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死者
很难想象他只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过来找我的时候,一些女同事被吓得惊叫连连。
如果你见过早衰症的儿童,那么你应该在现有思想准备的基础上再增加三倍以上的承受力才能够平静地面对他。
肌肉严重萎缩的他看起来就像是包着人皮的骷髅,颧骨高高突出,眼窝深陷,眼眶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怪异的黑色,眼睛却像甲亢病人一样突在外面,像是随时会掉出来一样;裸露在外面的胳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肌肉,大腿也是,我很怀疑他是怎样自己一个人走过来的。
如果那张包裹在骨骼外面的皮肤是健康的话或许我不会那么紧张,但是那皮肤却衰老的厉害,比我见过的任何最长寿的老人还要衰老。那皮肤满是瘆人的褶皱,褶皱之间是那种灰土土的颜色,干枯到没有一点水分。
他的头发只有寥寥数根,如枯黄的野草,枯死在干燥的头皮上。
整个人就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活死人,如果不是在呼吸,我会怀疑自己是在对一个木乃伊说话。
他颤颤巍巍地坐了下来,咧开嘴,是一口枯黄的牙齿:“你是不是在怀疑我这样的人怎么还会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不敢看他那圆滚滚的眼睛,只是说:“我的工作告诉我,不能去否定任何你认为不合理的事物。”
“但我的状态并不是我找你的重点。”他说。
“那重点是什么?”我说。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看起来过于凸起的眼睛让他并不舒服:“我想知道我现在是不是在做梦。”
我笑了:“这不是问题,可以肯定的是,我现在是清醒着的,而我又看到了你,所以你不是在做梦。”
他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喜悦的光来,但马上又黯淡下去了:“在我之前的梦境里,别人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觉得你应该相信自己的判断力,”我说,“梦境和现实总是有差别的,人们在做梦的时候,虽然梦境光怪离奇,又很逼真,但经常会在梦里就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并且醒来后会回忆起梦的内容,如果你是在5分钟内醒来的话。”
“如果分不清呢?”他说,鼓鼓的眼睛看着我。
我一愣,分不清梦境,这的确是很难想象的,以我个人的经验来看。
“那么说说吧,你的梦是怎么样的。”我说。
他的眼睛似乎很疼,双手使劲捂住眼睛,停了好一会儿,说:“本来是没问题的,我和平常人一样生活,做梦。但从那一次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继续说:“那还是我上小学5年级的时候,老师在上面讲课,我实在太困了,就趴在课桌上睡着了。后来,校长在广播里通知,说下午学校有事,所有学生放假,我听到这消息后马上就跳起来了,拎起了书包就往外跑,而且和几个同学一起到后山的水塘子那边抓青蛙玩。我们玩得很开心,我还抓到了一只大的。但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天空中出现了一丝丝红色的裂痕,就和血一样,那裂痕越来越大,最后天空竟然碎了,像一块块蓝色的瓦片,掉下来。池塘、树什么的都碎了。然后是我的同学,我看到他们的皮肤快速老化,很快就和一个老头子一样了,最后他们那皱的皮肤也裂开了,整个人像打碎的花瓶一样撒了一地。整个世界很快变成黑乎乎一片的东西,我想跑,却发现我也碎了,然后我就醒了,发现自己还在教室里,根本没有什么下午放假的事情。”
“很典型的噩梦,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们正常放的学,我回家吃饭,妈妈给我准备了我爱吃的菜,我吃得很开心。我一边吃一边提起在学校做的那个梦,妈妈没有说话,但是,我看到她的下巴掉下来了,皮、肉,还有骨头一块一块地掉下来。爸爸的皮肤也迅速老化,也碎了;然后就是整个房间,然后是晚上的天空,一块一块地掉下来,然后是我。”
“然后你醒了?”
“对,”他说,“我发现自己还在饭桌上,菜也没有吃。我问妈妈说我是不是睡着了,但她说根本没有,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
他越说越快:“后来,我经常做梦,每次梦的结局都是世界崩塌,我也随之死去。我不知道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么的逼真,那么的自然,梦和现实没有任何区别。我没有办法忍受皮肤骨骼开裂时的痛苦感觉,你一定无法想象我的痛楚。”
我努力地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但却始终无法真正体会到那种痛苦。如果他每天被这样的梦境折磨,整个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或许也可以解释了。
他说:“更痛苦的事在后面,我考上了大学,找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当上了部门经理,找到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在婚礼的那一天,世界和我又崩裂了。醒来的时候,我竟然在晚自习室——高中时候。这个梦,我竟然做了十年!”
