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走向沉沦
宦官乱政
沉沦从宦官监军那天起就开始了。
广义地说,宦官就是宫中的男性工作人员,由于星空中帝座之西有宦星而得名。早期的宦官,包括士人(生理正常的良家子弟)和阉人(割去阴茎的男子),东汉开始才全部使用阉人。明代以宦官充任十二监主管,结果所有宦官都被尊称为“太监”。就像侵华日军,官兵都叫“太君”。
以阉人为宦官,当然是为了保证后宫嫔妃的贞节和皇家血统的纯正,防止出现让帝王丢失脸面的丑闻。因此,古代君主制国家,包括埃及、波斯、印度、罗马、阿拉伯、俄罗斯、朝鲜、越南,都有阉人充当宦官,英文名叫eunuch,希腊语的本义是“守护床的人”。
唯一的例外,据说是日本。
宦官制度扎根最深、影响最大是在中国,闹得最凶是在汉、唐、明,而唐代第一个炙手可热的宦官是高力士:太子称他为兄,王公称他为翁,驸马只能管他叫爷。就连一人之下如李林甫,万人之上如安禄山,都得让他三分。
其他官员当然更是极尽逢迎之能事。据说,高力士曾经在长安修建了一座宝寿寺。寺钟铸成之日,满朝来贺,敲钟一下捐资十万,居然没有一个不敲十次以上的。
吐鲁番阿斯塔纳古墓出土,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藏。
这就比太子还风光。
幸运的是,高力士是个聪明人。他得宠却不骄横,得势却不专断,顺从却不阿谀,直言却不触犯。为人处世,可谓有原则,有底线,有技巧。再加上识大体,顾大局,并不以权谋私,结果皇帝始终信任,朝臣也不反感。
玄宗朝的大臣们甚至应该庆幸有这样一位宦官。皇帝龙颜大怒,他是灭火剂;君臣之间有摩擦,他是润滑油。有不少事,都是高力士四两拨千斤,比如太子之立。当时,李林甫兴风作浪,唐玄宗犹豫不决,高力士悄悄说了一句:立嫡以长,谁还敢争?皇帝大悟,立即拍板立李亨为储。
这可真是一言兴邦。实际上,如果皇帝是当局者,其他有利害关系的是当事人,那么,旁观者的作用就有可能是积极的,只不过这旁观者必须清,既清廉,又清醒。
高力士,就碰巧是这样的人。
没错,碰巧。
事实上,高力士虽然富可敌国,也收受人情,却没听说有过什么权钱交易。相反,一事当前,他首先考虑的是皇帝的利益。即便提意见,出主意,也是吹耳边风。作为玄宗最贴身的人,高力士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只是皇帝的家奴。
中晚唐的宦官就完全两样。
这一点,最清楚的当然是皇帝自己。开成四年(839)十一月的某一天,大唐第十四任皇帝文宗李昂,突然召来一位翰林院学士,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就爱卿读书所知,朕可以跟前代的哪位帝王相比?
皇帝说:朕其实是想问,比得上汉献帝吗?
该学士大惊失色:陛下怎么能这样说?
皇帝答:献帝只是受制于强臣,朕却受制于家奴。这样看起来,朕只怕还不如他。说完,泪如雨下。
文宗说的家奴,就是仇士良。
仇士良可谓宦官乱政的典型人物。他不但专横跋扈二十多年,而且视皇帝为玩偶。开成年间某天深夜,一位值班的翰林院学士被叫进秘殿,只见四周帷幕重重,仇士良则端坐堂上虎着脸说:太后要换皇帝,你起草诏书吧!
该学士吓得魂飞魄散:杀头灭族的事,我不敢!
仇士良沉默片刻,然后拉开帷幕。坐在里面的,竟是文宗皇帝本人。于是这个宦官头子阴冷地说:陛下,如果不是这位学士不肯草诏,这地方你恐怕坐不成了。
文宗居然低头不语。
这实在骇人听闻,却有可能。事实上,哀帝之前,大唐九个皇帝,只有两个(宪宗和敬宗)不是宦官拥立,却又都是被宦官杀掉的。宦官的势焰熏天,可谓无以复加。
问题是:何以如此?
直接原因当然是宦官掌握了禁卫军的兵权。唐代首都的驻军,早期有南北之分。北门的叫禁军,保卫皇帝,也就是禁卫军。南边的叫卫兵,保卫政府,其实是中央军。然而安史之乱的结果,是中央军土崩瓦解,禁卫军名存实亡。悄然崛起并影响了中晚唐政治的,是神策军。
神策军本是哥舒翰为了对付吐蕃而建立的边防军,安禄山叛乱后被调往东部战线。但是,当他们遭到史思明的迎头痛击之后,却发现基地早已被吐蕃占领。也就在这时,他们遇到了在前方监军的宦官鱼朝恩,后者则不失时机地将这支无家可归的队伍变成了自己的力量。
接下来,神策军两次保卫了皇帝。第一次是吐蕃攻陷长安时,鱼朝恩成功地将逃难的代宗接到身边,并把陛下重新扶上了皇位;第二次是德宗时期发生兵变,皇帝仓皇出逃到奉天(今陕西省乾县),神策军赶来救驾。所以,尽管鱼朝恩由于专横跋扈已被代宗诛杀,德宗还是将这支队伍扩充为左右神策军,兵权则交给了自己信任的两个宦官。
不能说皇帝的决策全无道理。毕竟,神策军在边疆早已锻炼得强悍团结,又因为被提拔为禁卫军而感恩忠诚。至于领兵的宦官,既没有地盘,也没有后代,绝不会像安禄山那样自己称帝。因此,由宦官统领神策军,可以放心。
结果却是灾难性的。
灾难有两方面:神策军变得腐败,宦官变得嚣张。腐败并不奇怪,因为从边防军变成禁卫军以后,神策军没有了战事却有了特权。宦官嚣张也不奇怪,因为皇帝和保卫皇帝的武装力量都在他们手里。皇帝如果听话,固然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就算不听话,也可以换一个,甚至杀了他。
当然,一般地说,宦官并不喜欢杀皇帝,更不会反对皇帝制度。他们的办法,是把皇帝变成废物。仇士良告老还乡时就曾问同伙:愿意听老夫说说怎么伺候皇上吗?
