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生活史——习俗
宋代不少丧葬习俗并不见于礼书,有的甚至遭到礼书谴责、受到法令禁止,可是在民间乃至上层社会都十分流行。下面姑且介绍四种。
一 避回煞
回煞又称丧煞或归煞,按照这一迷信的说法,人死后其魂气将于固定的日子归家,到时有凶煞出现,危及家人,一定要举家躲避。此俗在北朝已有之,宋代遍及各地,经济最发达的江浙地区尤其盛行。《夷坚乙志》卷19《韩氏放鬼》称:“江浙之俗信巫鬼,相传人死则其魄复还,以其日测之,某日当至,则尽室出避于外,名为避煞。命壮仆或僧守其庐,布灰于地,明日视其迹,云受生为人为异物矣。”
回煞纯属迷信,已被事实戳穿。波阳(江西今县)韩氏一妇女死去,回煞之日,举家逃避,请僧人宗达留宿家中。夜半,“房中有声呜呜然,久之渐厉”。宗达不免心中恐惧,只顾念经“至数十过”。天亮,韩氏子弟归来,与宗达一道,执杖而入,但见一物,长约四尺,“首带一瓮,直来触人”。宗达举杖便打,“瓮即破,乃一犬呦然而出”。原来,韩氏子弟离家时,这只狗已潜入房中,见瓮中有糠,“伸首穁之,不能出,故载而号呼耳”。宗达经历此事,才对“疑心生暗鬼”之说有所领悟。绍兴赵希棼以“不避煞”而著称,指斥此俗不近情理。从在世的儿子方面看,“安有执亲之丧,欲全身远害而扃灵柩于空屋之下?”从去世的父亲方面看,“又岂有人父而害其子者?”何况举家避煞之日正是歹徒行窃之时,以致“金银珠宝之类皆为所窃”。他父亲死后,到回煞之日,“乃独卧苫块中”,结果“终夕帖然无事”。俞文豹认为改变回煞陋习,长辈责任重大:“此惟老成经历,平时以此诏其子弟,庶几临时不为俗师所惑。”
二 烧纸钱
纸钱有寓钱、冥钱、冥财、楮钱、纸镪、钱纸等多种名称,指烧给死者或鬼神的钱形纸片,来源于汉代的瘗钱。魏晋以后,纸钱逐渐代替实钱。宋代烧纸钱成风,出现了以“凿纸钱为业”的工商业者。纸钱只是纸明器中的一种,还有纸碗、纸碟、纸瓶、纸盂、纸马之类。赵彦卫说,明器“今之以纸为之,谓之冥器,钱曰冥财”。北宋开封和南宋杭州都有专门出售纸明器的商店,称“纸马铺”。
是否应当烧纸钱,士大夫各说不一。《邵氏闻见录》卷19载,邵雍“春秋祭祀,约古今礼行之,亦焚楮钱”。程颐感到奇怪,邵雍辩解道:“明器之义也。脱有益,非孝子顺孙之心乎?”朱熹支持烧纸钱:“鬼神事繁,无许多钱来埋得!”杜衍则以“不焚纸币”而闻名。钱若水的态度与杜衍相同,吕南公写下《钱邓州不烧楮镪颂》:“古之用币以礼神癨。后之罪士为多则假之以请祷禳祈,假之不已则翻楮代焉而弗支,是故罪者满世而莫救其罪。”司马光认为送钱财比烧纸钱实用,俞文豹对此提出异议:“今贵者官极品,富者财巨万,贫且贱者何敢以货财为礼?”戴埴公开主张烧纸钱:“以纸寓钱,亦明器也。与涂车、刍灵何以异?”涂车即泥车,刍灵即茅草扎成的人马,都是古时送葬用的明器。他认为纸钱代替实钱是个历史进步。由于某些士大夫的支持和参与,烧纸钱之风愈演愈烈。
三 看风水
风水指宅地、墓地的地势、方位及周围环境,看风水始于汉代。相宅相墓者自称堪舆家,以东晋郭璞为鼻祖。从环境美学和建筑规划理论的角度看,堪舆术具有某些合理成分,值得研究乃至继承。但堪舆家认为风水的好坏关系到死者家族、子孙的盛衰祸福,肯定属于迷信。两宋有识之士反对看风水。张载《经学理窟·丧纪》断言:“葬法有风水山岗,此全无义理,不足取。”程颐抨击相墓“专以利后为虑”、“不以奉先为计”,他认为墓地应当选择,目的在于避免“五患”,即“异日不为道路、不为城郭、不为沟池、不为贵室所夺、不为耕犁所及”。《书仪·丧仪》采用归谬法,反驳“殡葬实能致人祸福”这一邪说:“彼阴阳家,谓人所生年、月、日、时,足以定终身禄命。信如此所言,则人之禄命固已定于初生矣。岂因殡葬而可改邪?是二说者,自相矛盾,而世俗两信之,其愚惑可谓甚矣。”司马光以他家的两个实例作为反证:安葬父亲司马池,并未听信阴阳家之言,一切由兄长司马旦作主,40年后兄弟福寿康宁,全家仕途显达;安葬夫人张氏,“棺成而敛,装办而行,圹成而葬,未尝以一言询阴阳家”,两年来“无他故”。他告诫人们:“欲知葬书之不足信,视吾家。”孔平仲列举三个东汉时期的事例加以反驳:“吴雄不问葬地,而三世廷尉;赵兴不恤忌讳,而三叶司隶;陈伯敬动则忌禁,而终于被杀。”杨万里以郭璞为例证明风水之说不可信:“郭璞精于风水”,但“身不免于刑戮”,则“其说已不验于其身矣”。罗大经以宰相京镗为例:京丞相“崛起寒微,祖、父皆火化无坟墓,每寒食则野祭而已,是岂因风水而贵哉”!
