湘乡团练,北京总不会一点不照顾吧。”
“天真!”曾国藩这时才把目光转到弟弟身上。
“为什么?”弟弟不理解遭到哥哥斥责的原因。
“你打算向北京要钱吗?”
“给一点预算就……”
“我明白地给你说吧,现在国库里只有五六万两银子。自长毛贼造反以来,用于镇压的费用已超过一千万两,在一小撮人造反初期就花了那么多钱。现在他们自称有五万、十万人,北京只那么点儿库存,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曾国荃答不上话。
“不要指望北京会给一个铜板。要搞团练,必先筹钱,捶胸顿足,一个子儿也不顶!”
“我明白了。”曾国荃低下脑袋。
“不管怎样,战争情况要随时告诉我。”
“是!”曾国荃眼睛一亮,他从哥哥的话中已了解到哥哥还是在为国事担忧的。
“听说瀚章已从永定驰赴长沙,带去了一些兵。”
“哦,瀚章……”
李瀚章是曾国藩的门生,李鸿章的弟弟。
此时,李鸿章算是个中级官吏,弟弟则不过是小小的代理知县。
“瀚章调任益阳知县,在赴任途中,他没有去任所,却先进了长沙城。”
“这样也许更好。”曾国藩低声道。
益阳县在被太平军占领时,刚刚更换知县,知县的位子实际上是空的。太平军每占一个城一镇,先杀地方长官。益阳县由于人事变动,没有知县可杀。本来李瀚章已被任命为益阳知县,但这位血气方刚的年轻知县,在途中却跑进长沙城里去指挥军队了。
岳州城里,感到恐慌的不只是提督博勤恭武一人,文官们也心惊胆战,大家都知道,太平军要杀官吏。岳州城是岳州府所在地,同时也是岳州府所管辖的一个县——巴陵县,那里既有知府,也有知县。知府从四品,是相当高级的官吏,当时岳州知府叫廉昌,巴陵县知县叫胡方谷,正如唐正财所说那样,这些官儿都没什么才干。
十一月一日,向荣才率兵从长沙到达湘阴。“掌握不住长毛贼的路线”——这是他迟迟不离开长沙的借口。其实他早已了解了太平军的行踪。若迅速行动,必然要和太平军交手,他害怕。到达湘阴时,太平军离开长沙已十二天。也就是这一天,徐广缙来到长沙。向荣在湘阴给岳州写信说:“死守岳州一两日,定奔赴救援。”十一月二日,这封信送到岳州城。但是,岳州城里已无收信的人。廉昌和博勤恭武早已出东门逃跑了。
“因急事外出!”知府秘书解释道。
“卧病在床!”提督的老幕僚回道。不用说,老幕僚就是陆老头。
十一月三日早晨,胡方谷弃城逃走。当天下午,太平军逼近岳州城。
城内发生了暴动,有人与太平军暗通消息,也有流氓地痞乘机放火抢劫。
岳州城四门大开。太平军分成三队,陆续进入岳州。虽不时有枪声,好像有抵抗,但极其微弱。大军兵不血刃,进入岳州。
城中,一处太平军未到的地方,上演了一幕丑剧。
不知何处,传来枪声,一声,两声,枪声很节制。四周居民紧闭门户,不过,也有人从门缝或窗口看热闹、在暗中嘲笑。
“湖北提督博勤恭武在此!奉命严惩贼军!退走!鼠辈!”
第三枪响起。
“哎、哎、哎哟!”呻吟声音也很大。
“提督阁下,您怎么样?伤势很重啊!请大人暂时离开这里……请……”
“不!我……我尽忠报国之地就在这里了!我……”
“大人不必这样!东山再起,才是尽忠报国!”
从窗口往外瞅的人们,看到一个人躺在门板上,被两个汉子从现场抬走。
“那不是赵永赐吗!”
看热闹、暗中嘲笑的人们当中,有人识破了玄机。
赵永赐是湖南走江湖的艺人,几年前已洗手不干了,刚才说的话,虽有点咬文嚼字,但那声音跟当年的赵永赐一点不差。
百姓不是傻瓜,很快就明白了,这不过是提督安排的制造伪证的丑剧而已。满族提督和老百姓出身、却已长期脱离老百姓的陆老头,都小看了老百姓的眼力。丑剧导演,不用说,自然是陆老头。
当然,城中并不都是无能懦夫。参将阿尔东阿誓与岳州城共存亡。
太平军撤走后,岳州城回到清军手中。太平军进入南京之前,即使占领了城市,一般也不留守军,全军撤走。当清军再次进入岳州后,没有发现阿尔东阿的遗体。可怜,他也和提督、知府、知县等人同样被北京看作是弃城逃跑的死刑犯。不过很快,他的遗体被找到了。他是殉难的,于是朝廷恢复了他的名誉,对遗族赐以恩典。
博勤恭武挖空心思演了场戏,可是逃到武昌时被人发现了。他在谷城化了装,逃回北京,改名换姓,藏在黄村。从清朝来看,他是犯了十恶不赦大罪的。余步云只是弃了宁波逃跑,还没有像博勤恭武那样逃跑后又藏起来的。
博勤恭武被处以极刑——处斩弃市。
根据大清刑律,犯这种罪是不连坐的。但由于其性质极其恶劣,连他的儿子、已被提升为刑部员外郎(从五品官)的贵山,也受到了革职处分。知府廉昌和知县胡方谷也被砍了脑袋。清廷认为,若对这些人不处以极刑,以后文武官员就不可能振奋精神去同太平军作战。他们希望官员们懂得“逃跑就要砍头”的惩罚规矩,这样,即使为了自己的遗族,也会拼死战斗。
太平军由于占领了岳州而有了一支庞大的水军。
他们设了水军总司令的职称——典水匠。唐正财被任命担当这一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