众宦官异口同声:请老前辈指教!
仇士良说:关键的关键,是不能让他闲着。闲,就会博览群书,接见儒臣,听取意见,我等就没戏了。因此,上上之策莫过于让皇帝声色犬马,忙于吃喝玩乐,朝政都交给我们处理。如此一来,恩泽和权力,又能到哪里去?
呵呵,仇士良可不是高力士。
显然,人是靠不住的。要知道,就连玄宗皇帝都前后判若两人,又岂能要求宦官都是高力士?恰恰相反,如果皇帝不是唐玄宗,高力士倒没准会变成仇士良。
靠得住的,只有制度。
然而问题也恰恰出在这里。按照制度,最高权力和绝对权力必须归于皇帝。至于这权力是不是皇帝本人行使,包括他有没有能力行使,则无人过问。这才有女主、外戚和权臣的代行皇权,只不过代理人在中晚唐沦落到宦官而已。
更何况,宦官与皇帝制度是共生的。要消灭宦官,就得先消灭皇帝。能够遏制宦官的,也只有皇帝。但,如果皇帝是靠宦官保卫的,请问他又怎么可能遏制宦官呢?也只能像陷入沼泽地的人,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这是一个谁都解不开的死结。
制度出了问题,就只能靠人。实际上,唐代宦官的乱政就是由一位野心家终结的。此人进入长安后,居然一口气杀光了所有的宦官。只不过,他顺手把大唐也杀了。
宦官可真是与大唐共存亡。
《后汉书·宦者列传序》称:宦官悉用阉人,不复杂调他士。
见气贺泽保规《绚烂的世界帝国》。
以上见两《唐书》之高力士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天宝七载四月条。
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天宝七载四月条,同时请参看许道勋、赵克尧《唐玄宗传》。
见《新唐书·仇士良传》,《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六开成四年十一月条。
见《新唐书·仇士良传》。
以上见《新唐书·兵志》,并请参看罗琨、张永山等《中国军事通史》,(英国)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日本)气贺泽保规《绚烂的世界帝国》。
见《新唐书·仇士良传》。
比如“甘露之变”后的唐文宗。此处不展开,有兴趣的读者可阅读相关史料。
藩镇割据
宦官乱政的同时,藩镇在割据。
藩镇又叫方镇。方即四方,藩即藩篱,镇即镇守,也指军镇。因此藩镇的本义,就是镇守一方,保卫中央。
最早设立的藩镇是十个军区,其中九个军区的长官是节度使,一个是经略使,统称“天宝十镇”。这十个军区有五个在西北,三个在东北,一个在西南,一个在华南,战略目标也很明确:保卫关中,进而保住世界帝国的地位。因此十镇的总兵力竟多达四十九万,是中央军的五倍半。
这就是典型的强枝弱干了,唐玄宗却毫不在意,将节度使换成番将的李林甫更是自鸣得意。结果安史之乱起,原本应该保卫中央的藩镇,变成了反政府武装力量。
教训惨痛啊!
◎天宝十镇一览表
镇名 | 治所 | 曾任节度使 | 兵力 | 战略目标 |
---|---|---|---|---|
安西 | 龟兹 | 高仙芝、封常清 | 两万四千 | 抚宁西域 |
北庭 | 庭州 | 封常清 | 两万 | 防制突骑施、黠戛斯 |
河西 | 凉州 | 王忠嗣、哥舒翰 | 七万三千 | 断隔吐蕃、突厥 |
陇右 | 鄯州 | 王忠嗣、哥舒翰 | 七万五千 | 备御吐蕃 |
朔方 | 灵州 | 王忠嗣、郭子仪 | 六万四千 | 捍御突厥 |
河东 | 太原 | 王忠嗣、安禄山 | 五万五千 | 捍御突厥 |
范阳 | 幽州 | 裴宽、安禄山 | 九万一千 | 临制契丹、奚人 |
平卢 | 营州 | 安禄山 | 三万七千 | 镇抚室韦、靺鞨 |
剑南 | 益州 | 鲜于仲通 | 三万九百 | 西抗吐蕃,南抚蛮獠 |
岭南 | 广州 | 裴敦复 | 一万五千 | 绥静夷獠 |
本表所列曾任节度使只选代表人物。
治所地:龟兹即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库车县,庭州即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吉木萨尔县,凉州即今甘肃省武威市,鄯州即今青海省乐都县,灵州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吴忠市,太原即今山西省太原市,幽州在今北京市,营州即今辽宁省朝阳市,益州即今四川省成都市,广州即今广东省广州市。
帝国却没有反思。相反,为了尽快享受胜利成果,肃宗和代宗不计后果地封官许愿、招降纳叛。结果,藩镇的数量没有减少反倒增多,势力也没有减弱反倒增强。到第九任皇帝德宗时,全国共有藩镇四十多处,大的辖地十州,小的也有三四州。藩镇不再是边防军,而是相望于内地。
换句话说,京畿之外,几乎都是藩镇。
新藩镇可以分为两个系统。一个是中央系,也就是帝国新设节度区,任命政府军的将领担任长官。这样做,当然是为了酬劳那些平叛有功的人。但,前面有节度使造反,后面就册封更多的节度使来平息,岂非饮鸩止渴?