然而民间依旧“愚惑”,以致宋代堪舆家为数甚多。《古今图书集成·艺术典·堪舆部》中被列入堪舆名流列传者,历代共115人,两宋多达43人,占总数的37.4%。有关记载制造出不少神话,如苏洵、苏轼、苏辙成为文豪,是由于其祖坟在“彭山县象耳山,此地当出文章之士”。刘延庆官至节度使,儿子刘光世又官至少师,是因为其祖坟“卜宅兆,山甚美”,当“世世富贵”。范同任参知政事,是由于他按照阴阳家的建议安葬父亲。皇帝陵墓无不经过堪舆名流精心选择。据说孝宗登上皇帝宝座,是因为当初阴阳家苗昌裔为太祖确定陵地,预言:“太祖之后,当再有天下。”北宋之所以灭亡,是由于宰相丁谓当年不听堪舆家徐仁旺之言,将真宗安葬于牛头山后地。徐仁旺曾上表陈述“山后之害”:“坤水长流,灾在丙午年内;丁风直射,祸当丁未年终,莫不州州火起,郡郡盗兴。”结果,金军攻打开封果然在丙午即靖康元年(1126),而丁未即建炎元年(1127)则“诸郡焚如之祸,相仍不断”。这类神话无疑出自穿凿附会。
在这类记载中,堪舆家闹的笑话也不少。如翰林学士宋白的祖坟“在五行书极佳”,但宋氏“自是宦绪不进,亦不复有人登科”。成都一豪门的墓地经精心选择,堪舆家冯怀古称奇叫绝:“陵回阜转,山高陇长,水出分明,甚奇绝也。”可是“自葬之后,家财耗散,人口沦亡”。冯怀古狡辩道:“此山是葬公侯之地,岂常人可处?”蔡京的父亲蔡准葬于临平山,“其墓以钱塘江为水,越之秦望山为案,可谓雄矣”。可是蔡京“一理丧败,几于覆族”。陆游以此事为例,指出:“俗师之不可信如此!”