他继续说:“我不再相信自己的生活了,醒来后,我问自己的同学、老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们认为我疯了。这一次我彻底崩溃了,为了证明那是不是梦,我躺在了铁轨上。我想,如果是梦,那么我一定会再次醒来;如果不是梦,那死了也就死了,这样的生活太累了。火车来了,我的头被轧掉了,虽然身体的感知没有了,但脖子的断裂处还是很疼,大脑也剧烈地疼,思想也越来越模糊,我想,这一次应该是死了吧。”
“那应该还是梦,否则你也不会在这里跟我说话了。”我说。
“的确,我又醒了,这一次,我在婚礼的现场。看起来回到高中晚自习室才是我的梦,婚礼才是现实。我终于搞清楚了,并且以死的方式结束了那个噩梦。我以为自己解脱了,从此以后可以正常地生活。”
“没那么简单,是吗?”我问。
“对,”他说:“我和妻子度蜜月的时候,我醒了,发现母亲正看着我,对我说:‘尝尝我做的菜好吃吗?’我没有吃,直接把叉子扎向了我的颈动脉,母亲哭着送我到医院,我能看到动脉的血喷出来,溅了一地,还有母亲的身上。我死了,但我又醒了,这一次我躺在单身公寓里,电话响起,让我去店里工作,我竟然成了店员。这一次我不想自杀了,我一直活到现在,看见了你。”
“你的选择是对的,如果你再自杀,那么你就真的死了。你应该相信,这一次你肯定不是在做梦。”我重复着。
“每个梦里的人都这样跟我说!”他也重复着。
“不可能,”我微笑着,希望能摆脱他的焦虑,“如果你现在是在做梦,那么我算什么,只是你梦境中的一个人,或者只能说是你梦中的一个道具吗?显然不是,我是一个真正的人。”
“我梦中的妻子也这样跟我说,”他说,“但她现在没有了,根本没有这个人。而你,在我之前的梦里面也根本不存在!”
我有些害怕,如果他现在真的是在做梦的话,那我究竟算什么呢?
他叹了口气,说:“算了,这一次已经八年了,我不应该再去探究那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了,权当它是梦吧。可惜我的身体却越来越坏,现在已经没有人雇我工作了。饿就饿死吧,反正只是个梦。”
我很想再次劝说他这并不是梦,是现实,但我竟说不出来。
他没有喝纸杯里的水,缓缓地站了起来,看起来是要离开了。
然而,他的脸色突然大变,发出了惊恐的叫声:“来了,又来了!”
我说:“又崩裂了吗?”
他的面容因为过度惊恐而扭曲了,像一头受惊的狮子一样四处乱撞,眼睛使劲地瞪着,大喊道:“碎了,都碎了,你也碎了!又是梦,为什么又是梦!”
我看了看周围,没有什么异常的变化。
我上前去抱住他,为了不让他在这乱撞中伤到自己。然而,在我碰到他的一刹那,他胳膊上褶皱的皮肤却裂开了,如一块布角一样掉在地上。他痛苦地惨叫起来,我看到皮肤下面的骨骼也裂开了,但没有血。先是皮肤碎裂,撒在地上;接着是眼睛,如过压的灯泡一样爆裂;然后是整个人并不发达的肌肉;最后是骨骼。
仅仅十多秒,这个男人已经化为一些干枯的碎肉、碎骨,整齐地堆在我的面前。
医院来人把他的尸体(权当作是尸体吧)运走了,死因不明。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抵触死亡这种说法。或许,这个时候的他又被惊醒了吧,或许是在教室里,或许是在家里,又或许是在婚礼上。接下来,他还会继续生活着,我希望这一次不是梦。
看着桌子上的玻璃杯子,我突然冒出来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我打碎杯子并割腕自杀死掉了,我会发现自己从出生到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只是黄粱一梦吗?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但或许这一次他是真的死了,这竟是我想要的结果。