更糟糕的是,安禄山和史思明手下的将领,投降以后也成为大唐的节度使。这就是安史系。安史系的将领,多半是胡人或胡化的汉人。他们的势力范围,也多半是胡化程度较深的地区。这些地区的特点是民风彪悍,崇尚武力,跟吟诗作赋风花雪月的长安,俨然两种文化,两个中国。
安史系镇区的统治系统,是军政合一的。节度使是最高军事长官,也是最高行政长官。他的军队遍布全区,由私人任命的镇将来率领。镇将的部属,也是私人的。因此,镇将强悍,就能更换统帅;统帅强悍,就能对抗中央。中央系的节度区虽然没有这么蛮横,却也未必一定听话。
藩镇,差不多是“半独立王国”。
这就有点像东周,却比东周混乱。东周至少讲规矩。天子与诸侯,诸侯与大夫,都是有着法定程序和制度保障的封建关系,谁都不能自说自话地当起诸侯和大夫来。此时的节度使却可能由镇将拥立或驱逐,全凭武力和实权说话。中央政府则只能在事后追认,完全是橡皮图章。
显然,中央系也好,安史系也罢,都是军阀。
是军阀就会混战。实际上,安史之乱后,受到重创的唐帝国之所以没有立即灭亡,原因之一就在于这些军阀们自己要混战,谁也不能一家独大,谁也不能一统天下。因此哪怕灭了大唐,造就的也只是分裂状态的五代十国。那可是一桌五道主菜轮流上,周围摆了十碟凉菜的宴席。
其实,这种闹剧在中唐就已经预演过。唐德宗建中三年(782)十一月,河北四个藩镇一齐宣布独立,或称孤,或道寡。雪上加霜的是,被朝廷寄予平叛厚望的淮西节度使李希烈也跟着反了,还被那四个人怂恿着要称帝。
强悍的李希烈是安史系藩镇李忠臣的养子。而且,就像黑社会里经常会发生的故事一样,他在羽翼丰满之后驱逐了养父和主帅,自己当起节度使来。对此,朝廷一点脾气都没有就给予了追认。这次他把事情闹得更大,帝国政府也仍然忍气吞声,只是派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去“宣慰”。
这位大臣就是颜真卿。
◎五代十国的分裂形势
五代 | 国家 | 都城(今) | 开国帝王 | 年代 | 亡于 |
---|---|---|---|---|---|
后梁 | 开封 | 朱温 | 907—923 | 后唐 | |
后唐 | 洛阳 | 李存勖 | 923—936 | 后晋 | |
后晋 | 开封 | 石敬瑭 | 936—947 | 辽 | |
后汉 | 开封 | 刘知远 | 947—950 | 后周 | |
后周 | 开封 | 郭威 | 951—960 | 宋 | |
十国 | 南楚 | 长沙 | 马殷 | 927—951 | 南唐 |
吴越 | 杭州 | 钱镠 | 907—978 | 宋 | |
前蜀 | 成都 | 王建 | 907—925 | 后唐 | |
吴 | 扬州 | 杨行密 | 902—937 | 南唐 | |
北汉 | 太原 | 刘崇 | 951—979 | 宋 | |
南汉 | 广州 | 刘 | 917—971 | 宋 | |
荆南 | 江陵 | 高季兴 | 924—963 | 宋 | |
闽 | 福州 | 王审知 | 909—945 | 南唐 | |
后蜀 | 成都 | 孟知祥 | 934—965 | 宋 | |
南唐 | 南京 | 李昪 | 937—975 | 宋 |
颜真卿的名字家喻户晓。他不但是唐代首屈一指的大书法家,也是安史之乱中坚持敌后抗战的英雄,他的哥哥颜杲卿(杲读如搞)甚至在被俘之后骂贼而死。这样刚直不阿的人到了叛军营中,当然不会嘻嘻哈哈一团和气。
此碑为颜真卿四十四岁时所书,是其早期楷书代表作品。
叛军也剑拔弩张。李希烈的亲兵和养子一千多人围着颜真卿舞刀弄枪,破口大骂,一副就要吃人的样子,颜真卿却面不改色,纹丝不动。李希烈只好用身体护住这位大唐的太子太师,客客气气请进行营,拿出那四个人的信来说:四王不约而同拥戴本帅,难道不能说明一点什么问题吗?
颜真卿说:什么四王?四凶罢了!
四人的使者却对李希烈说:我等正要上表称臣,太师就来了,这不就是上天把宰相赐给都统您吗?
颜真卿说:什么宰相!你们没听说过颜杲卿吗?那正是家兄。老夫年近八十,只知守节而死,岂能受此蛊惑?反倒是尔等,倒行逆施,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李希烈便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大坑,名曰“坑颜”。
颜真卿说:何必如此麻烦!拿把剑来岂不痛快?
李希烈无可奈何,但也不会停下叛乱的步伐,朝廷则只好调兵遣将。建中四年(783)十月,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奉命率领五千人马,从泾州(今甘肃省泾川县)前往襄城(今河南省襄城县)御敌,却没想到走到半路就兵变了。
兵变是由一件小事引起的。姚令言的部队风尘仆仆赶到长安,长安市长(京兆尹)却拿野菜粗粮劳军。当时,天降大雨冷风刺骨,随军家属饥寒交迫,勤王官兵怒火中烧。他们说:热饭热菜都吃不上一口,凭什么要我等卖命?长安的库房里应有尽有。他们不给,我们自己去拿!
于是,已经走到长安东边的部队突然哗变。他们一脚踢飞了装着粗茶淡饭的坛坛罐罐,扬铃打鼓地杀回京城。此时姚令言正在宫里向皇帝辞行,闻讯大惊失色,赶忙冒着纷飞的箭矢冲进军中大声说:弟兄们,不要这样!
哗变的官兵根本不听,裹胁了姚令言就往里冲。
德宗皇帝也大吃一惊,赶忙派宦官宣诏,官兵每人赐帛两匹。将士们更加愤怒,杀了宦官继续前进。陛下赶紧又派人拉了二十车帛去,城门却已攻破。潮水般涌进大街小巷的叛军高喊:百姓不要惊慌,我们只抢皇帝,不抢你家!
皇帝只好仓皇出逃。
这是继玄宗和代宗之后第三位流亡天子,赶来护驾的就是前面说过的神策军。叛乱了的平叛部队在长安拥立了一个退居二线的节度使为皇帝,先称秦,后称汉,流亡在外的德宗则只好下诏赦免那五个称王的藩镇。不过,愿意领情的却只有三个,另外两人一个继续南攻,一个自称楚帝。
德宗只好再逃。
幸运的是,这些叛军都不能叫团队,只能叫团伙,叛乱的同时还要内讧。比如李希烈就是被部下所杀,继位的部下则再被部下杀掉。这两个先后谋杀了主帅的部下,也都被唐政府任命为节度使。毕竟,长安已无能力驾驭他们,帝国反倒要仰仗各路藩镇,才不至于亡于外敌和内乱。
虚弱的大唐,只能姑息养奸。
因此,本次内乱平定后,藩镇的力量更强大了。德宗之孙宪宗继位时,全国藩镇共计四十八处,不向中央申报户口的十五镇,每年上缴财税的仅八镇,可谓尾大不掉。
这才有了宪宗的削藩,包括调用十六镇兵力,用三年的时间平定淮西。经过如此这般不懈努力,到元和十四年(819)的春天,全国的藩镇至少在名义上都服从了中央。可惜这位能干的皇帝在后期也变得荒唐,终于被宦官所杀。
大唐帝国失去了最后一次机会。
此后的八十多年,就基本上是朝廷宦官乱政,外地藩镇割据。于是我们不禁要问:天下变成这副样子,难道就没有人为国分忧?朝中那些大臣,又在干些什么?