看风水危害社会,罗大经认为,其主要表现有四:一、久殡不葬:“有贪求吉地,未能惬意,至数十年不葬其亲者。”二、多次改葬:“有既葬以为不吉,一掘未已,至掘三掘四者。”三、抢购吉地:“有因买地致讼而棺未入土,家已萧索者。”《名公书判清明集》卷9《户婚门·坟墓》所载大多是些抢购吉地的案件。四、争夺风水:“有兄弟数人惑于各房风水之说,至骨肉化为仇雠。”骨肉尚且如此,社会上更是常常因此发生公开冲突。《夷坚三志》辛卷3《王枢密招魂》载,王伦、王渊均官至签书枢密院事,两家后代因争风水而“两下争斗,几于兵刃相格”,“官司莫能决”。足见争风水是当时影响社会安定的消极因素之一。
四 做道场
道场在这里是水陆道场的省称,指设斋供奉,超度所谓水陆众鬼的法会。此俗相传始于梁武帝时,宋代很流行。《书仪·丧仪》称:世俗“于始死及七七日、百日、期年、再期、除丧,饭僧,设道场,或作水陆大会,写经造像,修建塔庙”。七七指人死后49天,百日即卒哭,期年即小祥,再期即大祥。外地与京城做道场,又有区别。俞文豹说:“外方道场,惟启散时用铙钹,终夕讽呗讲说,犹有恳切忏悔之意。”而京城“惟只从事鼓钹,震动惊撼,生人尚为头疼脑裂,况亡灵乎”?反对丧葬用乐的士大夫对此十分反感,程颐认为:“道场锣鼓,胡人乐也。”“今用于丧家,可乎?”朱熹强调;“丧最要不失大本,如不用浮屠、送葬不用乐。”向伯元“戒其子孙,勿为世俗所谓道场”。朝廷明文规定:“丧葬不得用乐。”然而社会上依旧是“丧家率用乐,人皆以为当然”。
出殡图(摹本)河南滎阳朱三翁墓出土石棺画像
做道场依据的是天堂地狱这一邪说:“做道场功德,则灭罪升天,否则入地狱,受锉烧舂磨之苦。”《夷坚丙志》卷3《常罗汉》载,嘉州(治今四川乐山)杨氏妪特别喜欢吃鸡,“平生所杀,不知几千百数”。死后,僧人常罗汉为她“作六七斋”。据说如果不如此,她下世将变鸡。《后山谈丛》卷4载,一王姓官员生前妒贤嫉能,死后其外姻晁端彦设道场,为他“忏罪”,僧众齐声大唱:“妒贤嫉能罪消灭!”如此即可洗罪,实属海外奇谈,“闻者莫不笑”。《夷坚志》中有不少篇章记述某人曾“误入阴府”,到过“阎罗城”,见过“阴司判官”以至“阎罗王”,后来死而复生,讲到阴间的情形。其实,什么“阴朝地府”不过“阳界官府”的翻版。
有识之士将批判矛头直指天堂地狱之说,《书仪·丧仪》最具代表性,其主要观点有三:1.天堂、地狱根本不存在。张唐卿《唐史发潜》称:“苍天之上,何人见其有堂?黄泉之下,何人见其有狱?”司马光进一步指出:“彼天堂、地狱,若果有之,当与天地俱生。”接着又说:“自佛法未入中国之前,人死而复生者,亦有之矣。”所谓“死而复生”,指休克后恢复健康。他最后反问:“何故无一人误入地狱,见阎罗等十王者耶?”2.退一万步说,即使有天堂、地狱,做道场仍然很荒唐。唐人李丹《与妹书》称:“天堂无则已,有则君子登。地狱无则已,有则小人入。”司马光指责做道场者:“是不以其亲为君子,而为积恶有罪之小人也。”并发问:“就使其亲实积恶有罪,岂赂浮屠所能免乎?”他感慨:“此则中智所共知,而举世滔滔而信奉之,何其易惑难晓也。”3.天堂、地狱之说据说旨在劝善惩恶,其实岂能惩恶。司马光说:“死者形神相离,形则入于黄壤,腐朽消灭,与木石等;神则飘若风火,不知何之。假使锉烧舂磨,岂复知之?”俞成认为“为善即天堂,为恶即地狱,天堂地狱不在乎他”,完全用不着做道场。
有识之士反对做道场,态度并不十分坚决。《吹剑录全编·四录》载,司马光号称“至不信佛”,但对家人强调:“十月斋僧,诵经追荐,祖考之训。”黄堮为父亲办丧事,“欲不用僧道,亲族内外群起而排之”,只得“从半今半古之说”。俞文豹拟不设道场,但顾虑重重:“施之妻子,可也。施之父母,人不谓我以礼送终,而谓我薄于其亲也。”朝廷为皇帝、皇后料理丧事,几乎无不做道场。如真宗死后,仁宗“诏每七日于观音启圣院、开宝寺塔设斋会,中书、枢密院分往行香”。英宗高皇后死后,宫中“作小祥道场”,隆报长老作法,哲宗“设御幄于旁以听”。高宗得知徽宗及郑皇后死于金朝,先“诏诸路州县寺观各建道场七昼夜”,又诏平江(今江苏苏州)诸佛寺“选僧道三十五人醮祭作佛事”。
做道场,规模大,花销自然也大。贾似道为其母亲做道场,动用僧道千人。民间做道场,规模也不小。话本《快嘴李翠莲记》说:“和尚、道士一百个,七日、七夜做道场。”吴县(今属江苏)宰陈祖安感叹:“此费侈,吾贫不能办。”假如随俗,只能破产。无怪乎当时有“伤生以送死”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