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梅(1)(二首)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混轻尘。忙杀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原文作者】:李煜
【赏析】:
《望江梅》二首作于李煜被俘到汴京后。《望江梅》即《望江南》调之别名,此调多用来歌咏江南风物,如白居易《忆江南》(亦《望江南》别名):“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后主此二词,则是他在家国破亡,从至尊无上的国主沦为阶下囚之后,在北国缅怀江南盛时情景所作。
二词均以“闲梦远”领起。“闲”者,在此处并非优哉游哉之“优闲”,而是辛弃疾所说的“闲愁最苦”(《摸鱼儿》)之“闲”,指的是一种难以排遣的低徊苦闷的情绪。这种情绪勾起了词人的怀旧之梦,而这些旧梦中的情境,已经离词人十分“遥远”,一去不复返了。所以我们说,此二词应作于汴京。若是江南盛时,后主身历其境,就无须借助梦境来回忆再现了。后主在“以泪洗面”的囚徒生活中,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梦境中重温旧时欢乐,以此自伤自慰,如:“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子夜歌》);“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浪淘沙》);“多少恨,昨夜梦魂中”(《望江南》);“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乌夜啼》)。《望江梅》二首所记“闲梦”,正是这无数旧梦中的几个。
第一首“梦”见的是“南国芳春”,即江南盛时的春天景象。江面碧波荡漾,百舸交驰,管弦齐奏,乐声悠扬。城中柳絮飞舞,鲜花盛开,士女赏花,倾城而出,以致“车如流水马如龙”,掀起九陌红尘,与花絮相混。春江春城,处处都是一派如醉如痴的狂欢忙碌景象。短短三句词中,括进了多少景物人物,竟使人有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之感。
第二首“梦”见的是“南国清秋”。与第一首浓墨重彩、如花似锦的繁华画面不同,这一首所描绘的却是一幅清绝幽绝的写意图:千里江山,寥廓清远,一片寒色。芦花深处,孤舟夜泊,客子之情,已自难堪;又闻明月楼中,传来阵阵笛声,更觉秋思洋溢,无边无涯。全词充满诗情画意,令人心驰神往,正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呵!
这两首词生动地展现了南国所特有的优美风光,一鲜丽欢乐,一清秀幽雅。写景之外,词人未加任何主观的抒情议论。故表面看来,似乎词旨就是单纯地歌咏赞美江南风物。但如果联系开头的“闲梦远”三字,及词人的身世与写作背景,就可以发现,此词实际上是用了“以乐写愁”的方法,在欢乐美好的画面后面,寄寓着深沉浓重的忧愁感伤。日本学者松浦友久曾经作了一个统计,发现中国古诗中,咏春秋的诗远远多于咏冬夏的诗(《中国古典诗的春秋与冬夏》)。李煜在这两首重温旧梦的词中,所吟咏的也恰恰是江南的春秋而不是冬夏。中国上古的史书称为《春秋》,也表明在中国人的意识中,春秋比冬夏具有更强烈的时间意义;春与秋不仅仅各代表着一个季节,而且往往又代表着一段时间或一段历史。如“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虞美人》)李煜祖孙三代相继统治南唐,达三十九年,写下了“十国春秋”中的一页,所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花作烟萝”(《破阵子》)。李煜恰出生于祖父李璟开国的那一年,二十五岁时继父亲李璟即位。在这三十九度春秋中,词人在江南佳丽之地,看尽了良辰美景,享尽了荣华富贵。一旦亡国北俘,南唐小王朝的统治宣告结束;后主本人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屈辱的囚徒生活中,终日萦绕词人心头的是刚刚结束了的那一段历史和刚刚逝去的那一段生活。所以词人才不断地重温旧梦,包括这“闲梦”。借助于这“闲梦”,词人将时间空间化,用春和秋这两个富有象征意义的季节隐括了南唐的历史,用江南的“芳春”和“清秋”这两幅景物画面,展现了南唐的“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寄托了词人深沉的感伤情怀。唯有作此理解,才不致于仅看到此二词字面上所描绘的优美欢乐的景物断片,而进一步把握其深厚的历史内容和忧患意识。所以,此《望江梅》词虽然分为二首,却又是不可分离、相辅相成的一个艺术整体,历来选本,大都将二首一起选入。
后主词素以直抒胸臆见长,如他的另一首《望江南》:“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此词亦是重温江南春梦,以乐写愁,但直接点出“多少恨”、“旧时”,词旨较明朗;《望江梅》二首则写得格外含蓄蕴藉。重温旧梦,本来是为了寻求慰藉,在欢快的梦境中,词人获得了片刻的解脱,但美梦毕竟不能将愁带去,梦醒之后,面对着悲惨的现实,只能陷入更为巨大的痛苦之中,正如“举杯消愁愁更愁”,借梦消愁也同样是“愁更愁”。但《望江梅》二词通首皆写欢乐美好之梦境,而梦醒之后的无限眷恋、追忆、感伤、怨恨,却无一字提及,仅以“闲梦远”三字微微点逗,让读者自己去细细体会,因此给人以余味无穷的艺术魅力!至于写景的自然精炼,传神多变,更显出后主词的“神秀”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