本段及下页表均据《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五天宝元年正月条。
见《新唐书·兵志》。
以上请参看傅乐成《中国通史》,杜维运《中国通史》。
见两《唐书》之李希烈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七建中三年十一月条、十二月条。
见两《唐书》之颜真卿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八建中四年正月条。
以上见《旧唐书·姚令言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八建中四年十月条。姚令言所率兵力,《旧唐书》称为五万,今从《资治通鉴考异》定为五千。
顾炎武《日知录·政事·藩镇》即称:世言唐亡于藩镇,而中叶以降,其不遂并于吐蕃、回纥,灭于黄巢者,未必非藩镇之力。
见《旧唐书·宪宗本纪上》。
朝臣内讧
藩镇割据的同时,朝臣们在窝里斗。
斗争是激烈的。从宪宗到宣宗的半个世纪中,除少数洁身自好或人微言轻者外,朝臣泾渭般地分为两大派系(当时的说法叫朋党),各自拉帮结伙,彼此互不相让。如果牵涉到人事安排,更不惜在御前会议上脸红脖子粗。
比如开成三年(838)正月的某日。
本次会议讨论的,是一位被贬官员的工作安排。这时的皇帝是文宗。由于反抗宦官乱政失败,他实际上已成为模范监狱中的体面囚徒,因此一开始就按照某派系与宦官达成的共识提出:某某贬到外地好几年了,给个官位吧!
另一派系的宰相郑覃(读如谈)立即亮出红牌:陛下可怜他,就让他移动几百里。如果要提拔,臣申请让位!
郑覃的同伙也说:那家伙专搞派系,是小人。
对立面则说:做事要公道,不能讲个人好恶!
文宗也说:给个刺史还是可以的。
郑覃却说:顶多让他做洪州司马。
洪州在今江西省南昌市,距离长安三千里,而且那人原本就是衡州(今湖南省衡阳市)的司马。衡州司马调任洪州司马,只不过从中州调到了大州,保他的人当然不干。于是两派在皇帝面前吵成一锅粥,互相攻击,不可开交。
退朝后,文宗问身边人:宰相这样,像话吗?
身边人说:是不像话,但郑覃他们也是一片忠心。
文宗没有再说什么,也无话可说。他早已领教了两派的势同水火和意气用事,以及自己的无能为力,因此曾经不无感慨地说:消灭朝中派系,比消灭河北叛贼还难。
朝臣们却不承认这一点。
有一次,宪宗皇帝问:派系斗争这么严重,为什么?
宰相李绛回答说:因为历朝历代的帝王,最痛恨的就是派系斗争。因此,小人要攻击君子,就说他们搞派系。派系这东西,说起来可恶,查起来没影,最方便用来整人。何况君子和君子,本来就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难道一定要让君子和小人苟且在一起,才叫没有派系吗?
结论是:没有派系斗争,只有君子小人。
或者说,君子在一起叫同道,小人在一起叫朋党。
这话听起来似乎在理,实际操作却很困难。至少,我们无法分辨当时的两派,究竟谁是君子,谁是小人,甚至不能通过对无辜者的同情心来进行判断。因为在唐文宗感叹“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之后不久,两派的领军人物都被打压排挤出京,而且一贬再贬,罪名则都是莫须有。
同样,我们也很难指控那些实施排挤诬陷的人,因为他们以反对宦官乱政为己任,而且为此献出了生命。何况如果这几个是小人,岂非证明受打压的是君子?都是君子,又为什么要弄得势不两立,你死我活?讲不通吧?
君子小人论,可以休矣!
但,朝臣分为两派却是事实。比如李绛,就跟另一位宰相李吉甫是死对头。吉甫主张什么,他就反对什么。李吉甫的儿子李德裕,跟李宗闵、牛僧孺又是死对头。前面所说郑覃要打压的那个被贬官员,就是李宗闵。所以,中晚唐的派系斗争,便又叫“二李党争”或“牛李党争”。
牛僧孺和李德裕都不是小人。前者拜相,是因为唐穆宗意外发现他是拒绝贿赂的清官。后者则在得势之后,不顾唐武宗的意愿,顶着宦官仇士良的压力,竭尽全力为自己的政治对手请命,终于在刀下救回了两位前任宰相的性命。
那么,两派窝里斗,又是为什么呢?
与藩镇有关,与出身也有关。李德裕和郑覃代表着北朝以来延续数百年的关东世族,牛僧孺和李宗闵一派则多半是进士出身的科举官员。在对待藩镇和外族(主要是吐蕃)的问题上,前者持强硬态度,后者主张和平解决。
换句话说,世族系是鹰派,科举系是鸽派。
政见加门户,当然针锋相对。世族系甚至恨不得废了进士科的考试,只留下明经科。郑覃就对文宗说:官员有能力就行,何必还要才艺?陈后主和隋炀帝倒是文采斐然,结果国破家亡。进士也一样,轻浮浅薄,不堪重用。
文宗弱弱地说:也不能一概而论吧?轻薄的人未必都是进士出身,科举官员中也有敦厚的。再说了,进士科的设立已经二百年,总不能说废就废。
郑覃说:那也不能太抬举。
呵呵!态度如此强硬,底气从何而来?
宦官。
没有证据表明,郑覃与宦官有什么勾连。但朝臣的派系与宦官的帮派,则大约确有瓜葛。主战的世族系李吉甫一派在宪宗朝得势,就不仅因为宪宗皇帝要遏制藩镇,也因为宦官头子吐突承璀(读如崔)是鹰派。相反,当宪宗皇帝和吐突承璀死于非命,皇帝和宦官头子都换了人时,用兵就变成了裁军,掌权的也变成科举系的李宗闵和牛僧孺了。
此后的发展同样令人沮丧。杀了吐突承璀的宦官王守澄也被杀掉,把持内廷的是专横跋扈的仇士良。结果,李宗闵和牛僧孺都被贬到千里之外,李德裕则再次拜相,直至官居太尉,封卫国公,达到他政治生涯的顶峰。
两派势力的消长,几乎与宦官头子的更换同步。
但,要说政局完全由宦官左右,皇帝和朝臣不过傀儡和演员,则未免言过其实。要知道,势焰熏天如仇士良,后来也遭到李德裕抵制,并因为感到恐惧而申请退休。
进行道德批判就更没有必要。事实上, 不管人们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都得承认宦官是长安政界的组成部分。一个顺理成章和毋庸置疑的结论是:官员如果不跟宦官进行广泛的接触,达成某种幕后的和解默契,就将一事无成。
何况皇帝也并非无所作为。宣宗听政第二天,李德裕就被免去相职,而且一贬再贬。最后,由于制造冤案的丑闻东窗事发,被贬为崖州司户参军,也就是在今天的海南省琼山市做管民政的小吏,级别从八品下。
这可真是一跟头栽到底。
想当时李德裕在崖州恐怕悲愤满腔。据说,在他常常登临的望阙亭上留下了这样一首诗:独上江亭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碧山也恐人归去,百匝千遭绕郡城。
的确,他是回不去了。
不可能再回长安的李德裕在崖州孤独地走来走去,有次走到一座禅院,看见内壁挂着十几个葫芦。于是他问:方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以救救弟子么?
方丈一声长叹:哪里是什么药,是骨灰。这些人,都是太尉您当年为了泄私愤,贬死在这里的。
李德裕闻言,怅然若失,心痛如绞。
当晚,他与世长辞。
此后没过多久,由于内廷的宦官不再发生冲突,也不再与外朝的大臣分别勾连,朝中派系也在宣宗去世之后自行解体烟消云散。只不过,那时离亡国已经不算太远。
如此看来,闹得沸沸扬扬,前后持续半个世纪之久的派系斗争,其实无聊透顶。原本应该成为帝国中流砥柱的士大夫阶级,除了充当宦官的应声虫和附属品,便只能在结党营私和钩心斗角中发挥聪明才智,结果不但扼杀人才,而且消耗国力。因此,当内讧终于结束时,能够改变国家命运的内部力量已经荡然无存。虚弱衰朽的王朝甚至没有力气为自己挖一个坟墓,只能依靠外来力量合上棺盖。
模范监狱罪囚,是陈寅恪先生的比喻,见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
见《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六开成三年正月条。
见《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五太和八年十一月条。
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十九元和八年十月条,参看《新唐书·李绛传》。
宰相裴度就对宪宗说过这样的话,见《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元和十三年十二月条。司马光更是大发议论,见《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五太和八年十一月条。
受排挤的两派领军人物是李德裕和李宗闵,事见《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五太和九年四月条、六月条、七月条。
排挤李德裕、李宗闵的,是在“甘露之变”中受难的李训和郑注,《新唐书》李训、郑注的合传史臣赞,司马光在《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五太和九年十一月条的评论,都认为李训、郑注是小人。陈寅恪先生则认为李训实为天下奇才,比起那些甘为宦官附属品的两派士大夫来,固有不同矣。见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
党争是当时的说法,现在看来是容易引起误解的。实际上党争的“党”不是政党(parties),而是朋党,也就是利益一致或意气相投的帮派和团伙,称为派系(factions)更加准确。他们的斗争在牛僧孺、李宗闵和李德裕登上政治舞台之前就已经开始,因此本书不采用“牛李党争”或“二李党争”的传统说法。
唐穆宗长庆三年正月,某贪腐案东窗事发。皇帝亲自调阅案卷,发现该官员的私人账本上有记录:某年某月某日,送户部侍郎牛僧孺钱千万,牛僧孺不收。唐穆宗大喜过望说:我没有看错人。于是任命牛僧孺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事见两《唐书》之牛僧孺传,《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三长庆三年正月条、三月条。李德裕救人一事,见《新唐书·李德裕传》、《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六会昌元年三月条。
对此,傅乐成先生《中国通史》有简单明了的概述,请参看。
见两《唐书》之郑覃传。
李宗闵就是在吐突承璀掌权时得罪李吉甫和李德裕父子的。李绛处处与李吉甫作对,据说也因为他看不起李吉甫与吐突承璀内外勾结,朋比为奸(见两《唐书》之李绛传)。但旧史的这种道德立场其实靠不住。王仲荦先生即认为,当时有人吹捧李绛,往往言过其实。司马光编《资治通鉴》也有倾向性。二李的是非曲直尚待商榷,不见得李绛一定很对,李吉甫一定是错。请参看王仲荦《隋唐五代史》。
陈寅恪先生《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称:外朝士大夫朋党之动态即内廷阉寺党派之反影。内廷阉寺为主动,外朝士大夫为被动。傅乐成先生《中国通史》称:这段期间的政治中心是宦官,整个外朝不论牛党李党,都是政治上的二等角色。本书不完全赞同。
请参看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
据《新唐书·宣宗纪》。《旧唐书·地理志四》,崖州为下州。据《旧唐书·职官志三》,下州司户参军从八品下。
见李德裕《登崖州城作》。此诗的另一版本是: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
以上见《唐语林》卷七。
本段除引用陈寅恪先生观点外,亦引用(日本)气贺泽保规《绚烂的世界帝国》之观点。
胡人添堵
外来力量首先是胡人。
作为混血王朝,大唐与胡人有着不解之缘,安史之乱的前前后后更是番将轮流登场:粟特人安禄山造反,高丽人高仙芝被杀,突厥人哥舒翰投降,契丹人李光弼平叛,最后在帝国的伤口上撒盐的则是铁勒人仆固怀恩。
铁勒本是突厥北邻,有回纥、同罗、仆固等部落。他们最早活动在今天的西伯利亚和蒙古国北部,太宗皇帝时代成为大唐子民。作为仆固酋长后代的怀恩,则是在安禄山叛乱之后走进历史的。他保卫肃宗,平定河朔,收复两京,迫使史朝义兵败自杀,可谓厥功甚伟。他的三个女儿远嫁他乡为国和亲,一家四十六人牺牲在战场,可谓忠烈满门。
但,这个大功臣却反了。
反叛让帝国很受伤。因为在此之前,吐蕃已经再次让大唐的皇帝成为流亡天子。广德元年(763)十月,吐蕃大军突然兵临长安,代宗猝不及防仓皇出逃,好不容易靠着郭子仪救驾才重返京师。仆固怀恩却在皇帝惊魂未定之时,率领由回纥、吐蕃、吐谷浑、党项组成的多民族联军红尘滚滚地杀了过来,一路风卷残云,让苦难的王朝雪上加霜。
好在天佑大唐,仆固怀恩在途中暴毙,联军也被郭子仪分化瓦解,一如我们在前章所述。然而代宗皇帝听到消息却十分惆怅。他说:怀恩并不想谋反,他没想要反啊!
不想反叛,为什么起兵?
表面上的缘由是内讧。安史之乱平息后,作为辅助部队全面复员的一部分,仆固怀恩奉代宗皇帝之命护送回纥雇佣军和他们的可汗返回草原。然而往返路过太原时,河东节度使却闭门不出,更不按照常规礼仪提供犒劳,原因则据说是怀疑仆固怀恩与回纥勾结,有可能偷袭太原。
此事的真伪已死无对证,两人交恶则是事实。愤怒的怀恩决定给那家伙一点颜色看看,便一面上书朝廷,一面在太原周边布下重兵。这就给了河东节度使以控告仆固怀恩谋反的口实,并说服了代宗派来的宦官,使他相信那个骁勇的番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确有图谋不轨的嫌疑。
因此,宦官到了怀恩军中,便不免疑神疑鬼。
其实怀恩对那位宦官相当热情,他甚至按照胡人的习俗亲自为远方来客表演了歌舞,宦官则依据长安的规矩支付了演出费。这下子仆固怀恩更高兴了。他盛情邀请宦官留下与他共度端午,还吩咐部下将宦官的马藏了起来。
仆固怀恩这样做,原本出于好客的天性,那个宦官却吓坏了。他连夜逃回长安,向皇帝报告怀恩谋反。怀恩一怒之下也上表朝廷,要求杀了那宦官和河东节度使。
代宗只好又派了一位宰相去安抚。
可惜这于事无补。怀恩抱着宰相的脚号啕大哭,却拒绝到长安去见皇帝,理由是怕死。此后,他又扣留了出使回纥的御史大夫。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不反也得反了。
安史之乱后帝国面临的问题,也因此而暴露出来,这就是深刻的信任危机——朝廷与重兵在握功高震主的武将互不信任,就连郭子仪和李光弼也被解除兵权或明升暗降。这并不难理解:功臣害怕兔死狗烹,朝廷则害怕他们变成第二个安禄山。如果此人还是番将,就会更多猜忌。
仆固怀恩却比安禄山更不能让人放心,因为有太深的回纥背景。当年,肃宗皇帝为了平叛向回纥借兵,谈判代表就是仆固怀恩。后来,回纥可汗为儿子求婚,嫁出去的也是他的女儿。结果,怀恩护送回纥雇佣军返回草原时,骑在马上伴随身边的就是他那个继承了汗位的女婿。
河东节度使不能不防。
实际上,帝国君臣对回纥有着复杂的感情。毕竟,在周边那些小兄弟中,回纥是最友好的,否则肃宗皇帝也不会想到向他们借兵。事实上,如果没有回纥骑兵,平叛战争的结果确实无法预测。要知道,天宝末年的唐政府军已经变得骄奢淫逸,回纥骑兵却是当时东亚最强大的军事力量。
国家图书馆藏,此抄本又名《菩萨大唐三藏法师传》,简称《玄奘传》,是海内外孤本。抄本内容是玄奘弟子慧立记述老师西行、求经的经过。回鹘佛教僧人详古舍利于10世纪上半叶译成回鹘文。
不过,既游牧又经商的回纥是精明的生意人。他们愿意帮助大哥,但必须亲兄弟明算账,而且要价不低,服务态度也未必好。最让唐人感到愤怒的是,宝应元年(762)十月第二次收复洛阳时,身为天下兵马元帅的雍王李适(后来的唐德宗)竟受到回纥将军的当面羞辱。由于一言不合,殿下忠心耿耿的扈从遭到了鞭打,其中两个不治身亡。
新疆柏孜克里克石窟壁画中的回鹘人形象。
对此,德宗耿耿于怀。
然而在宰相李泌的劝说下,德宗也还是同意对回纥采取友好政策,甚至和亲。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吐蕃。
吐蕃和回纥的故事,都已在《隋唐定局》中讲过。因此我们应该不会忘记,唐蕃关系并非总在蜜月期。事实上早在高宗时,吐蕃就让大唐的西域不得安宁,安史之乱后更是将河西和陇右(今甘肃、青海和新疆的部分)收入囊中,就连长安也变成了他们可以随便来逛逛的免费商城。
已经无法准确统计吐蕃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但大唐失去了自己的牧场则毋庸置疑。于是,帝国不得不仰仗回纥的马匹和骑兵,尽管回纥既垄断经营又欺行霸市,大唐之所得远远低于之所付,欠下的债务则似乎总也还不清。
但是没有办法。两害相权取其轻,朝廷只能采纳郭子仪的建议,联合回纥,对抗吐蕃。对此,回纥态度积极,改名回鹘(鹘读如胡)以后也如此。因为他们跟吐蕃一样,都对天山之南那条翻过葱岭便可来到撒马尔罕(Samarqand)和布哈拉(Bukhara),最后抵达波斯和罗马的商道感兴趣。
没错,这里说的是丝绸之路。
看看地图就知道,回纥和吐蕃可谓一路相隔,一个在丝绸之路北,一个在南。但显然,南方的吐蕃更强势,也更具进攻性。他们在控制了帕米尔高原的勃律国之后,又对塔里木盆地发起进攻,迫使大唐一度放弃安西四镇。这当然是严重的问题。要知道,安西都护府和龟兹、于阗、疏勒、焉耆四镇的设立,原本是大唐用来确保丝绸之路安全的。
回纥也不会高兴。他们通过与粟特商人的合作,早就在横穿欧亚的长途贩运中获利,并不希望别人插上一脚,更不希望断了财路。因此,回纥很乐意与大唐联合,不管是充当雇佣军还是同盟军。这样既能对付咄咄逼人的吐蕃,又能大量获取在国际贸易中作为硬通货使用的绢帛。
生意人的想法,总是不吃亏的。
大唐却不能不忍痛割爱。为了对付安禄山,朝廷从西北撤回了常备军,只留下少量守军维持秩序。这其实无异于将帝国的西域拱手相让,听由吐蕃和回纥摆布,后者当然也十分愿意填补空白。唐德宗贞元五年(789)十二月,吐蕃大举进攻北庭(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吉木萨尔),已经改名为回鹘的回纥则出兵救援,最后以吐蕃的决定性胜利告终。
本次战争是划时代的。战后,原本通过回鹘与中央政府联系的北庭和安西音信全无,存亡莫知。中华帝国从此丧失了对塔里木和准噶尔的控制,时间竟长达千年之久。
不过回鹘和吐蕃也好景不长。就在唐文宗感叹自己受制于家奴的第二年,回鹘汗国灭亡。之后不久,吐蕃王朝也轰然倒塌,大唐则陷入了内战之中,反倒是作为西突厥支系和族群之一的沙陀,在北庭战役后进入了人们的视野。五代后唐的实际开国之君李克用,便正是当时沙陀酋长朱邪尽忠的曾孙。只不过到那时,丝绸之路已是另一番景象。
依然响起的,大约只有驼铃。
铁勒仆固部落入唐,是在唐太宗贞观二十年(646)。此事及仆固怀恩事迹均见两《唐书》之仆固怀恩传。
据两《唐书》之代宗本纪、仆固怀恩传及《资治通鉴》,仆固怀恩出兵有两次,一次在广德二年(764)十月,一次在永泰元年(765)九月,第二次兵力数十万。
见两《唐书》之仆固怀恩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三永泰元年九月条。
以上见《旧唐书·仆固怀恩传》,参看《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三广德元年七月条、八月条、九月条,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
请参看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
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二宝应元年十月条。
具体情况请参看傅乐成《中国通史》。
请参看傅乐成《中国通史》,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
请参看(美国)白桂思《吐蕃在中亚:中古早期吐蕃、突厥、大食、唐朝争夺史》,(日本)气贺泽保规《绚烂的世界帝国》。
请参看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日本)气贺泽保规《绚烂的世界帝国》,“易中天中华史”之《隋唐定局》。
以上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十三贞元五年十二月条,贞元六年五月、六月秋条,并请参看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两书纪年不同,今从《资治通鉴》。
大唐灭亡
当沙陀人李克用作为最后的番将粉墨登场时,围绕混血的李唐皇族这个实际上或者名义上的主角,历史的舞台上早就已经有各色人友情出演。除了其他王朝也可能出现的谏臣如魏徵,重臣如狄仁杰,权臣如李林甫,外戚如杨国忠,酷吏如索元礼、周兴、来俊臣,诗人和艺人如李白、杜甫、李龟年等,最具大唐特色的是五种人。他们是——
胡人:安禄山、高仙芝、哥舒翰、李光弼、仆固怀恩;
军人:封常清、郭子仪、各藩镇;
阉人:高力士、吐突承璀、王守澄、仇士良;
党人:牛僧孺、李宗闵、李德裕、郑覃。
上天对大唐,还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
演出可以分为上下场,分界点则是安史之乱。杨贵妃演完言情剧和悲情剧以后,女人就没戏可唱,占据舞台中心的是割据的藩镇、乱政的宦官和内讧的朝臣。当然,胡人是贯穿始终的。别忘了,长孙无忌至少是半个胡人,何况还有鲜卑将军尉迟敬德和突厥王子阿史那社尔。
四种人的关系错综复杂,有角逐也有勾连,有斗争也有和解,各自也都有进退和消长,还有轮流坐庄。这就形成了一种动态的平衡。在这种态势下,中晚唐的皇帝一方面被他们摆布架空,另方面又变得更加不可或缺。帝国大厦没有因为安史之乱而坍塌,原因之一就在于此。
然而藩镇、外朝和内廷的关系,本质上是明争暗斗和相互钳制的。包括添乱的胡人在内,没有哪一种力量能够代表历史前进的方向。因此,在这停滞不前的时代,打破僵局就只能靠体制外对现状极为不满的人——处于社会底层,深受战乱和盘剥之苦的士兵和农民。他们是第六种人。
第六种人的代表是黄巢。
黄巢的名字许多人都耳熟能详,至少知道大唐其实是被他颠覆的。事实上,从揭竿而起到兵败自杀,黄巢战斗了整整十年,远远超过从安禄山到史朝义的总和。兵锋所至则几乎扫荡了大半个中国,破坏程度也远非安史之乱可比。
说他是王朝的掘墓人,应该没有问题。
但,要描述和评价这个历史人物,却很难。也许在不少人眼里,他是行侠仗义的好汉、改天换地的英雄,至少失败之后死得像个爷们。僖宗中和四年(884)六月十五日,黄巢打完最后一仗,已是走投无路。两天后,他对自己的外甥兼部将林言说:我本想洗干净这污浊的世界,没想到一败涂地如此。把我的头砍下来领赏去吧,不要便宜了别人。
据气贺泽保规《绚烂的世界帝国》第153页。
林言于心不忍,黄巢竟拔刀自刎。
这就让人刮目相看。实际上,就连官修史书也承认,黄巢并非不得人心。至少,他第一次进入长安城的时候,便没有遭遇像样的抵抗,反而受到某种程度的欢迎。在僖宗皇帝效法玄宗仓皇出逃奔赴成都之后,长安市民涌上街头,夹道围观了反政府军既声势浩大又不伦不类的入场式。
黄巢很满意,他的副手则告诉大家:黄巢大王是来拯救世界的,不像李唐家的只知道欺负老百姓。手下的将士们也响应号召,争先恐后将随身携带的财物送给贫困家庭。
如果得人心者得天下,黄巢应该成功。
然而王朝时代臣民对待改朝换代的态度,从来就像春天的气候一样可疑。四个月后,黄巢战败撤离长安,长安市民又欢天喜地迎接官兵。他们有的用砖头瓦块参加战斗,有的捡起地上的箭送给政府,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黄巢的爱民和扶贫简直自作多情。
恼羞成怒的黄巢决定报复。五天后他重返长安,便纵兵抢劫杀戮。据说,当时罹难的平民多达八万之众,以至于尸骨成山血流成河,黄巢却称之为“洗城”。
洗干净污浊的世界,难道要用血么?
但,我们很难判断官修史书对黄巢的记录,有没有言过其实甚至污蔑诽谤之辞。何况就算是事实,仍然有成千上万的下层民众死心塌地无怨无悔地跟着那“恶魔”。这又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当时的帝国政府比恶魔还要恶魔。
事实也是如此。讨伐黄巢的政府军进入长安之后,竟然纷纷冲进各家各户,抢劫财物,奸污妇女。市面上那些小混混也扮作官兵,趁火打劫,大发国难财。这样看来,跟着政府军打黄巢的,才真是开门揖盗,才真是自作多情。
也许,首善之区的长安市民并不知道,官逼民反早在黄巢之前就已发生。唐懿宗咸通十年(869)六月,陕州(今河南省陕县)大旱。老百姓向地方官报告,该官员却说:树上不是还有叶子吗,哪来的旱灾?然后把报告灾情的人痛打了一顿。民众忍无可忍,将这个地方官驱逐。这家伙狼狈逃窜到老百姓家,讨口水喝,得到的却是尿液。
官民关系恶劣到这个程度,不反才怪!
帝国的政府和官员却不知反省,继续自欺欺人。唐僖宗乾符二年(875)七月,大批蝗虫遮天蔽日飞到京畿,所到之处全部变成赤野。京兆尹(首都市长)却报告说:蝗虫来到天子脚下就不吃庄稼,自己抱着荆棘而死。
这是什么狗屁父母官!
皇帝却信以为真,宰相也上表道贺。
老实说,官僚机构腐朽如此,执政集团昏聩如此,再不垮台真是天理难容。事实上就在一年前,濮州(今山东省鄄城县)的王仙芝便已发起暴动。生活在今天山东省菏泽市的黄巢参加这支起义军,则正在一个月前。只不过后来王仙芝战死,黄巢接过了旗帜把事业做得更大。
这里面当然还有更深层的原因——黄巢和王仙芝都是贩卖私盐的人,官方说法叫“盐贼”。盐贼其实是盐商,只因为帝国实行食盐专卖制度,他们才被看作“贼”。
那么,要国家垄断经营,还是民间自由贸易?
老百姓选择了后者。因为官盐价格高、质量差,王仙芝和黄巢们的私盐则物美价廉。我们知道,盐,是每个人每天都要吃的,是必需品而非奢侈品。国家既然不能靠优质产品和良好服务来竞争,私盐的贩卖就只可能屡禁不止。
何况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老百姓不愿意做冤大头,盐贩子也有自己的销售渠道和网络。他们甚至会像回鹘那样为了商业利益,建立起武装力量。这种涉嫌黑社会的地下组织和私人武装,由于能给民众带来实际上的好处,其实是受到暗中保护和支持的。同样,当黄巢代表苦难的底层人民为生存而战斗时,起义军就会像滚雪球似的发展壮大。
可惜黄巢的起义部队斗不过沙陀的乌鸦兵团,也无法保证自己内部不出叛徒。乌鸦兵团的统帅就是李克用,叛徒则是朱全忠(又叫朱温、朱晃)。叛徒是靠不住的。朱全忠能背叛黄巢,当然也能背叛大唐,而且不会有心理障碍,只不过是在他羽翼丰满,成为最大的藩镇之后。
开平元年(907)四月,朱全忠称帝,国号梁。
大唐灭亡,五代十国开始。
后梁太祖朱全忠的夜光杯里飘出了酒香,但那红酒是鲜血酿成的。之前,他已经杀掉了几乎所有的宦官,以及权臣崔胤、皇帝昭宗和李唐宗室。最后杀朝中士大夫时,他身边那个在科举考试中一再名落孙山的幕僚阴狠怨毒地说:这些人总是以清流自居,不如把他们扔进黄河变成浊流。
朱全忠笑着接受了这一建议。
巨大的疑问也在浪中升起:强盛的世界帝国和璀璨的世界文明,难道就从此付诸东流了吗?在那“长河落日圆”的时刻,哗啦啦的黄河水又会告诉我们什么呢?
这个观点来自日本学者气贺泽保规先生,请参看气贺泽保规《绚烂的世界帝国》。以下对黄巢的描述和评价也多受该书影响,恕不一一注明。
见《新唐书·黄巢传》,参看《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六中和四年六月条及考异。《旧唐书》说法不同。
见《新唐书·黄巢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四广明元年十二月条。
见《旧唐书·黄巢传》。《新唐书·黄巢传》和《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四广明元年十二月条的记载有出入,有异同。
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四中和元年四月条。
见两《唐书》之黄巢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四中和元年四月条。
比如《新唐书·黄巢传》和《资治通鉴》说黄巢第一次进入长安就已经大规模杀人,便不可靠。大开杀戒应该是在第二次。
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四中和元年四月条。
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一咸通十年六月条。
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二乾符二年七月条。
以上请参看气贺泽保规《绚烂的世界帝国》。
据《旧五代史·唐书·武皇本纪上》和《新五代史·唐本纪四》,李克用的精锐部队号称“鸦儿军”,因为李克用外号“李鸦儿”。气贺泽保规《绚烂的世界帝国》解释为黑衣骑兵和乌鸦兵团,今从之。
见《资治通鉴》卷二百六十五天祐二年六月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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